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朝堂上的局勢複雜多變,胤禛從開始的冷靜,漸漸也變得焦急起來。

表面上看來雲淡風輕,其實每天都很難睡得着,思前想後左右衡量,怎麽都拿不定主意。

若是按兵不動,擔心事情成了定局,康熙被朝臣逼得立八貝勒為太子,以後就更加難了。

若是行動,又怕一步錯,步步錯,最後沒辦法收場。

戴铎建議不要坐以待斃,雖說貼合了胤禛的一部分心思,他聽後還是發了火。戴铎太激進,沒有做好萬全準備,哪能莽撞沖出來,直接朝滾燙的油鍋裏跳。

至于蘇培,胤禛知道他聰明,看事情的眼光獨到,平時謹慎小心,尤其是最近,他愈發小心翼翼,連聲音都很少聽到。

蘇培低調是低調了,胤禛還是很惱火,都這時候了,這個混賬還不忘明哲保身。

故在戴铎走後,胤禛就把他叫了進來,直截了當問了對朝堂局勢的看法。

蘇培的回答,令胤禛頗為詫異,雖說話裏還是有所保留,意思倒也清楚明了。

康熙還好好高坐在龍椅上呢,遠沒到老得無法上朝理政的地步,下面的人就迫不及待想要他讓位了。

現在逼迫康熙立儲君,與前太子逼他退位,有何區別?

胤禛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極為複雜糾結。

在心底深處,胤禛還是偏向蘇培的看法,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終是開口說道:“你說得對,汗阿瑪是明君,能長命百歲,宜靜不宜動。”

蘇培提到嗓子眼的心,咚地落了回去,像是失了重般,呼吸都困難了,好久才神魂歸位。

謀士不是那麽好做的,他就是個英俊的青年晚期太監而已,提着腦袋做職責範圍外的事情,一個大錢的月例都沒多拿,實在是太不劃算了。

蘇培早就想過,要做到像九千歲那樣獨攬超綱,必須得有一個重要條件,那就是皇帝不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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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可不是沉溺于聲色犬馬,萬事不管的皇帝,相反,他遠比蘇培自己還要勤奮,是十足的工作狂。

蘇培別說獨攬朝綱了,手敢往朝堂上升一點,就得考慮腦袋保不保得住的問題。

“先觀望一段時日,也不能什麽事都不做。”胤禛神色緩和下來,臉上重新恢複了神采,笑了下,說道:“得做好兩手準備,不是以不變應萬變,而是準備充分,應付變化。”

蘇培心道早就說嘛,他得虧有自知之明,沒有與胤禛比聰明。

人家能當好皇帝的腦子,還比不過他一個曾經最高職位,不過是小學二年級上半學期中隊長的人?

胤禛想通之後,心情大好,精神奕奕吩咐道:“過來磨墨。”

蘇培起身走到書案邊,倒了清水幹起了最熟練的磨墨工作,想到胤禛的身體,琢磨了半晌,委婉地說道:“爺,您已經坐了許久,要不要起身走動一會?”

以前他打游戲,經常窩在椅子裏,長期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年紀輕輕獲得了一把老骨頭的成就,一動關節就喀嚓作響,各種肌肉勞損。

他看到了個研究,走路散步能激活大腦,也有利于身體健康。

哪怕外面天氣不适合散步,也可以改為其他的運動。

蘇培努力回憶那些健身的動作,可惜他是癱倒黨,唯一記得,也适合胤禛的,除了走路散步,就是平板支撐了。

胤禛最近心累,身體很快有了反應,累不說,還經常感到胸悶氣短。

聽到蘇培這麽說,蘸墨的筆在空中微頓,另外一只手不禁撫摸着腰部,說道:“我這裏酸痛得很,脖子很僵硬,晚上睡不踏實,等會你讓人去請太醫來瞧瞧。”

蘇培應了下來,太醫來瞧過之後,肯定會開一堆藥,然後讓胤禛好生歇息。

吃藥休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蘇培沉吟之後,豁出去說道:“爺,奴才身子也經常不舒服,摸索着做了幾個動作,簡單得很,待奴才做給爺瞧,做了之後,身子會放松許多。”

