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舊事2
當時的程一大概怎麽都沒想過,等待他的是周肆突如其來的怒火,周肆從來沒有這麽跟他生過氣,甚至有一刻程一覺得自己會死在周肆面前。
周肆當時一躍而起揪住了程一的衣領子,一雙帶着怒火的眼睛近在咫尺,壓迫着,讓程一有些呼吸不過來。
他聽見周肆問:“師兄?價格好說的師兄?這就是你不讀博的原因嗎,程一?”
程一被他問得一懵,但他的手反握在周肆的手上,周肆抓着他衣領的力道卻一點都沒有放輕,程一也是因為這樣才覺察到周肆不是單純吃醋。
他也收斂了和周肆講道理的念頭,就跟他硬碰硬。
他喝他:“周肆,你在說什麽?你他媽瘋了嗎?”
周肆本來是吃程一的話的,平時吵架程一好話說完,犟不過他,就氣上頭了一罵他,他就會收斂脾氣,夾着尾巴。
今天卻不知道周肆是哪根筋搭上了導火索,直接一點就着,他怒目圓睜地盯着程一,程一的厲聲喝根本唬不住他。
情理之中。
“程一!”他在程一耳邊輕喚了一聲,怒不可遏裏又帶了一點顫抖。
程一的手在周肆的手背安撫般地輕輕拍了下。
周肆畢竟之前在高中就是扛把子,在家長眼裏,他和野孩子無異,野孩子做事本來就沒有章法,這是程一這幾年和周肆一起生活感受得最深切的事。
當然,程一也知道,這麽些年,因為程一,周肆已經漸漸收斂反骨,低調做人,但這不代表周肆的那點反骨會被消磨光。
被逼急的貓還會咬人呢。
更何況程一帶着一身酒氣裏還混雜着他不熟悉的香水味兒站在他面前,這,不是第一次了。那香水味兒不是第一次混雜着酒氣嗆入周肆的鼻腔。
每次周肆都覺得這味兒,比他手裏抽的煙還嗆人,嗆人到周肆想把它從自己的世界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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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着,他的手第一次落在了程一那光滑白皙的脖子上,遲遲不敢使力。
他只是咬着牙:“我是瘋了,程一。”
“我他媽早出晚歸的加班通宵,我努力賺錢,我想讓你好好去讀你的,想你去做你喜歡的事,不要像複讀的那年一樣,被我牽住腳。你倒好,一個開着奔馳的師兄,一個能給你錢和位置的師兄,他一來,你連你自己想要的夢想都要放掉了?”
“你放開我,周肆!”程一被周肆這個動作駭住了,他沒想到周肆會想要他的命。
“不是第一次了,程一,之前我在學校門口看到他了,那天送你回來的也是他,今天也是。這一股難聞的香水味,我他媽都要刻進腦子了!”
“周肆!我看你把瘋字也刻進腦子了。”程一咬緊牙關,和周肆賭道。
“我是啊,我就是瘋子。我他媽不瘋會畢業了還在這兒陪你嗎?我回那個破爛鎮子守着我爸留給我的遺産,不好嗎?要在這裏聽你講什麽‘淤泥裏也能出星星’的童話?”
淤泥裏的星星……
程一是和周肆說過這樣的話,是在今年過年的時候,周肆讓他許願。
他說,希望能和他的星星,長長久久。
周肆那時候說自己是爛泥,不配做星星。程一卻堅定不移,說他是淤泥裏出來的星星,和別人,不一樣。
他說得認真,只是周肆從來沒相信過,一直把它當成人童話罷了。
後來周肆的手在程一的脖頸摩挲,他甚至覺得這不盈一握的脖頸,在誘惑着他發力──
“程一,你拖着我,也很累吧。那你可以放手,你跟我說我們分手,我馬上回去了,你也能跟你那個師兄甜甜蜜蜜,迎接更好的生活,說不定那個師兄,還能讓你又讀書又賺錢。”
“周肆?!你有點無理取鬧了。我和他,咳咳……你掐疼我了咳咳……”程一能感受到周肆的手上力度在增加,他能感受到的空氣和周肆眼裏的溫度一樣稀薄冰冷,程一連咳兩聲,
“不許說,不許說!”周肆的眸光抽開,也把他眼底裏的掙紮藏了起來。
“肆哥……”程一抵着一口氣喚他。
周肆到底是周肆,他太吃程一嘴裏的這一聲“肆哥”,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眼前,又或是将來。
周肆咬了咬牙,放開了手。
“你走吧,程一!離我遠點。”周肆說完一陣腿軟,就地坐了下去。
程一背抵着冰涼的牆壁,手向後扣着,他高仰着頭汲取着潮濕空氣裏的新鮮氧氣,眼前的昏黑才如濃霧見日,緩緩散去。但他的心猛跳着,人還沒緩過來,就聽周肆沖他吼了一聲:“你快滾。”
程一在大腦給出指令以前,已經先遵從了周肆給出的建議,他繞開周肆,慌忙地扶過手邊的牆面,鞋櫃,和一些不知名的瓶瓶罐罐。他一腳深一腳淺地沖到了大門外,聽到身後傳來的那聲“滾”,他毫不猶豫地關上了身後那扇門,又跌跌撞撞地下到一樓。
等他站在暖黃的路燈下,撐着路燈杆子蹲下去緩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大雨把他人都澆濕透了,等到他後背的冷汗都被豆大的雨滴洗涮掉了,他才好像找回了自己。
他呆坐在原地,仰頭看着那個燈光大亮的家,傻笑了一下。
“程一啊,衛恣早說過,你要自食惡果的,你怎麽就不信呢?”程一喃喃。
屋裏的人卻聽不到雨裏的這一聲自嘲,他只能聽到大雨打在雨棚上嘩嘩地聲音此起彼伏。
但再大的雨聲,都蓋不過他剛剛沖程一吼的那一聲“滾”,他心頭甚至還在回響着那句沒說出口的話──
不然我怕我拉着你一起死!
