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落雪

這一夜裏他們并肩坐在琉璃臺邊,彼此依偎着,細說別後諸事,恍如當年九雲山上的每一個尋常夜晚。失而複得的滋味是如此熾烈而漫長,南風乍悲乍喜,到最後甚至有些癡望:如果太陽不再升起就好了,把這一刻永遠冰封于雪夜,他便能千百年地做着地久天長的美夢,再也不必被天光與分離驚擾。

可縱然他有通天的修為,能斬斷四季,将松花城永遠掩映在風雪中,也終究無法扭轉日月輪替,把哪怕短短一個瞬間抓在自己掌心裏。

熹微晨光漸漸浸透琉璃壁,牆上的夜明珠次第黯淡下去,沈卻寒活動着僵硬的肩背,把南風的外袍還給他,起身道:“天亮了,該回去了。”

話音未落,就感覺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攥住了,他又無奈又好笑,複又回身蹲下,一邊幫南風把外袍系好,一邊道:“想什麽呢,一天到晚自己吓自己好玩嗎?”

南風手上用力,牢牢扥住他,不依不饒:“你要回哪兒去?”

“回後廚。”沈卻寒揶揄看着他,“你不會忘了吧,我不光是你師兄,還是你們家廚子呢。”

南風:“……”

沈卻寒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在一個“別”字出口前就道:“這活計是我憑本事掙來的,暫時還不打算辭工,你跟着我,乖乖的,不許添亂。”

“……哦。”

這一整晚聊下來,南風已經習慣了三句話就要被他哄一下的節奏,于是老老實實地順着沈卻寒力道起身,搖搖他的手:“面具。”

沈卻寒腳下一頓,俯身将那面具拾起,順手施了個除塵術,自然而然地叫南風低頭,自己親手替他戴好。

冷白如玉的面頰上橫亘着猙獰紋路,猶如一副絕世畫卷被墨筆胡亂塗抹。這罪行不亞于在他心尖上劃了兩刀,沈卻寒越看越堵心,不由得以指腹輕輕摩挲了兩下,咬着牙道:“回頭怎麽也得想個辦法把這玩意兒除去……好好的人,竟給我糟蹋成這樣!”

南風就着他的手扣上面具,把他修長而堅硬的指節攏進掌心裏,似有意似無意地低頭在指尖一碰,坦然道:“不要緊,只是看着不大順眼罷了,反正也礙不着什麽。”

沈卻寒眉尖一挑,倒沒再多說什麽,只是目光意味難明——既像是“你就嘴硬吧”,又像是“你給我等着點”。

兩人出了琉璃塔,披着微明天光、踩着一地新雪慢慢地走回度虛宮。松花城的清晨寒意刺骨,沈卻寒呼出一口白汽,看了看天色,随口問:“今日不下雪?”

南風專心地握着他的手,道:“通常是三日晴一日雪,不過有時候想下就下了。”

“心情好的時候,還是心情不好的時候?”

南風淡淡道:“想你的時候。”

沈卻寒甚至都不需要擡頭,目光所及之處,滿城積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幾十年思念的分量,就這麽無遮無攔地在他眼前攤開。

是他無知無覺的時候,下過一場又一場的雪。

百年中南風的身影在他腦海中忽然逐步清晰了起來——從初見于仙魔大戰廢墟中的稚兒,到九雲山上并肩而行的清俊少年,漸漸變成落雪中寂寞枯坐的青年,終至乍然重逢之時,遙立在雲霧另一端的黑衣魔尊。

往事牽連成線,串起了他沉浮坎坷的一生遭際,也系住了他漂流百年的心。

“要哭了嗎?”南風忽然歪頭湊近他,神情被面具掩住,只看得見一雙明亮狡黠的眼睛,語聲中含着淺淺笑意,“我幫你數十個數。”

沈卻寒本來心疼得要死,聽了這話頓時收起憐惜之意,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肘子。

“小崽子。”他威脅地點了點南風,“沒大沒小。”

咣當——

兩人同時收起笑意,齊齊扭頭望去,只見後廚門板被人從裏面撞開,露出門後目瞪口呆的西靈。

他用飽含着畏懼、震驚、絕望等複雜情緒的眼神,掃視過兩人相牽的手、以及沈卻寒卸去易容後那張仙氣淩然的臉,最終定格為一種不加掩飾的痛心神色,顫巍巍地道:“沈廚子,你……”

南風眉頭狠狠一跳:“你叫他什麽?”

他在魔族積威甚重,這句話放在平時能把一票魔修吓出原型,但西靈是個傻的,他滿心都是被背叛的苦痛和即将失去飯碗的悲傷,根本不管他是魔尊還是仙尊,只盯着沈卻寒,大聲質問道:“你果然也和那些看話本的俗人一樣,都是沖着做尊上夫人來的!我真是看錯你了!”