胤禛好奇得很,笑着允了。

蘇培放下墨,摩拳擦掌走到屋子中央,略微拉起衣袖,然後趴了下去,照着标準的姿勢一撐。

一,二,三。

蘇培手腕顫抖着,啪叽一下撲在了地上。

胤禛睜大眼睛看着蘇培,臉上的笑容漸漸加深,最後實在止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蘇培很沮喪,他還是适合做個安靜的英俊太監,不适合任何運動。

“盡知道吹牛,如此不需要力氣的事情,你都做不好。”胤禛嫌棄得很,放下筆走過來,挽起衣袖躍躍欲試,“走開,看我的。”

蘇培把臉往兜裏一揣,被嘲笑也不臉紅,起身走到一旁,暗戳戳準備看笑話。

胤禛問了幾個要點,聽完蘇培解說之後趴了下去,雙手撐在地上。

一,二,三,四,五。

啪叽趴下了。

不過比蘇培多兩下而已。

胤禛幾乎快惱羞成怒,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活動了幾下,不死心再來。

結果也沒好到哪裏去。

蘇培暗自笑得肚子痛,平板支撐看起來容易,調動的是全身肌肉力量。胤禛年輕時還練習射箭,不過那時候他的箭術也不出衆。

到了中年之後,就很少鍛煉了,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久坐不動,頂多飯後散步消食一會,這點運動量,遠遠不夠。

不過胤禛畢竟聰明,練習着支撐了一會,就琢磨明白身體各部位的不同反應。

他站起身,接過蘇培遞過去的帕子擦拭着手,微微喘着氣說道:“我的體力确實不大好,得多動動。以後每天早晚走上半個時辰,試着多做你說的支撐身體動作。”

蘇培面不紅心不跳說大話:“以後奴才每天陪着爺走路,等走習慣了,一天不走就會全身不得勁。”

胤禛斜乜着蘇培,笑說道:“你可別光說不動,平時你懶得很,別以為我不知道。瞧着你的體力,還不如我呢。”

蘇培讪笑,後悔不已。

得,又把自己坑進去了。

胤禛的心情一好,做事也事倍功半,恢複了以前的睿智與果決。

一邊如他所說的那般按兵不動,一邊與偏向自己的臣子私底下聯系多了起來。

八貝勒在朝堂上風頭無倆,康熙看似也對他很看重,沒多久,事情就急轉直下。

康熙怒罵八貝勒的生母良妃:“辛者庫賤奴。”不說,八貝勒也被削掉了貝勒爵位,成了光頭阿哥。

良妃出生于八旗包衣,辛者庫裏面有許多包衣奴才,并不都是罪人賤奴。

直郡王被康熙削掉爵位圈禁起來,他的生母惠妃照樣還好好的,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康熙不是随便遷怒他人的糊塗皇帝,他連良妃一并罵了,可見有多厭惡這個兒子。

