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舊事

九年前。

那時候還是一個金秋。沿海的秋天,暑氣都還沒被秋風吹散,周肆和程一在他們的屋頂小帳篷裏躺着消食,順便打着手機游戲。

屋頂是他們出租屋的屋頂,當時周肆租在頂樓,屋頂也就成了他倆的另一個小天地。帳篷是程一拿他那點研究生補貼買的。因為之前兩個人在屋頂燒烤,吃飽喝足之後連個躺的地方都沒有,程一覺得不舒服,就連夜網購了一個,周末程一放學回來,就搭起來用了。

當時兩個人都還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精力旺盛,周肆的出租屋隔音不好,程一就愛跟周肆在帳篷裏做那檔子勾當。程一總覺得在樓頂,要是有什麽嗚咽聲,也都被屋頂風聲蓋過去,別人也聽不見。

所以這帳篷使用率比床都高,周肆索性把被子和枕頭都搬上來了一些,還從朋友那裏扯了防潮墊和遮雨布。程一平時住校,這遮雨布就蓋帳篷上,等他周末回來要上樓頂,再揭開放一邊就行了。

“肆哥。”帳篷裏的程一仰躺着,頭枕在周肆的肚子上。

周肆的目光從手機移到了程一臉上:“怎麽了?”

程一提起來抵着帳篷頂的腿晃了晃,踢得帳篷都跟這動了,他才抿嘴開口:“我不讀博了。”

周肆抓着手機,發了會兒呆,似乎在消化程一的那句話。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哦,就,直接出來找工作?”

周肆記得上周程一跟他說的還是“可能不往下讀了”,不知道怎麽一周過去,這個可能的字眼就被删掉了,直接變成了決定。

“嗯。”程一的腿突然放了下去,他翻身靠着周肆坐過去,眼裏多了一絲興奮,“我有個學長說,畢業了可以去他那裏,價格好說。”程一天真地把手機裏的聊天記錄調了出來,跟身邊的周肆得瑟,“我覺得去他那裏,我一個月拿7k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你覺得呢?”

“那還是去他那裏做學術實驗?”

“那怎麽可能,人家出錢投資,怎麽會讓你做學術,又不是慈善家。”程一無意地回嘴。

周肆瞟了一眼程一的手機屏幕,沒有細看,倒是把自己的手機放下了。

“程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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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不繼續讀了嗎?”

程一臉上的興奮勁陡然散了,笑容在嘴角僵硬起來,他舉起來的手機也無處安放。

“我……”

“我記得你保研那年的新年願望,是順利畢業讀博。上次回去,給伯父說的規劃,不也是讀博嗎?之前不是說做學術,是你最喜歡的?”周肆問。

程一移開目光,盯着自己的手機屏幕:“可是……”

周肆在等着程一的下文,程一卻遲遲沒說出口。

“可是什麽?”周肆牽過程一的手,小心翼翼地檢查了一下程一前幾天在視頻裏說的那個傷口,是他做實驗不小心把手燙了一下,“還說沒起泡,我去拿青草膏來。”

程一看着周肆蹦蹦跳跳地下樓去拿藥,又看了看自己和周肆共同存款的那個賬戶餘額,那裏的的五位數,大部分都是周肆留下來的。程一沒有什麽補貼,只用來平常吃點好的,是夠的。

但在偌大一個城裏,程一又沒跟家裏要錢,穿的,住的,喝的,也都是周肆工作這兩年來的工資。周肆是心甘情願沒說什麽的,但程一卻做不到這麽心安理得了。

尤其是前幾天他在實驗室加完班出來,2點過了,宿管阿姨給他開門,他就在門口等的時候,沒忍住給周肆打了電話,周肆說他還在加班寫程序。周肆在視頻裏頂着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一看就和期末考試之前熬了幾天大夜的人差不多。程一不敢問他熬了幾天夜,只裝作知道了那天淩晨,周肆還在加班。

周肆還安慰他說:“馬上完成了,沒事。今天一會兒就能收工回家了,前幾天還通宵過一次呢,這不算什麽。”

他不睡覺地加班,賺的那麽些錢,自己沒用上多少,全給程一花了。這讓程一每次花錢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雙滿是紅血絲的眼睛,他眼裏的疲憊已經完全遮去了他每次看程一時的那點深情。

其實程一不想承認,但他不得不承認,周肆變了,變得和之前比起來溫馴了許多,不是那種扛把子,也不會一言不合就高聲罵人,相反,他低調了許多,像是被生活磨平了那點棱棱角角。

程一哪裏舍得周肆這樣,他心目中的周肆,是意氣風發的。而不是現在這樣,為了成就他意氣風發,讓自己變得快查無此人了。

所以在導師找他聊天,問他想不想送讀博士的時候,他沒有立馬點頭,而是說要考慮一下。

周肆很快拿了青草膏來,繞着程一手裏的水泡輕輕塗抹,程一細皮嫩肉的,全身上下都白白淨淨的,就這一雙手老是傷疤,還都是這幾年做實驗留下的。

“程一一,可是什麽?”周肆跪坐在程一面前,問道。

程一咬了咬唇:“沒事。”

周肆把青草膏蓋子和上,手撐在地上湊到程一面前,四目相對,對上程一那不停轉悠地像兔子一樣的眼睛,他的喉頭不禁動了動。

他低聲問:“你沒有什麽要交代的了?”