周肆想着想着,就擡手抱着頭,捂住耳朵團成一處。他的手背青筋畢現,也不知道是在和誰較勁,但,仔細看去,又能看到他指縫裏漏出來的淚眼。
那天之後,程一确實走了,走出他和周肆在海邊的這個小平房,一連兩個月都沒再回過周肆和他租的那個房子。等他再站到周肆面前的時候,卻是在醫院裏了。
因為酒精中毒。
程一當時看到手機屏幕顯示的是醫院的電話,他心都緊了,怕聽到壞消息,猶豫了兩秒,才接通。
接通的那一刻,就聽到電話那頭的女聲問道,是周肆的家屬嗎?
“是我,我是他……”程一停頓了一下,轉口說道,“是他哥哥。”
電話裏女聲跟他潦草地交代了兩句,就讓他來辦手續,程一連說了幾個好,就直接出校門攔車了,連跟一起做實驗的博士師兄請假都忘了,等他快到醫院了才想起這事,又匆忙去了電話請假,還被師兄罵了一句。
程一還沒有空認真聽師兄的罵詞,一心都丢在了醫院的急救室裏,他在來的路上已經在心裏做了三四種心理準備了──周肆進醫院要麽是車禍,要麽是打架輸了……但他沒想到是因為酒精中毒。
等程一來來回回辦完手續,又在醫院走廊上等了半宿,才看到周肆被推進病房。那時的周肆安靜的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醫生說晚點就會醒過過來,程一想這樣也好。
也好讓他認真瞧瞧眼前還在沉睡的這人。
好久都沒這麽看過周肆了。上一次這麽見他是什麽時候呢?
程一想了想,沒有結果。
但他的手不自覺地就伸了出去,劃過周肆緊皺的眉頭,手指将它輕輕舒開。
“之前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你都醒了,我都快忘了你睡着的樣子了,肆哥。”程一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病床上的人一樣。
“再之前,好像見過你睡着的樣子,你應該不記得了,那天是我突然放假,就回來了,回來的時候,你就趴在電腦面前睡着呢,我給你蓋了外套,不過你當時應該太累了,都沒有察覺我回來了。後來我看時間不早,就出門買菜了,等我提着菜再進門的時候,你都醒了,又在工作了。”
“不過,那次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正面看到你睡着的模樣,要說一模一樣的,都還是高四的時候了,你來我家複習,複習完我們一起睡覺,那天你睡的很快,我卻睡不着,我就着咱們鎮子裏格外皎潔的月光看你,也像現在一樣,眉頭緊皺,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不好的夢。”
那時的程一往周肆的懷裏靠了靠,吻了周肆的額心,似乎是要将少年的一腔誠摯愛意都注入他的腦海,為他去惱人的驅逐夢魇。
而在醫院的程一又“重施故技”,他和衣上了周肆那窄小的病床,将人緊摟在懷裏,他的手彳亍了會兒,才環過去包裹住周肆已經冰涼的手,程一的掌心是暖的,就貼在周肆的手背上,就像往日冬天裏周肆給他捂手那樣,捂着,暖着……把心頭的那點芥蒂,也捂熱了,暖化了。
病房裏夜深人靜,程一聽着周肆和緩均勻的呼吸,突然莫名的心安下來,他把人緊摟着,像是抱着自己失而複得的珍馐,他抱着他從幼時就愛上的這個少年,驀地,他聽見懷中人一聲呓語。
“程一一……”
程一抓握住懷中人的手,啞聲答了句:“我在,肆哥。”
他的鬓角貼着周肆的耳廓,他流連其間,蹭了蹭周肆那柔軟下來的耳朵根子。他聽到周肆不斷重複着。
“我錯了,程一一,我錯了,真的,是我錯了……”
程一的後背緊繃起來,他眼底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蓄起了淚水,眼下這一眼框的水,懸在了大堤上,他抿着嘴忍了兩秒:“我不想讀書,只是因為你太累了,周肆,你哪有什麽錯啊……錯在我,錯在我還是個沒有本事,只會花錢的廢物學生。”
錯在我拿着愛的名義,剝削了屬于周肆的惬意生活,
這讓他拿着一份工資,卻要供兩人開銷,甚至為了留足夠的錢給程一,他和程一仍租住在臨海的這個老破小小區,吃一般的飯,加最多的班……
程一沒敢再往下想,他擡手幫自己懷裏的周肆捋開了額前碎發,俯身在他額心落了一吻。
“做個好夢吧,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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