支持八貝勒為儲君的大臣,康熙還沒有完全清算,估計他們晚上也睡不着了。

首先擔心康熙秋後算賬,再次,待到以後新帝登位,曾經支持八阿哥的這群官員,肯定別想在新帝手裏好過。

在這其中,蘇培主意到了曾經打過交道,不算是仇人的老相識,就是以前的步兵統領托合齊。

托合齊作為康熙的心腹,十二阿哥的親舅舅,公開站隊支持太子。

第一次廢太子時,康熙隐忍不發,沒有找托合齊算賬。

第二次廢太子之後,托合齊倒了大黴,被投下大獄,病死在了裏面。

康熙仍未解氣,托合齊被挫屍揚灰不說,還不許收斂。

蘇培想起了曾經的初戀小河,聽說現在丈夫的待她很好,已經生了一兒一女,生活得幸福美滿。

當年,若是他沒有憑着一腔孤勇,将小河硬生生從托合齊手中救回來,她如今的下場可想而知。

心裏那點陳舊的過往,酸了一會,很快就散了。她過得好,就是對他最大的報答。

狗屁。

蘇培很快自我反駁着罵了一句。

反正他的心裏也很矛盾,肯定盼着喜歡過的女人過得好。可過得太好吧,他又不甘心了,開始懷疑當年小河對他,究竟有沒有情意。

蘇培糾結了好幾天,直到看到接替托合齊步兵統領職位的是隆科多,他馬上将那點臭酸味抛在腦後,把注意力放在了朝堂大事上。

隆科多是曾經撫育過胤禛,孝懿仁皇後的弟弟,胤禛得叫他一聲舅舅。

蘇培端看着局勢,猜測着康熙這一舉動,完全是殺雞儆猴。

鳌拜那麽嚣張,倒臺之後,康熙也沒有如此待他。

托合齊的下場,對隆科多未嘗不是一種警示。

哪怕是皇親國戚,康熙一樣不會手軟。

康熙的手段愈發淩厲,同樣也給了朝堂上蠢蠢欲動的各路人馬,一個下馬威。

他雖不是暴君亂殺大臣,但也絕非是懦弱瞎仁慈之君。

胤禛很聰明,很快就做出了調整,約束支持者不要亂跳,只做好一個孝順兒子。以前在圓明園種地,現在依舊回去種地。

而且隆科多的上位,對他來說,本就是天大的利好消息。

他現在完全沒必要冒出頭,被當成活靶子,讓明槍暗箭射成刺猬。

胤禛閑下來,除了每天堅持鍛煉之外,弘歷與弘晝已快到學習認字的年紀,加上弘時一起,幾個兒子對一并嚴加教育。

弘歷與弘晝還好,還是還喜歡玩泥巴的小屁孩。

弘時就不同了,正是敏感的中二時期,這些年胤禛放松了對他的管教,他混在一堆皇子皇孫中,對朝堂之事,也有自己的看法。

八阿哥在士子中的聲譽非常好,在人前又是溫潤君子,弘時對他,比胤禛這個阿瑪還仰慕。

蘇培暗戳戳認為,八阿哥的字以前寫得不好,弘時的字也經常被胤禛嫌棄,估計是找到了知音,惺惺相惜。

胤禛被弘時氣得快吐血,恨不得把他關起來,将他腦子鑿開一個洞,将他聽不進去的想法,全部強罐進去。

被強加管束了一段時日,弘時老實多了,加上弘歷與弘晝哥倆還算聰明聽話,胤禛總算松了口氣。

年氏進府了好幾年,終于懷了孕,千辛萬苦生下了一個女兒,沒多久就夭折了。

府裏多年未有所出,胤禛因為寵愛的年氏終于生了女兒,高興不已,結果小格格很快沒了,體弱的年氏傷心得大病了一場。

胤禛的傷心難過自不用提,幸好這些年身體鍛煉得還不錯,沒有跟着病倒。

府裏因此愁雲慘淡,烏雲壓頂。

蘇培最近幾乎成了隐形人,恨不得所有人都見不着才好。

下了值回到宅子,晚春時節,眼看就要入夏,白天出太陽是很熱,到了晚上,天氣還算涼爽。

院子裏的梨花開了,蘇培白天不在,晚上回到府裏,難得站在樹底下賞賞花,放松緊繃的神經。

梨花如雪,風拂過,吹落一地花雨。

蘇培拂去落花,頓時詩興大發,憋了半天,最後憋出了一句:“夜裏的梨花,勝雪三分白,秋季的梨,甜過三分糖。____來自雍親王府的大總管蘇培的俳句。”

獨自念了兩次,蘇培背着手,望着梨花笑了。

這麽多年,他的詩詞造詣,半點長進都沒有。

肯定是二貴與徐阿水這兩個不學無術的狗東西拖累了他。

二貴去年祖墳開裂,終于有個眼神不好的姑娘願意嫁給他,他枯木逢春,如今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日子,平時已經很少來蘇培的院子混。

這時,院子門被拍響,蘇培愣了下,莫非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二貴難道與家裏那口子吵架了,被趕了出來?

蘇培帶着看熱鬧的心思,前去開了門,見到門外站着戴铎,頓了下,不客氣問道:“我要睡覺了,恕不待客。”

自從在建議胤禛主動出擊争位這件事之後,戴铎對蘇培的佩服多了幾分,對他的黑臉只當看不見,笑着舉了舉手上的酒壇:“來陪你喝一杯。”

蘇培笑罵:“呸,你又不是不知我已經多年不吃酒,你是故意的吧?”

