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開劍

按照一百年前沈卻寒看過為數不多的幾本俠義傳奇的套路來看,當一個身負絕藝的少年天才蒙冤受屈,九死一生地回到世間,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必然應當悲憤長嘯,肝膽俱焚,輕則吐血昏厥,重則走火入魔,再提刀出門手刃仇家——總之是怎麽瘋怎麽來,不瘋則不足以突出此人遭際之坎坷。

但很顯然沈卻寒并不是那塊料,一來他死得不明不白,醒得也糊裏糊塗,對于生死之間的恐怖其實沒什麽知覺;二來南風所受折磨比他這個苦主還重,有人替他錐心徹骨、為他流血流淚,這可比什麽巡天閣仇長胤要緊多了。

說起來他甚至都覺着荒唐,仙門怕他一個人壓倒同輩修士,于是千方百計地試圖除掉心腹大患,卻因此招惹了南風,誤打誤撞逼出了一位魔尊,這下可好,從此不光是一輩修士出不了頭,整個修真界都別想好過。

“這些年你一個人辛苦了。”沈卻寒心內無限柔情,近乎是耳鬓厮磨地哄他,“都是師兄不好,讓我們南風受這麽多委屈,師兄給你賠罪,以後再不走了……不哭了,好不好?”

南風其實沒哭,人痛到一定程度是流不出眼淚的,他只用盡全力抱緊他,想着倘若自己能把這個人揉進骨血就好了,從此生生死死合而為一,再也不用遭受煎熬苦痛:“我怎麽會怪你?我就只有你這麽一個……”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窮盡辭藻也找不到一個合适的形容,那是比“師兄”這個身份更重要也更親近的角色,除了沈卻寒外無人可以勝任。

就像兩棵生在一起的樹,枝葉交錯,互相依偎,為彼此遮風擋雨,不光是枝幹連理,就連年輪裏都刻下了對方的印記。

沈卻寒面上露出一點笑意,溫聲道:“我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

南風默不作聲地在心裏反駁。他師兄那樣光風霁月的的人,大概永遠也不會想到他心裏藏着多少瘋狂偏執的妄念。一百年足以令一個凡間王朝傾覆,也足以令一個人由癡而狂,修士也概莫能外。

沈卻寒又道:“進松花城時,你的手下們曾問我姓名,我化名沈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巽為東南風,”南風稍稍側過臉,鼻尖輕蹭過他的頸側一帶,有點像動物習性,低低地道:“是我愚鈍,沒看出師兄的暗示。”

“不是說這個。”沈卻寒一本正經地道,“你的身世,我一向不曾隐瞞過。那年仙魔大戰,我在戰場廢墟裏撿到了你——那時候你還沒我小腿高,像個泥地裏打滾的小狗,看見人提着劍也不知道跑。”

南風埋在他頸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可能是從沒見過那麽好看的人,一時看傻了。師兄呢,原本是打算要殺我嗎?”

“不是。我那時心裏想,魔族這邊是什麽習俗,孩子跑丢了是應該主動送回去,還是擱在原地等他家人回來找就行?”沈卻寒自嘲道,“再一轉念,才想起來,或許你的父母早就死在我們這些人手裏了。”

南風聽到這,終于直起身來,雙手按着他的肩,認真道:“師兄,我遇見你時年紀雖小,可也不是完全不記事——我生下來便沒有父親,母親早幾年便不知所蹤,靠與野獸争食活着,跟你才沒有什麽深仇大恨。”

沈卻寒忍不住伸手在他腦袋上呼嚕了一把,笑道:“傻子,我現在知道,那會兒可不知道,是看你可憐巴巴的,怕留你一個人在那有個好歹,所以才起意要把你帶回門派。”

“掌門見我帶了個小崽回來,知道了你的身份,也沒多說什麽,只問我打算給你取個什麽名字。”

“我琢磨了一路,就等他問這句話,便告訴他,今日入夏,熏風南來,所以我打算給你起名叫‘沈巽’。”

“掌門後來委婉地告訴我,我年紀太輕,不管是當師父還是當爹都為時尚早,還是由他來收徒比較好,你雖不能姓沈,但名字可以由我,就叫南風。”

南風:“……”

雖然他真不是那個意思,但沈卻寒的确是手把手帶大了他,名義上是師兄,實則如父如師,旁人誰也沒得過他這麽多心血,這一點無可辯駁。

“從把你帶回門派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想過要撂開手。你我之間縱然沒有血脈親緣,一百二十多年的因果也足夠牽連了,不論你是南風,是繁塵,是九雲弟子還是魔尊,我在一天,就不會不管你。

“你修了魔族功法也好,殺了仇長胤也罷,不必因此自苦,更不必覺得矮了誰一頭——誰要找你替天行道、報仇雪恨,須先問過師兄手中劍同不同意。”

