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溯源
百年倉惶就像是一個清醒的噩夢,南風每天在其中沉淪掙紮,越陷越深,有時候他會産生一些無謂的遐想,比如萬一有一天沈卻寒回來了,他卻已經分不清這個人究竟是真實還是幻影。但往往這個念頭剛一出現,理智就冷冰冰地在他腦海裏敲警鐘,告訴他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可當沈卻寒真的出現在他面前時,即便容貌大改,所有設想中的猶疑和躊躇卻都在本尊面前灰飛煙滅,就像太陽升起時,草葉上的霜露自然而然地消融蒸發。
“師兄。”
他喃喃着,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碰沈卻寒的臉頰。沈卻寒這才想起自己還貼着幻形符,于是反手一撕——
像一滴水落進湖中,空氣泛起層層漣漪,屬于他的真正面目從水波中緩慢析出,修眉鳳目,高鼻菱唇,燈光下肌膚顯得尤為冷白,是那張被南風在心裏描摹過千百遍、同時也被一百年光陰遺忘的臉。
還如舊時模樣,連一根皺紋都沒有多長。
那只試圖觸碰他的手空懸片刻,終于狠狠合攏,轟然把他整個人擁進了懷中。
“師兄……”
南風像是暫時失去了完整說話的能力,只會用盡全力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師兄。沈卻寒艱難地從他鐵箍一樣的懷抱中抽出一條胳膊,熟練地繞到南風後頸,修長溫熱的指節像摸貓似地一節一節往下順:“沒事了,啊?師兄在這呢,沒事了。”
他一邊順毛,一邊不忘給吓呆了的西靈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出去。可憐小魔修長這麽大沒見過這種震撼人心的場面,連怎麽走路都忘了,就地化成一縷黑氣,連續在桌子四條腿上撞了一圈,跌跌撞撞地貼着牆根溜走了。
沈卻寒睜眼至今,其實對一百年沒有特別切實的感覺,由于缺少可以參照的對象,總像是飄飄浮浮地踩在棉花上。可是真正碰到南風這一霎,那些刀割般的歲月才終于呼嘯落下,刻進了他的知覺裏——以前沈卻寒抱他的小師弟時尚需微微俯身,現在卻必須要稍稍向上仰頭,才能把下巴搭在南風肩頭。
這些不适應的邊邊角角,就是他錯過的歲歲年年。
可萬幸懷抱輪廓沒變,讓他們在跨越生死光陰的漫長距離之後,仍能彼此嵌合。
“南風。”沈卻寒不厭其煩地順着南風的脊背,另一只手也解脫出來,摟住腰輕輕地拍,還是從前他哄小師弟的招數,輕聲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傻孩子,以後沒弄清楚身份之前,不能就這麽直接抱。萬一我是刺客假扮來害你的怎麽辦?這一下都足夠給你紮個對穿了。”
“不是假的。”
南風反駁的聲音從他鬓邊傳來,隔着一層面具,顯得悶悶的,也不知道是哭了還是沒哭。
沈卻寒随手揉了一把他的長發,又輕又低地笑了一聲,像在哄着他說話,語氣裏的溫柔寵愛簡直滿得快要溢出來:“這麽确定?”
南風又把他往懷裏嵌深了一些,已經不僅僅是怕一撒手人就沒了,而是積年累月的空虛突然洩閘,骨頭縫都在叫嚣着發疼,不抱着他就百爪撓心的難受:“我就是知道。”
他還記得沈卻寒接到傳信、離開九雲山動身前往松花城的那天,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上午,他陪着沈卻寒一直走到山門外,因為要分開一段時間而有些提不起精神:“師兄,你要去多久才能回來?”
“我人還沒走出一裏地呢,祖宗。”沈卻寒見他黏人得好笑,忍不住故意逗他,“這麽舍不得師兄出門啊?”
南風擡起小扇子似的濃黑眼睫,用目光無聲地刮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伸手撫平了他衣領上的一條褶皺,淡淡道:“早去早回。半月不歸,我就自己去找你,說到做到。”
“是——”沈卻寒拖長了聲音,“在下一定謹記,決不勞動少俠大駕。”他很沒正形地屈指在南風側臉上刮了一下:“好了,快別沉着個臉了。這樣,等我回來,給你帶松花城的特産好不好?”
南風雖然對特産什麽的毫無興趣,但為了捧沈卻寒的場,還是假裝在意地問了一句:“好。那地方有什麽特産?”
“唔,”沈卻寒一本正經地道:“松花皮蛋吧。”
南風:“……”
他在笑聲中禦風而去,徒留南風站在山門外,半惱地目送他身影漸行漸遠——
終至訣別。
那是沈卻寒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松花城因遍植松林、長青不凋而得名,根本沒有松花皮蛋這一味特産,世上唯有沈卻寒這個無聊的人,會為了哄騙小孩而一本正經地把兩個原本沒有一點關系的東西胡扯到一塊去。
所以南風知道那就是他。哪怕換了個殼子,可語氣神态乃至不經意流露出的惡趣味,這些刻在靈魂裏的習慣,都足以成為南風溯源而上的線索。
別說只是捅個對穿,就算要蹚過刀山火海,他也必須要抓住這一閃而逝的端倪,
兩人就這麽一動不動地抱着,直到寒風從四敞大開的門裏灌進來,後廚裏的燈搖來晃去,終于不堪侵擾,呼地滅掉了。沈卻寒這才從越來越黏稠的重逢氣氛中稍微清醒過來,小心地在南風肩上拍了拍:“好點了嗎?”
南風不肯說話,埋在他肩頭深吸一口氣,仿佛凍僵了的人終于暖和過來,于是仗着胸口這一點熱意,二話不說躬身把沈卻寒往肩頭一扛,單手從半空撕開一個黑洞般的裂隙,大步走了進去。
這一次,他說什麽也不會再放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期預告:并沒有小黑屋,也沒有黑化,更沒有這樣那樣的情節,敬請不要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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