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魔尊

修士們哄然大笑,七手八腳地幫他倒水拍背,帶着安慰的意思解釋道:“不是原來那個,那個确實是死了,這個是新的魔尊。”

沈卻寒喝了一整杯水才沖掉喉嚨口的酒氣,即便如此,嗓音還是啞的:“新的?什麽時候的事?”

“大概就是三四十年前吧,以前大家都不知道有這麽個人,突然有一天,龍息山傳來十二聲喪鐘,消息傳開,說是巡天閣的老閣主仇長胤隕落了。”

“同一天,松花城平地拔起一座琉璃塔,胥州境內魔氣蔓延,去查看的仙門修士都被擋在魔氣外。大家起初并沒有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那說話的修士說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仿佛當年那場景猶在眼前似的,“後來所有人都看見,那個厲鬼一樣的魔族渾身是血地在琉璃塔頂上,當着仙門修士的面,把仇長胤的神魂活活撕成了碎片。”

仇長胤作為仙門裏修為頂尖的破境修士之一,短短一天內肉身橫死,神魂湮滅,連他都難逃毒手,那魔修得是什麽修為?這樣的魔修若不是魔尊,那還能是什麽?

“胥州一夜之間淪為魔域,不過那地方原本就連着仙魔大戰遺址,怨氣太重,一向沒什麽仙家願意去。”

“所以呢?”沈卻寒問,“魔尊到底為什麽要殺仇長胤?”

“這還看不出來嗎,仇長胤是當年仙魔大戰的領頭人,魔族銷聲匿跡二十年都是拜他所賜,徒子徒孫要找他報仇也不奇怪。”

沈卻寒“唔”了一聲,看來對這個解釋不是那麽接受:“當年仙魔大戰不止有仇長胤吧,各大門派修士都參與了,這些人後來如何,也被尋仇了嗎?”

“這……”

沈卻寒挑眉:“怎麽?”

那修士忽然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仿佛有所避忌一般,悄聲道:“出了那麽大的事,七大門派當然知道他沖着誰去的,立刻準備聯手圍攻松花城,但還在秘密商議之時,玉露派掌門就被魔尊找上了門,雖然沒死,不過修為盡失,聽說近些年一直閉關,想來也只是茍延殘喘罷了。”

“這些年來,仙門但凡有人敢冒頭,魔族立刻出手打壓。久而久之,銳氣都被他打幹淨了,誰還敢做那根出頭錐子?可笑那些名門正派還硬撐面子,隔三差五地殺幾個不入流的魔修,假裝與魔族打的有來有回。其實誰不知道,一百年裏仙門沒有一個破境修士沖擊入聖境成功,沒有出過新的破境修士,這叫什麽?‘穿綢子吃粗糠’,只有面上光!”

沈卻寒:“……”

他是真的想不通,偌大修真界,赫赫仙門,不是田間地頭的某個村,數萬修士就是幹扔法寶都夠砸出一條道了,怎麽還能讓一個人堵得出不了門呢?

沈卻寒一一掃過這些形容懶散、一天到晚只知道喝大酒的修士們,目光裏含着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恨鐵不成鋼,問出了最後一個:“魔尊叫什麽名字?”

在座衆人脖頸無端一涼,仿佛有一把冰涼鋒利的兇器從他們後腦勺閃了過去,雖不傷人,但殺氣四溢,方才還濃重的酒意瞬間散了五分,連說話都顯得秀氣斯文了一些:“叫繁塵,繁華的繁,塵土的塵。”

沈卻寒放下心來,點了點頭。

這名字可以作證,那位的确是新魔尊,不是原來那個借屍還魂——因為上一任魔尊名叫“混元玄天絕域嗜血狂殺至尊魔帝”。

他站起身來,數出酒錢付給夥計,對衆修士略一颔首:“多謝兄臺為我解惑,我還有事在身,先走一步,少陪了。”

“哎!小兄弟!”其中一個修士突然出聲叫住他,猶猶豫豫地問,“你該不是打算去松花城吧?聽我一句勸,那裏不是你一個人能蹚得過的地方,別去白白送死了!”

沈卻寒側過頭,含霜的眉目極輕地一彎,卻只回答了他的前半句話:“正是。”

“告辭。”

修士們望着他的身影飄然遠去,心裏驀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像是一朵小火苗在心中燒,是這幾十年來他們偶爾能感覺到的、卻又很快消失的沖動。

是該贊嘆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少年膽氣,還是該嘲笑他隔絕百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愚蠢?