咚、咚、咚……

南風愣了好久,才發覺耳邊回蕩的竟是自己的心跳聲。他就像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心髒還會跳似的,似驚似怔地擡手按了一下胸口,又不自覺地擡頭,看向那輕描淡寫就攪和的人不得安寧的元兇禍首。

沈卻寒絲毫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摸了摸南風的臉,感覺哄得差不多了,順手拿起方才被他放在身旁的兩把劍,道:“說起來,驚雪不知還能不能修補,回頭得找人看看,你的開霁先給我用兩天。”

南風根本就沒緩過勁來,完全處于一個他說什麽就是什麽的狀态,順口答道:“無妨,你拿着罷,反正我也不用。”

“嗯?”沈卻寒擡起眼皮,問道,“怎麽說?”

這一問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扣下,霎時把他翻湧沸騰的思緒都給澆熄了。

南風也曾是個劍修,正因如此,才更清楚劍對于劍修而言意味着什麽。有些事聽起來、說起來和真正做起來根本是完全不同,他才剛剛嘗到久違的溫柔滋味,并沒有那個自信,能确定當看清自己真正面目時,沈卻寒還會給他一如既往的寬容。

可是現在難道還由得他說“不”嗎?

南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握住了開霁劍柄,催動法力——

劍身嗡嗡震動不休,卻并沒有靈光亮起,反而像是掙紮一樣越抖動越厲害,到最後南風只稍微一松勁,長劍登時脫手飛出,“嗆啷”一聲砸在琉璃地磚上。

靈劍的反應不會騙人,就是在明明白白地抗拒他這個魔頭。

“你看,就是這樣。”

南風垂着眼簾,壓低目光,故意避開沈卻寒的視線,可再怎麽裝作灑脫,開口時仍然忍不住帶出了一絲悵然:“開霁不認我了。”

沈卻寒皺着眉頭拾起開霁,托在手中反複看了幾遍,疑惑道:“這場面我倒是第一回見,難道是因為你轉修魔族功法,它沒跟着你轉過來?”說着一撐地翻身站起,“給我把靈脈解開,我試一下。”

這回南風一個字都沒多說,利索地替他解開了靈脈封鎖。

名劍擇主,因此按理說就算是同門師兄弟,用對方的劍也多少會有點不順手,但開霁在沈卻寒手裏就跟他的本命劍一樣老實。因為開霁很早就到了南風手裏,南風的劍法又都是沈卻寒教的,他經常握着南風的手替他糾正姿勢,又或是親自執劍演示,兩個人見天黏在一起,劍随主人,久而久之,自然也與他熟稔。

沈卻寒一動靈力,蒙塵的開霁立刻泛起淺淺靈光,沿着劍身花紋猶如流水般蜿蜒流動,再一轉腕,劍光吐露,便如雲破日出,更勝滿室明珠輝光,當真應了“青冥開霁”的劍銘,自有一派開闊峥嵘氣象。

“這不是挺好用的嗎?”沈卻寒招手道,“來,你再來試一次。”

南風反正已經受過無數次打擊了,也不在乎再多這一次,恹恹地伸手握住劍柄。

這次沒等開霁造反,沈卻寒從身後壓過來,握住他持劍的手,就如同小時候帶着他練劍一般,靈力灌注,信手望空一揮——

飒飒劍氣飛出,在妙到巅毫的雙重力道控制下,精準地削去壁上嵌的半顆明珠!

沈卻寒滿意地收回手,劍上靈光如舊,南風愕然地感受着手中劍與己身靈力相通那種熟悉而微妙的牽系,反手又是一劍。只聽一聲清脆裂響,掉落在地上的半顆明珠再度被劍氣一分為二,分別向反方向崩開,其中半顆骨碌碌滾到他腳下,切口清晰整齊,琉璃地磚卻不見絲毫損傷。

“大概是你剛修魔功時控制不好靈力,它把你認作了其他人,所以不聽驅使。重新開一次劍就好了。”沈卻寒道,“怪我,當初是我帶着你開劍認主,若當時我還在,不至于耽誤它這麽多年。”

南風緊緊握住他的劍,蒼白手背上浮起青色脈絡,與開霁劍身顏色相映,如同一株樹上生生不息的枝與葉。他垂頭站在那裏,茫然得已經不知該說什麽了,只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脆弱,像一滴懸在半空的水,将墜未墜,如果現在有人碰他一下,恐怕就要當場碎掉了。

也不知道沈卻寒從他的神情裏讀出了什麽,這個心軟的男人輕輕嘆了口氣,就着站在背後的姿勢,環抱住了南風清瘦的、微微弓起的脊背。

“不怕。師兄在呢,什麽都不用怕。”

作者有話要說:

大師兄真的很可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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