戴铎從門縫裏擠進來,變戲法般掏出個油紙包:“這裏還有鹵羊蹄,豬頭肉,香得很,你不吃酒可以吃肉。”

蘇培見他已經進來,只得關上院門,說道:“我也不吃什麽肉,難為你那麽大的肚子,門再開小一些,你肚子就該被夾住,擠不進來了。”

戴铎挺了挺自己的肚子,樂呵呵地道:“這可是滿腹經綸,你瞧朝堂上的大官,誰不是大腹便便。嘿嘿,我知道你晚上不吃東西,月色這麽好,啊喲還有梨花,你聞着花香味賞月,雅得很。”

戴铎自顧自走過去,在梨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來,蘇培無奈,進屋去拿了杯子茶水出來,遞給戴铎一個酒杯,自己提水泡茶。

戴铎倒了酒吃了,贊了幾句酒香,再吃幾片肉,再贊肉美味。

蘇培茶碗裏飄了幾片梨花進去,他就着梨花一起喝了,戴铎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終悻悻說道:“擱平時吧,我總自诩讀了幾本書,算得上是斯文人。被你這般襯着,我竟連那殺豬的莽夫都不如了。”

蘇培白了他一眼,徑直說道:“我懶得把花弄出來,就一起喝了,我是長得俊美,斯文也是斯文,斷不是吃花熏香之人,你就別在那裏酸了。”

戴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還說錯了一句,論臉皮之厚與臭美,我也及不上你。”

蘇培知道戴铎肯定不是來與他說笑的,他也不開口問,不緊不慢喝着自己的茶。

果然過了沒一會,戴铎扔掉手上啃幹淨的羊蹄,端起酒杯吃了口,嘆息着說道:“府裏已經多年沒有孩子,爺這次受的打擊可不小啊。”

蘇培看了他一眼,敷衍地應了一句。

戴铎壓低了聲音,說道:“弘時阿哥如今長大了,都快議親,雖被稱為三阿哥,他可是府上實打實的大阿哥,爺也該早些立世子了。”

蘇培沒想到戴铎居然起了這種念頭,他無語半晌,說道:“阿哥年滿十五方能封爵,弘時阿哥還沒滿十五呢,其他親王也沒人請立世子,你急什麽急?”

戴铎砸吧着嘴,啧啧兩聲:“我也就是提前想得多了些。府裏很多年沒進新人,爺獨寵年側福晉,我瞧着年側福晉的身子骨,懷孕本就艱難,大人身子不好,養下的孩子怎麽會好?四阿哥與五阿哥都還小,起碼得再過上十年,方能看出一二。”

蘇培笑了笑,說道:“沒想到你還會醫術,實在是失敬失敬。”

戴铎橫了蘇培一眼,“你少說風涼話,又不是需要會醫術才能看出來的難事,随便拉個懂生養,目不識丁的婆子都懂。爺早些定下世子,也能細心教導,省得以後再出亂子。”

這句話,蘇培就沒接了。

戴铎言下之意,已經将胤禛看做了未來的帝王,早些定下儲君,防止以後再發生奪嫡紛争。

等了一會,戴铎見蘇培沉默不語,頓時急了,說道:“你這個人,每次跟你說話都費勁得很。我知道你聰明,看得明白,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想要來問問你的看法,你跟那鋸嘴葫蘆一樣,半個字都不肯透露。”

蘇培暗罵了句狗東西,戴铎是想拉上他一起去胤禛面前提世子的問題,要是惹怒了胤禛,兩人好一起擔。

別說知道以後的皇帝是誰,就是不知道,蘇培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他又不是托合齊,想要死後屍骨無存。

蘇培笑了起來,手指輕撫過自己的臉,誠懇地說道:“戴兄,我只是長得俊美而已,你可以把我看成空有其表的花瓶,真的,以後這麽重要的事情,你還是不要來問我的意見,花瓶,哪會說話啊?”

戴铎一口酒差點沒噴出來,嗆得咳嗽了幾聲,漲紅着臉喃喃罵道:“真是比狐貍還要狡猾,又不仗義,我就不該來!算了,我自己去,你自己就好好躲着吧。”

戴铎怒氣沖沖離開了,第二天,蘇培見他去了胤禛書房,沒一會之後,他也被叫了進去。

戴铎耷拉着鬧到站在那裏,胤禛黑着臉,沖着他劈頭蓋臉問道:“戴铎說,你也是這般想的?”

蘇培呆了一下,很快明白了過來。

戴铎這個龜孫子,昨晚前來,他就沒懷好心。

不管蘇培同不同意,都早已打定了主意,這件事要把他也拉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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