“什麽玩意?”沈卻寒疑心自己聽錯了,“我做什麽?”

“西靈!”

南風氣勢驟凜,冷聲喝止了他,眼看着是動了真火,沈卻寒立刻回手按住他,溫和而不容置疑地道:“有話好好說,喊什麽,你們倆都消停一會兒。”

又對西靈道:“我與他……與你們尊上是舊日相識的朋友,不過是多年未見,久別重逢而已。你若這麽不待見我,往後就別來吃飯了,自己找個順眼新廚子去吧。”

原先沈卻寒沒有與南風相認時,由于西靈年紀小又靈巧跳脫,沒事就愛往廚房鑽,沈卻寒待他也多幾分寬容,可如今不過一夜工夫,沈卻寒和顏悅色的對象就換了個人,甚至還說出了再也不給他做飯這麽絕情的話語。

西靈一霎頓悟了何謂“新人勝舊人”,眼前又是個打不過的高強對手,不由得悲從中來,面頰垂下兩行清淚,抽抽搭搭地說:“沈師傅,沈大哥,我錯了,我不該胡亂揣測你,也不應該大聲對你嚷嚷,以後你和他拉手我都不會多說什麽,你不要不理我嗚嗚嗚……”

沈卻寒:“……這傻孩子。”

南風莫名有種給人當了後娘的感覺,皺着眉頭掃了他一眼:“男兒有淚不輕彈,沒骨氣。”

西靈立刻大聲嚷嚷:“我就是沒有骨氣!”

“行了行了,”沈卻寒趕緊拉偏架,“家裏誰說了算你還不知道嗎?別再招他了,小心他把你扔出去。好了,眼淚收一收,去幫我打兩桶水回來。”

西靈不大情願地被他支開,拖着腳步磨磨蹭蹭地去取水,沒走出兩步就聽沈卻寒問南風:“早飯吃粥還是吃面?”

南風攜着他的手走進廚房,清淡矜持地道:“都好。你做什麽就吃什麽,不用太複雜,別累着。”

遠處傳來一聲響亮的抽噎。

沈卻寒忍笑忍得肩頭顫抖,等南風把廚房門掩好,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道:“太傻了,這性子是随誰,單獨放他出去都怕被人賣了。”

南風道:“他年紀小,天生地長的,大概是烏都他們憐惜他,平時寵過頭了。”

沈卻寒含笑瞥了他一眼,也不挑破,挽起衣袖,道:“你如今倒是越來越有大家長的風範了,把他們養得都不錯。”

南風淡淡一哂,并不覺得這算什麽誇獎:“就像你當初養我們一樣——一群活在羽翼下、遇事只會哭的小廢物罷了。”

聽起來是譏諷,其實是自嘲,他就算把自己紮得鮮血淋漓也彌補不了當年的憾恨,但自責和眼淚一樣,都是無用卻停不下來的東西。

沈卻寒不愛聽這種話,但并沒動氣,只涼涼地道:“行,你要是真這麽想,一會兒西靈回來,你就跟他這麽說。誰不說誰是孫子。”

南風:“……”

沈卻寒冷笑一聲,不再跟他多話,手腳麻利地生上火,取了個大盆和面。沒過多久,竈前湧動的熱氣煙氣裏忽然穿插/進一縷冰涼的雪氣,南風靜悄悄地從背後壓過來,雙手環腰,蹭着他的發鬓,把下巴抵在了沈卻寒的肩頭。

他雖然一聲不吭,卻比西靈那種哇哇大哭的更顯委屈。這一招也是使老了的套路,小時候南風幹了壞事惹沈卻寒生氣、或者累了餓了不高興了,就會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從背後抱過來——矮一點的時候是用腦門貼着沈卻寒的背,後來長高了,就用冰涼的側臉去貼他的脖頸,也不說話,只默默地等他師兄來哄他。

沈卻寒自然不會掙開,可也沒就這麽算了,手下揉面的動作不停,不鹹不淡地道:“方才不是挺傲的麽,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的,這會兒又來撒什麽嬌?”

南風隔着銀制面具,感覺不到他的體溫,一時都有點想把面具扯下來扔了,手指焦躁地蜷起,抓皺了他的衣裳:“師兄,我知錯了。”

沈卻寒頭也不擡,淡淡問道:“誰是廢物?”

“我是。”南風埋在他頸窩裏,深吸一口氣,破罐子破摔地承認了,“我是師兄的小廢物。”

沈卻寒:“……”

他把面團往盆底一摔,徹底被南風氣笑了:“你可真有出息啊!”

“我不要出息,”南風緊緊擁住他,感受着兩處心跳和薄薄體溫,執拗而眷戀地道,“我只要師兄長長久久地陪着我,一輩子都別松手。”

作者有話要說:

寫起貼貼就停不下來。

誰不想當師兄的小廢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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