10 想你
無論過了多久,程一再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那檔子事,他都覺得是自己鬼迷心竅了,才會答應跟周肆上船。周肆那晚像是要把之前九年欠下的債連本帶利地要回來一般,起初還是溫柔的,後來程一說了句“肆哥輕點兒”直接給周肆整破防了,發狠地弄他。
跟屋外的雷聲一樣,一下一下地,往他骨子裏炸,逼得程一聲音漸啞也沒拼過那一聲雷。
大雨綿延了一夜,直到清晨方歇。周肆忘了拉上的窗簾,一束天光照進了卧室,落在程一額頭眉眼上,驚擾了夢中熟睡的人。
程一被那束偏愛他的光晃了眼,悠悠醒轉。剛恢複了一點神志,就被昨夜放肆的結果折磨着。他仰躺着,一動也不敢動。
周肆在他身邊佯寐,本想等等程一的動作,沒想到程一比他沉得住氣。
他自認自己敗下陣來,整個人索性往程一那處貼了貼,在他耳畔低聲問好。
“早上好,程一一。”
程一潦草地回了聲好,就沒有力氣再搭理他了。周肆也難得地請了假,在程一旁邊陪了一上午,他手落在程一的下腹,想看看昨晚摸到的那個紋身。
卻被程一拍開了手:“別鬧。”
周肆翻身起來,抓住程一的手,看向了他文在下腹的流蘇花。流蘇花不大,白白的一小朵,卻在程一身上綿延了七八朵。
像極了之前兩個人待在周肆老宅的那株流蘇樹下小憩時落了滿身的花。
那時,周肆和程一剛複讀完一年考完高考,要說起來算他們少年時候感情正濃的季節,每天周肆都怕程一會丢了他一樣纏着程一。但在程一家有程母程父在,太過親密,程一總是心有戚戚,于是兩人就經常到周肆家院子裏待着。
周肆的爸爸去世之後,周肆家就只有程一時不時陪周肆回去打掃打掃,打掃完兩個人就跟院子裏的流蘇樹下,擺張床睡個午覺。
周肆就把程一攏在懷裏,讓程一靠着他睡,程一有幾次醒來,就看着白色的小花紛紛揚揚地落下,飄飄然,墜入他和周肆的懷抱了。
“怎麽文了流蘇花?”周肆問。
程一感受着周肆的指腹摸索過那八朵花:“有一年,是個夏天,在那樹下;你抱着我,我抱着花。那時我就在想,要是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我就去文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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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開一年,文一朵,分開兩年,就再文一朵……
這八朵花沒想到,有一年竟然是為了記數。
“紋身,多疼啊,你還每年去文,多傻。”周肆說出口的話帶着顫音,但眼裏仍是不以為然的意味。
“怕忘了。”程一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又閉上了眼。
“所以你昨晚說,這是文的‘我’……”周肆俯身吻了下來,輕輕地啄吻過程一的唇,程一的鼻尖,程一的眼,和他的眼角——還有他眼角下順着淌到耳根的一滴淚。
“嗯。”
是文的周肆。
是刻骨銘心,又永遠熱忱而真摯如那個夏日的周肆。
程一看着吻過他的周肆,他低聲喚他:“肆哥。”
周肆看他神色恹恹的,大概也知道自己昨晚鬧過了,索性躺下來,将人牢牢籠在懷裏。
“嗯?”周肆親昵。
“我,”程一頓了頓,才開口,“我們下次回去,去家裏,看看流蘇花吧。我有點想家裏那株樹了,有點想……”
想已經逝去的青春時光。
“我今年回去,家裏上了鎖,我也沒看成,只在窗口望了望,花都不如之前繁了,你一定沒找人好好照顧。該留把鑰匙,讓我爸去看顧着的。”程一的聲音帶着倦意,卻叨叨不停。
周肆摟在他手臂上,輕拍了兩下:“給了伯父的,他說是樹老了,屋裏又沒有人氣,自然就凋了,下次我帶你回去,把那小床也修修。指不定我們回去住幾天那樹就繁茂了呢?!”
程一才不信周肆的鬼話,但面上只是笑了笑,沒有駁他。
“等個假期吧。端午或者中秋,回去看看二老。”周肆任由程一的額頭靠在自己胸口,“之前我回去的時候,他們還說,每次都是我自己回去,說你,好幾年了也沒說回去看看他們。你的孝我都幫你盡完了。”
“怎麽,要我賠你?”程一仰頭,眼裏的笑意溢了出來,“我賺的錢,都投給衛恣了,你來晚了。”
周肆嗔他一眼:“不準再提他了,不然,今晚你也別下床……”
“嘶——”周肆的警告被程一的輕嘶打斷,周肆立馬收回了剛剛在程一屁‘股蛋子上打了一下的手,老老實實地放在程一腰上。
程一看到周肆難得的乖巧表情,偷笑了一下,又喚他:“肆哥。”
“嗯?”
