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雙劍

沈卻寒自從學會禦劍後,就再也沒有過被迫雙腳離地的經歷,這一扛換成是別人,早被他一掌劈開天靈蓋了,可惜他遇見的是這輩子最大的冤家,縱有千般武藝也發作不出來,只得在南風肩上僵硬成了一塊對折的棺材板。

好在路途不遠,幾乎是眨眼的工夫,他們就轉移到了另外一個地點。

南風躬身把他放在一座石臺上,沈卻寒從昏暗的廚房驟然來到這明晃晃的地界,眼前花了片刻才能勉強看清東西:這裏的穹頂高得出奇,觸目所及皆是一片雪白燦爛,四壁和地面都是半透明的琉璃材質,有着冰花一般的漂亮紋路,幾百顆夜明珠嵌成壁上星圖,不分晝夜灑落幽幽柔光。

而他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一具雕刻精美的水晶棺椁,與這裏的陳設是同一風格,十分相稱。

沈卻寒鬥膽瞥了一眼,好險棺材裏沒人,只有兩個模模糊糊的黑影,看形狀像是刀劍一類的兵器。

“這裏是……琉璃塔?”

“嗯。”

南風吝啬言語,好像多說一個字就會要了他的命似的,雙臂卻自然張開,又要把沈卻寒裹進懷裏。

合着就是怕他站累了,所以找個地方給他坐,他好接着抱——而且棺材高度剛剛好,沈卻寒坐着比他高出一小節,他連彎腰都省了,抱起來更方便了。

“等會兒。”沈卻寒單手捏着南風後頸,宛如拎小動物一樣把他稍稍拎開,用小腿在底下踢了踢他,湊近了南風耳邊輕聲道:“貴城這個氣候一般人實在吃不消,您老人家是不是先高擡貴手,幫在下把靈脈解開再接着黏人?”

南風一怔,眼中劃過一絲懊惱神色,旋即悶不吭聲地解下自己的外袍為他披上,卻遲遲沒有其他動作。

他知道不應該,沒有哪個修道之人會甘願收起爪牙受制于人,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害怕替沈卻寒解開靈脈後,他會立刻從自己身邊消失。

人只要嘗過一次失去的滋味,這輩子都很難再從患得患失的陰影當中走出來。

“裝聽不懂是吧?好,不解也可以。”沈卻寒并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跟他較勁,“那麽作為交換,你把面具摘了,怎麽樣?”

他能感覺到手指下柔軟的肌肉驀然緊繃,這下南風徹底僵住了。

“師兄……”

南風艱難地出聲叫他,聲音裏有難以自抑的顫抖,這對他而言已經算是很明顯的示弱與婉拒,但沈卻寒沒有心軟。他拼着修為被封也要一睹真容,足見态度強硬,這件事已經不是南風可以左右得了的了。

“不用你親自動手,我可以代勞。”

他稍稍後仰,令自己與南風視線齊平,空着的那只手不由分說地按住了面具邊緣。

黑衣魔尊肩膀繃得像鐵一樣。

說來奇怪,連天崩地陷日月倒懸都面不改色的人,這時的反應卻讓人覺得他的平靜像是紙糊的,都不用風吹,一戳就簌簌地碎了。

“別怕。”沈卻寒一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輕聲哄了一句,“讓我看看。”

那面具并不難摘,沒有用法術牢牢黏在臉上,也并不沉重,沈卻寒很輕松就将它取了下來,随後手開始哆嗦——一代天才劍修,會拿筷子時就會拿劍,他當年被困孤城死到臨頭時,手也沒有抖成這樣過。

眼前人神容清俊,骨相上佳,眉眼輪廓還有他熟悉的影子,因為長開了的緣故,五官比少年時更為深邃,從前那些清秀圓潤的弧度都收束成利落陡峭的線條,轉折分明,膚色倒還一如舊時白皙。然而這副可堪入畫的容顏,卻被左頰突兀蔓生的紋路撕裂,染上難看的青黑色,成了一張可怖的、支離破碎的臉。

面具落地,當啷一聲。

沈卻寒毫無預兆地突然動手,兩下就扯開了南風束得整整齊齊的衣襟,平直的肩頭鎖骨撐起了行将滑落的衣衫,也撐了一片畫紙似的蒼白肌膚,那些鬼魅一樣的黑色紋路順着脖頸爬滿半身,像從深黑地底伸向人間的觸手,牢牢纏繞住南風,遲早要把他拖進不見底的深淵之中。

“誰幹的?”