有人悶了一口酒,長長地嘆道:“若是沈卻寒還在,仙門年輕一代,或可與那繁塵一戰……”

“是啊。”他們又舉起了酒杯,悵然地道:“敬沈卻寒。”

“敬沈卻寒。”

在許多人心中活成了豐碑的沈師兄正躍躍欲試地準備去送死,他從赤楓城的雜貨鋪裏買了一把破鐵劍和一打幻容符,十分光棍地禦劍直奔松花城。

原以為百年已過,“沈卻寒”此人早該在世間淡去,但經過方才交談,好像并不是那麽回事。臨到松花城上空,沈卻寒出于謹慎,先在高處用幻容符把自己拾掇成了一個面目平平的普通修士,這才撥轉方向,從雲層中降下。

然而僅是撥雲破霧的第一眼,就令他怔在了半空。

此處是他的埋骨之地,因此沈卻寒仍清晰地記得他初到松花城外那天,從雲中向下望去,但見滿城黑氣沖天,整座城池彌漫着血色,連地表土層都被鮮血浸透,變成沉沉黑紅,那景象豈止不像仙域,甚至都不似人間,已全然變作了焦土煉獄。

可眼前的松花城非但沒有魔氣缭繞,反而滿城覆雪,映着日光,猶如冰雕玉砌,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矗立正中,無數玉樹遍植城中,枝上結滿潔白霧凇,風一吹,滿城雪粉飛揚,雲翻霧繞,比仙域還有仙氣。

沈卻寒被雪光晃得直眯眼,心說這地方叫松花城真是屈才了,應該叫廣寒宮才對。

他又往下降幾尺,驀地一偏頭,躲過一道撲面而來的罡風,繼而聽到下方法術爆裂與兵器相撞之音,大概是雪太厚天又冷的緣故,他的知覺沒有平常那麽靈敏,看了半天才看出底下戰成一團的是兩撥人。穿藍的都是仙門修士,雜色衣裳的是魔修,藍衣修士明顯寡不敵衆,縱然眼前一時還在打得有來有回,但動作間已露敗相,看樣子要不了多久就要被魔修一鍋端了。

沒過多久,修士結成的防護法陣告破,被圍護在中心的年輕修士一邊竭力閃避亂刀,一邊指名道姓地破口大罵:“魔頭!你欺負一個無辜弱女子算什麽本事!要殺要剮沖我來,周某奉陪到底,咱們堂堂正正一決高下,別躲在後面做縮頭烏龜!”

他悲憤的罵聲回蕩在天地間,可惜并沒人搭理他,場面顯得非常尴尬。

無聲的嘲諷往往比有形的刀劍更有激怒人心的力量,那姓周的修士怒火上頭,突然用力摔了劍,雙手上下翻飛結出幾個繁複手印,口中喃喃念誦咒語,一息之後,一團熱風憑空從東南方席卷而至,身披烈火的神鳥仰天長鳴,聲動九霄,旋即如一支穿雲利箭舉翼直插城中心,口中噴吐烈火,竟是拼死也要毀去那琉璃塔!

就在這時,漫天飄飛的雪霧忽然齊齊一滞——

一道黑色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城頭,長發與衣袂烈烈翻飛,漆黑廣袖中探出一只比雪還蒼白的手,修長雙指并為劍訣,看上去并沒有用力,仿佛只是當空漫不經心地斜斜一劃,那只銜着烈焰的大鳥卻當即沖勢一滞,像是撞上了看不見鋒芒,砰地一聲爆開漫天黑氣,那修士賭上畢生的修為的舍命一擊,竟就這麽在他輕描淡寫的一指中灰飛煙滅!

下一刻,風雪狂舞,修士發出一聲野獸瀕死般的痛吼,胸前噴濺起一尺多高的血花!

沈卻寒只覺胸腔鼓脹,太陽穴突突跳動,周身血液如沸——那是遇到強敵之時,劍修好戰的天性和覺察危險的本能同時覺醒,熾烈戰意正在血脈深處激蕩叫嚣。

原來這就是憑借一己之力,壓得修仙界三十多年擡不起頭的魔尊繁塵。

城內城外,一時陷入死寂。

“想替別人出頭,等下輩子練好了本事再來吧。”

魔尊的聲音很輕,卻傳的很遠,甚至連身在空中的沈卻寒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的音色低而不啞,甚至很圓潤醇和,其實并不像一個嗜殺殘暴的魔頭,反而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蕭索孤寂。

可即使語氣變了,他的音色,乃至咬字的習慣,在熟悉的人耳中聽來,依然像過去一般歷歷分明。

魔尊一開口,沈卻寒就差點從劍上掉下來。

他像被人兜頭潑一盆冷水,忘了前塵後事,也忘了身在何方,只有一個冰冷聲音在腦海中反複質問他——為什麽是南風?

魔尊繁塵,為什麽會是南風?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評論還有讀者朋友在猜魔尊是不是小師弟,朋友們,這裏是晉江文學城鴨!這還用猜嗎!魔尊不是他那像話嗎!

很俗套,但是我很喜歡,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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