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相見

第五章

松花城以琉璃塔為中心,分為南北兩個半城,北面是魔尊所住的度虛宮和近侍居所,南城則為魔修雜居之處。沈卻寒與被俘的修士一道進城,他被安置度虛宮外圍臨近後廚的柴房裏,後者則被送進了地下黑牢。

俘虜們似乎對關押地點很不滿意,忍不住問負責押送的魔修:“為什麽把我們關在這裏?那琉璃塔裏關的又是什麽人?”

魔修聞言嗤了一聲:“誰告訴你琉璃浮屠是關人的地方,你們也配?”

“不是牢房?那是幹什麽用的?”

魔修抱臂站在黑牢門口,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忽然冷笑:“套話呢,嗯?試探我?”說着一腳将那修士踹翻:“進去吧你!”

話音落下,鐵門合攏,門鎖處幽幽亮起一縷藍光,禁锢符靈光流轉,魔修咧嘴一笑,抱臂斜睨着他們道:“都老實點,再敢東打聽西打聽,小心你們的狗命。”

待他哼着小曲悠然遠去,衆修士方松下一口氣,有人恨恨錘了一記地面,低聲咒道:“這群狗雜種!”

“趙兄,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另一個修士擔心地問,“難不成真要按他們說的……寫信回去要贖金?”

趙敬疲憊地籲了口氣,向後靠坐在牆根下,望了一眼重傷昏迷的修士,眉宇間閃過陰霾:“先等等。看少主……看他挺不挺得過這一遭吧。”

如今分明是初春天氣,松花城卻仍浸沒在冰天雪地中。沈卻寒自溫暖的赤楓城而來,身上衣衫單薄,如今又被封了靈脈,立刻覺出寒意徹骨來。他坐是坐不住了,便推門出去一徑尋摸到後廚,先給竈膛添足了柴,生起一堆旺火,坐上一鍋開水,待手腳都暖和過來,又去翻廚下堆積的各種食材。

看得出前任廚子出走并不僅是因為松花城的天氣。這裏的食材并不豐富,肉類多是野味,而且有些明顯是已經魔化了的野獸,比如長着三只角的野羊和滿嘴獠牙的胖頭魚,菜都是外面運進來的、耐儲藏的蘿蔔山藥土豆之流,唯一一種帶葉子的蔬菜是滿滿一窖白菜,托這鬼天氣的福,都還凍得硬邦邦的。

沈卻寒挽起袖子,搬出幾棵白菜,挑了一堆蘿蔔土豆,拎回半扇野羊和一條魚,化凍後該切的切該剔的剔,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

屋檐上的積雪漸漸融化了,清冷已久的廚房開始冒出袅袅白汽,一團能把人勾得暈頭轉向的飯菜香氣徐徐飄散開來。

沈卻寒說自己會做飯并不是編瞎話,在九雲山上他偶爾會親自下廚,因為袁雪練和南風兩個人堅稱他做的飯有靈氣,吃了能增長修為;莊若孚雖不會跟着起哄,但每次都能多吃一碗飯,還有掌門和外門弟子也都很捧場,全然忘記了修仙之人根本不用吃飯這個設定。

松花城淳樸的魔修們已經不記得上次吃到的熱飯是什麽滋味了,那個名叫西靈的小魔修走進院子時甚至愣了片刻,然後嗷地一聲就哭了。

“又是你。”沈卻寒擦着手從後廚走出來,疑惑道,“你到底是真饞,還是只是愛哭鼻子?別哭了,飯在鍋裏,想吃幾碗吃幾碗,少不了你的。”

他随手放下高高挽起的袖口,掃了一眼門口呆立的魔修們,毫不見外地支使道:“來一個人盛飯端菜,其他去飯廳等着吃,別堵着門口。”

“對了,羊肉和魚肉是妖獸,口感可能比一般的差點,不過諸位都是魔修,吃了應該也沒事。要是不愛吃,下次就去外面買點普通的肉回來。”

“還有那個誰……”他朝先前那領頭魔修點了點頭,對方立刻道:“我叫烏都。”

“烏都大人,”沈卻寒道,“魔尊同意我留下來了嗎?要是方便的話,下次做飯時能不能幫我把靈脈解開,妖獸骨頭太硬,菜刀都砍豁了,不用靈力不好切。”

全體魔修已然陷入了只會點頭“嗯嗯嗯”的呆滞狀态,沈卻寒見狀一笑,側身讓開了門口:“算了,先吃——”

轟轟轟一隊人殺入廚房,宛如戰車從院中碾過,揚起漫天飛塵。

沈卻寒:“——飯吧。”

在一片熱鬧的碗筷碰撞聲中,他站在屋檐下擡頭望去,從這裏可以看到遠處琉璃塔的尖頂,如同冰雕一般孤立在陰沉蒼穹下,璀璨剔透,閃爍着銀白色的流光。

入夜,度虛宮。

“南明閣少主及随行修士六人都已封住靈脈,關在地牢中,那少主的傷勢雖重,但他們随身帶了不少靈藥,眼下已無性命之虞。”

烏都的聲音在空曠大殿裏帶起一圈圈回音,上百枝燭火搖曳,映照出重重疊疊的影子,猶如滿殿幽魂盤旋萦繞。

魔尊繁塵負手而立,凝望着窗外經年不變的雪色。他戴着銀色面具,難以窺見容貌,但儀态很好,甚至有種在仙門修士身上都難得一見的禁欲克制之感,跟傳說中那些放蕩不羁、衣衫不整、能躺着絕不坐着的魔尊形象完全相反。因此魔修們對他并不只是純粹的畏懼,還有很多說不出的好奇和敬畏。

“不必着急,先晾他們幾天。”他輕聲說,“自然有人着急。”

“是。”

烏都遲疑了一下,正在思索怎麽得體地告訴他新廚子的事,魔尊已覺察到他的猶疑,問道:“怎麽了?”