“你,你可以……”程一猶豫了一下,把目光移開,才問出心底裏的那句,“你可以給我講講融融母親嗎?”
周肆放在程一腰上的力道減了一半,他追着程一的目光:“你問她做什麽?”
那語氣不如之前那般親昵,讓程一的心跳驀地慢了下來,語氣也跟着眼神一起變得恹恹的:“那沒事了。”
“程一一?”周肆感受到程一的不愉,他慌忙坐起來,一本正經地擰着眉措辭,“我,我重新說,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給你解釋。你可以不用在意她。我們只是各取所需的朋友,沒有別的了。”
“可她……”程一呼之欲出的話又咽了下去。
她是周肆名義上的妻子,無論他們有名無實,還是怎麽樣,那個人都是周肆寫在紅本子上,法律認定的妻子,他們還有個女兒呢。
就算,再怎麽恻隐,那個小姑娘善良天真的眼神,都在時時刻刻提醒程一,他是那個最不該出現的人。
哪怕他是先來的,哪怕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是後來的……
他也沒有辦法改變。
“沒事,這樣也挺好。”
反正只有這麽一晝一夜,就當是他的酒勁也沒過,偶爾犯的錯。程一開始诓騙自己。
“什麽挺好?”周肆不解。
程一一反剛才的情緒:“醒來,能看到你,挺好。”
周肆低頭正對上程一那自欺欺人的眼神。
四目相對,九年天塹,縫為一罅隙。
天與地原來真的有一天會接壤。
周肆的目光熾熱如天上金烏,灼灼其華;程一的目光卻柔和沉靜如地下厚土,養萬千情愫;而他養來的綿長情意正如春日蔓草狂生瘋長,鋪開在天地相接的空間裏。
“我想。我很想你,肆哥。”
程一回應的,是昨晚周肆站在門口玄關問他的那句“程一一,你一點都不想嗎”。
一句遲來的答案,是地上草木朝天上雲端伸出的枝桠,那情愫,滿地招搖着;而天上,那白雲舒展,搖了東風回應。
“我也是,很想你。”
東風借力,将地上情愫盡數納入眼底,霎時穹頂傾落,是他俯身低吻向他的“地”。
周肆和程一的溫存被突然來的一通電話打斷了。
周肆去接了電話回來,臉色不太好,給程一點了白粥,等程一吃完了,他才磨蹭着離開公寓,走之前還給程一留了鑰匙。
“程一一,車鑰匙和公寓鑰匙,我放鞋櫃上了。你要是要回咖啡館就開我的車。”
周肆叮囑完了,才走的。
屋裏的人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又睡了過去。直到傍晚,他被熱醒了。
他的手貼着額頭:“發燒了?”
之前他和周肆做的時候也會這樣,第二天有些低燒,他沒往心裏去,咬着牙下了地。
人在廁所裏呆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洗漱完挪着步去了門口,看了眼周肆留在鞋櫃上的鑰匙,猶豫了幾秒。
“帶着又有什麽用呢?”
都是成年人了,for one night 不是剛剛好?
原來for one 這個靈光一現的招牌,缺的不是一個“u”,而是一個夜晚。
一個“偷腥”的夜,一個帶着“罪與惡”的放縱夜。
想到這裏,程一什麽都沒拿,兀自走到樓下打了個車,離開了周肆家。
不知道程一已經離開的周肆在匆匆見完客戶之後,推掉了方曉的飯局邀請,匆忙地趕回了家。路過樓下的時候遇到眼熟的賣鹵菜的婦人,他還停了下來,特意買了點鹵肉才滿意地提溜着回去。
周肆沒想到自己的滿心歡喜會撲了個空,連他出門前留下來的兩把鑰匙都乖巧地躺在鞋架上落灰。
他快步地打開了房間的燈,不死心地每間房都看了一遍,甚至連自己那個小型的衣帽間都進去看了一遍,确定程一是走了。
他拿出手機,熟稔地點開置頂聊天的那個人。對話框裏幹幹淨淨——是的,九年了,程一一直在他的置頂聊天裏,只是他們一句消息也沒有對彼此發過。
他按下了語音通話。
手機裏傳來寂寥的通話鈴聲,卻沒有人接起,他 又改打了視頻,還是沒人接起。
他不信邪地反複播了幾通,都是無人應答。
“草!”
他向後靠在牆上,看着手機裏密密麻麻的通訊錄,卻找不到一個叫“程一”的人。
那腿上像失了力,整個人頹喪地坐下去。
早上那句“我很想你,肆哥”驟然成了他的黃粱一夢。
他昨晚的全力以赴,以為抓住的人間大地,轉眼卻成了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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