沈卻寒耳邊嗡嗡地響,好久沒能回過神,他以為自己聲音還正常,但其實微不可聞。

一只幹燥冰涼的手輕輕攥住了他拉着衣襟的手,南風眼神裏的堅冰已經融化了,有點無奈地試圖去哄他氣炸了的師兄:“很醜,別看了。”

被人這麽直白地剝開傷口,要說沒有一點難堪是不可能的,南風要是不在乎,也不會用面具把臉遮起來,但沈卻寒的反應比一切輕柔言語都能令他感到慰藉,有個人比他更在乎身上的傷疤,他反而能坦然地叫痛嫌醜、撒嬌示弱,就好像小孩子摔倒,其實并沒有多痛,但是有人哄就會哭得更大聲一點。

沈卻寒撫上他冰涼的臉頰,動作很輕,像是怕碰痛了他,但從那咬牙切齒的語氣來看,殺意明顯已經壓不住了:“告訴我,誰幹的?”

身下突然傳來“哐啷哐啷”的撞擊聲,沈卻寒才剛感覺到棺材板上傳來的震動,南風已反應飛快地一把将他抱了下來,退到三步開外:“沒事吧?師兄,怎麽了?”

沈卻寒推了推他的手臂,主動與他拉開了一點聊勝于無的距離。剛才事發突然,南風來不及整理好衣裳,于是沈卻寒自作自受,臉頰匆匆與他袒露的半邊胸膛貼了一下,就跟被火舌燎了似的,耳後根立刻紅了一片。

“沒事。”這橫生一岔來得正巧,暫時打斷了沈卻寒的怒火,令他稍稍收斂了寒冰般的殺意,但語氣仍算不上好,“你這棺材裏裝了些什麽玩意兒,怎麽還鬧鬼呢?”

南風視線完全被他耳後那一抹紅黏住了,漫不經心拉好衣服,胡亂一拂袖,氣勁将棺材板推開一道兩掌寬的縫隙:“沒有鬧鬼,是你的劍。”

說完他才感覺不對,但補救也晚了,只好眼睜睜地看着沈卻寒走到棺椁邊上,從裏面撈出了他那把本該陪他一道粉身碎骨的佩劍。

劍名“驚雪”。

“驚雪”通體銀白,劍鋒輕薄,動起手來就如同一道飄逸的風蕩開皚皚雪霧,觀感極美,可惜當年一戰遭到魔氣侵蝕,自中間斷為兩截。

沈卻寒身故後,這把劍作為他的遺物被葬在九雲派劍冢,後來門派樹倒猢狲散,南風就把它帶回了松花城。

沈卻寒珍重地撫過熟悉的冰涼劍身,長而緩慢地籲出了一口郁結肺腑的寒氣。相伴多年,哪怕“驚雪”折斷,沈卻寒靈脈被封,但靈劍與主人之間仍有微妙感應,是以方才沈卻寒動怒,死寂多年“驚雪”立馬跟着詐屍。

縱然它不會說話,可暌違經年,它還是認出他了。

沈卻寒目光下移,看到棺材裏還有另一把詐屍的劍,于是順手将它也撈出來了,旋即目光訝異地凝住:“……這是‘開霁’?”

這把劍完好無損,只是蒙塵日久,此刻落到他手中,竟也有所感應一般微微顫動。劍身比‘驚雪’稍為厚重一些,通身都是青銅色,簡潔古樸,靠近劍柄的位置刻有四字劍銘,是為“青冥開霁”,不過以前同門中為了稱呼簡便,都直接稱其“開霁”。

這把跟“驚雪”一起塵封在棺椁裏的,正是昔年南風的佩劍“開霁”。

南風站得遠遠的,并沒有靠近他的師兄和舊劍,只艱澀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沈卻寒看着兩把劍,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從他來松花城第一天就在疑惑的問題的答案。

“南風,”他甚至不敢回頭去看南風的臉色,低聲問,“這座琉璃塔……其實是我的墓,對麽?”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這樣那樣,只有一些貼貼,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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