程一的手抵在了周肆靠近的胸膛上,他輕輕地推了一下他:“沒有了,”又嗔了他一眼,起身掀開帳篷簾子,“下樓吧,這上面風太大了,有點冷。”

周肆抓住了側身要出去的程一,程一看向他的時候,他把人朝懷裏拽了一把,将人拉近眼前,吻了一口。

“你不想跟我說?”周肆問。

程一把手腕從周肆手裏抽了出來,:“沒什麽要說的。是我的問題。我累了,下去睡覺吧,肆哥。”

周肆站在程一身後:“程一一,你他媽什麽意思!”

這一聲罵,讓程一找回了周肆曾經的樣子,他回頭:“我能有什麽意思,就是不想讀了,還不行?”

“不行。”周肆才不會相信程一的話,他差點就要把人抓過來,張嘴巴咬人了。

程一不可能不想讀書的,周肆知道;但是程一脾氣犟,他也知道。之前周肆高考沒考好,程一自己申請了複讀陪他一年,程父程母和老師都找程一說過,他還是堅持,跟周肆複讀了一年。

想到這兒,周肆的怒氣值又直線下降,他壓着氣,好聲好氣地說道:“程一,你別犟,你和我好好說說。”

“不用說,我的事,我自己做決定的權利還是有的吧。”程一咬死了不跟周肆談,每次兩人在一起,周肆說起這事讓他再考慮一下,畢竟出來工作也不一定就是好事,能繼續讀書,不是更好嗎?就這樣,周肆和程一爆發了大大小小的争吵,幾乎每周周末程一回家,兩人都會因為這事開吵,兩句之後,程一就保持沉默,不和周肆吵,也不松口。

直到有一天城裏下起了秋雨,小雨綿綿的,那是周肆和程一吵得最兇的一次。

那天程一和幾個讀博的師兄們吃飯去了,周肆在他吃完上車的時候問了他什麽時候回家,又怕他沒傘,就一直等在小區門口,沒想到等到他從人家師兄的車上下來,那當了司機的師兄還給程一舉傘,程一帶着人過了馬路,腳步突然僵住了。

他看到了小區門口路燈下的人。

周肆的房子租在一個老式破舊的小區,小區裏面都沒幾盞路燈,每晚都靠單元樓道暖黃的燈和行人的手電筒把路照亮。小區門外有唯一一盞路燈,把小區大門的過車道找亮。

大概是下雨的緣故,路上都沒什麽行人,路燈那格外明亮的光就正好落在周肆頭頂。周肆撐開的傘是程一之前在學校門口711便利店買的一把透明傘,程一一看就認出了撐傘的人,是周肆。

周肆在等他。

他回頭準備跟那個師兄說,不用送了,那師兄看程一停了下來,還以為是程一不舒服了,就禮貌地伸手扶了程一一下,程一的一句謝謝還沒說出口,就猛地來了一陣風,刮着他的耳朵根子過去,咚地一聲,程一看到自己的師兄倒在了地上,雨傘跟着落了地,濺起了一地水花,沾濕了程一的眼睛。

是周肆。

周肆的手裏還捏了拳頭,準備往他師兄的臉上砸去,程一一把拉住了捏拳頭的人。

“周肆,你幹嘛?!”他吼周肆。

“我幹嘛?我他媽傻,怕你沒帶傘,怕你那身體淋雨了又要感冒,就連班也沒加,就在樓下傻站着,吹着冷風等你。”周肆的拳頭撤開來,把程一抓着他的手丢開,回嘴,“不像你,快快活活一頓飽飯,還被人開着奔馳送回來。”

“那你打什麽人?!我們倆的問題,回家說不好嗎?”

“回家,好啊,那就回家說!”周肆說完負氣走了,程一把人扶了起來,問了問自己的師兄要不要送他去醫院,又檢查了一遍,看他除了唇角有點被牙齒磕破的血跡,也沒什麽傷口,想來應該是周肆故意在打的時候收了勁的。

那師兄脾氣也還好,說沒什麽事,程一連着道了好幾句歉,又說下次請他吃飯,目送人開車走了,才回小區。

“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麽瘋。”

程一小聲抱怨了一句,往小區門口走,路過了一把傘,是周肆之前撐着的那把透明傘,他回頭去把傘撿了起來,把接了半天的雨水都倒了出去,才徑直上樓回家。

他開門的時候,周肆連燈都沒開,像是不在家的樣子。程一打開了廊燈,看見周肆就坐在客廳點了煙等他。他哪敢說話,就是煙味太濃,忍不住咳了兩聲才亦步亦趨地走過去。

周肆應該是看到他回來,就把煙掐了,煙都還沒燒完,就放在茶幾的煙缸裏。

程一瞥了一眼,坐過去:“肆哥?醋了?還是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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