“尊上,還有一個人。”烏都立刻回答,“他自稱西海散修,因為沒有門派願意收留他,所以想來投奔魔域。屬下聽他說會做飯,想着咱們已經許久沒有廚子,就……”

繁塵轉過身來,淡淡地問:“是仙門卧底?”

“屬下說不好,為防萬一,已封住他的靈脈,并派了兩個手下日夜監視他。”

以前不是沒有過卧底投奔,繁塵見怪不怪,只是這次格外特殊,居然派了個廚子來對症下藥。他很清楚手下這幫魔修是什麽德行,于是不免多問了一句:“此人叫什麽名字?他經手的畢竟是入口的東西,你們警醒些。”

烏都忙躬身應是:“屬下謹記,請尊主放心。這人叫沈巽,修為大約是煉氣中期。”

面具後的眉尖微微一抽:“沈巽?哪兩個字?”

“巽字是八卦之巽,”烏都艱難地斟酌措辭,竭力避開他的忌諱,“沈是……姓氏之沈。”

沈是沈卻寒的沈,巽為東南風。

是巧合嗎?

這兩個字精準地戳中了他百年來的逆鱗,繁塵藏在面具後的臉色倏忽陰沉下來,滿殿燭火無風自動,唰地一下全數熄滅,殿中立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黑暗。

烏都冷汗一下就冒出來了,立刻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尊上息怒!”

怒意與痛意交織,在他心裏掀起了滔天狂潮。雖然繁塵一個字都沒說,可無形的威壓擴散開來,硬是把烏都壓得噴出了一口鮮血。

過了很久,久到烏都全身凍僵,以為自己即将死去,那可怕的重壓才稍稍收斂些許,繁塵在黑暗中冷冷地道:“你親自去看着他,寧可錯殺不可放走,有任何異動,立刻報給我。”

“屬下、咳咳……遵命。”

魔尊敢把一個疑似卧底的仙門修士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自然有十足底氣——他神識所至,松花城的風吹草動都躲不過他的眼睛。然而他靜觀其變了好些天,卻發現除了西靈那小崽子的臉越來越圓之外,沈巽沒有搞出任何幺蛾子,再安分不過地每天炒菜燒飯,甚至都沒有嘗試過走出後廚院落,到度虛宮其他地方探查一番。

他太老實了,老實得就好像他不光知道自己背後始終跟着幾雙眼睛,還知道冥冥之中有另一道視線在時刻注視着他。

其實只要魔尊按兵不動,沈巽但凡有所圖謀,遲早會按捺不住出手,可每天看着西靈快樂地吃三頓正餐兩頓點心一頓夜宵,魔修們對食材展現出空前高漲的熱情,繁塵實在是有點沉不住氣——他太了解魔修有多少出息了,再這麽下去,這群混賬遲早會造了他的反,推舉沈巽來當新任魔尊。

于是在沈巽進入松花城的第十天夜裏,魔尊終于屈尊駕臨了數十年來未曾踏足的後廚。

小院裏收拾得很幹淨,檐下放着兩個大水缸,一排陶瓷壇子,簡易木架子上挂了一串風幹的鹌鹑和斑鸠,暖黃的燈光自窗戶裏透出來,照在一方潔淨的雪地上,竟似在這寒風肅殺的冬日裏開辟了一個遺世獨立的溫暖角落。

繁塵心裏驀然升起一陣刺痛,下意識地後撤一步,就好像他不是踏進一個普通小院,而是從冰天雪地的松花城一腳踩進了滾滾紅塵。

沒等他分辨出這針紮似的情緒究竟源自何處,西靈叽叽喳喳的聒噪聲音先從沒關嚴的門縫裏飄了出來:“你這是在幹什麽?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掏回來的鳥蛋,埋進灰堆裏還怎麽吃啊!”

“別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埋了呢。”沈卻寒蹲在竈前,把鳥蛋仔細埋進灰堆裏,“把桌上茶水遞給我。等做好了,這就是你們松花城的特産,知道嗎?”

砰!

狂風悍然撞開大門,黑色身影卷着漫天風雪,閃電一般劈進了後廚,沈卻寒立刻反手去摸菜刀,可是到底沒能快過對方,被人一把攥住手腕——那只手硬得像鐵,冷得如冰,帶着一擊必殺的霸道,可是此刻居然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西靈倒抽一口冷氣。

他們那永遠淩駕于風雪之上的魔域尊主就站在一地雞毛中,像個走丢的孩子一樣死死抓住了新廚子的手腕。銀色面具擋住了他的容顏,只有一雙眼睛倒映着細碎的燈光,分明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又好像什麽情緒也遮不住。

說實話沈卻寒這會兒也是懵的,他對身份暴露早有準備,但萬萬沒想到是在此刻。他這種擅長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裏的人,就算不像話本裏常寫的那樣橫空出世一劍驚天下,也必定要選個合适的機會從容地自揭身份——沒聽說過哪個劍仙是被人從竈間一把薅出來的,那也太不傳奇了!

“你……”

他未開口時還有一絲猶豫,想着要不要再狡辯掙紮一下試試看,可是一出聲,就見魔尊眼神劇烈地閃動起來。

“是不是你?”

連沒心沒肺、從不懂看人臉色的西靈都能聽出這句話裏的痛楚,以及近乎卑微的乞求。

一切戒備頃刻間土崩瓦解,虛度的百年光陰終于有了知覺,沖刷過天塹般的生離死別,千回百轉地化成一句無限溫柔的低嘆。

“怎麽認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詠嘆調)啊~在一地雞毛裏,這是多麽浪漫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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