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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康熙與仁壽太後的靈柩,都一起停放在景山壽皇殿。
十□□霜滿面,臉跟老樹根一樣皲裂,胡子拉碴,因為孝期不能剃掉,進京之後,便被步兵巡撫衙門的人請到了景山。
十四阿哥在靈前哭得傷心欲絕,真哭的那種,蘇培見到他鼻涕,從上嘴唇翻越到下嘴唇,然後沿着下巴沒入了衣領中。
蘇培看得胃裏一陣翻滾,偷瞄了眼面無表情立在旁邊的胤禛,趕緊垂下頭,繼續看着十四阿哥哭。
現在,全大清要說最有資格哭的,十四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所以胤禛允許他哭,十四阿哥足足哭了近半個時辰,眼淚哭幹了,鼻涕估計堵在鼻子裏,成了幹鼻屎,張着嘴像是幹涸的魚,聲音哭得嘶啞......
“哪怕你喊破了喉嚨,也沒人能來救你。”蘇培腦子裏,莫名其妙出現了這句話。
偏偏十四想不到,蘇培很是遺憾。
十四阿哥不愧是能來回奔波幾千裏的好漢,跪着哭了這麽久,居然不腿軟,一下站起來,緊繃着臉就要往外走。
現場的氣氛,一下就僵住了。
因為,胤禛還在呢,十四連個招呼都不打,明顯藐視新君,不把新君放在眼裏。
叔可忍嬸不可忍,侍衛先上前攔住了十四,不敢太過冒犯,卻讓他不軟不硬碰了個釘子,出不了殿門。
大将軍能在青海西藏的廣袤之地随意來回,在景山可不行。
十四頓時化悲痛為怨恨,一掌推開侍衛,扯着嗓子罵道:“狗奴才,你攔着我做什麽!”
蘇培看不下去了,十四這是明知故問,揣着明白裝糊塗呢。
這個時候,他這個大內頭子就得站出來為主子打前站,總不能胤禛親自出來命令十四,讓他下跪唱征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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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培這時候确定了一件事,十四是仁壽太後如假包換的親兒子,一脈相承的蠢。
你十四赤手空拳回到京城,又不是拉着大軍兵臨城下,有武力支撐可以叫嚣一二,周圍都是胤禛的侍衛與兵,簡直就是鹌鹑蛋與隕石磕。
拽個屁啊!
蘇培趕緊上前,規規矩矩請了安,神色溫和,客氣而恭敬地說道:“十四爺一路奔波辛苦了,請随奴才前來歇息一二。”
十四神色不屑,陰陽怪氣地說道:“我離開了京城不過不到一年,京城大變天不說,連規矩都變了,奴才閹狗都敢上前來亂咬人.....”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何況是心肝黑得冒水的蘇培。
十四徹底得罪他了。
只一個眼色,好孫子徐阿水領着自己的好孫子們,沉默無聲撲了上來,跟布庫一樣,扯着十四阿哥,把他掀翻在地。
十四阿哥毫無防備,加上長途奔波實在太累,被幾人摁在冰涼的地上,扯着頭拉起來,再按下去,朝着胤禛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
眼前這種情形,胤禛暗自在心中不知幻想過多少遍。如今一下實現了,尤其還是在仁壽太後的靈前。
看着十四阿哥狼狽的模樣,胤禛幾乎沒大笑出聲。
十四額頭紅了一大片。腦子裏嗡嗡響,等回過神,跟困獸一樣掙紮起來,張嘴剛想罵,一條滋味無法形容的汗巾,死死把嘴塞住了。
胤禛定定看着仁壽太後的靈牌一會,然後轉身離開了,淡淡留下了一句話:“就讓他留在這裏守陵吧。”
蘇培擡了擡下巴,徐阿水等人放開了十四,他吐掉嘴裏的汗巾,翻身躍起來,咆哮着大罵:“狗奴才,你們找死!”
“十四爺,找死的,指不定是誰。”蘇培神色平靜,擡手指着四周噤若寒蟬的侍衛:“十四爺對皇上不敬,只這一條,就夠十四爺喝上一壺的。”
“皇上!”十四尖聲大笑,下一句還沒有說出來,蘇培已經拔高聲音打斷了他:“皇上心慈,念着兄弟情分,十四爺與皇上一樣,同時失去了父母至親,難過得失了心智,皇上沒有與十四爺過多計較,十四爺可別得寸進尺!”
十四氣得額頭青筋直跳,上前一步,手緊拽成拳,恨恨盯着蘇培。
蘇培寸步不讓,神色淡然,臉上帶着微笑,眼底卻一片冰冷。
周圍一陣腳步聲,侍衛漸漸逼近,手按在了刀柄上。
十四看着眼前的現狀,漸漸地敗下陳來,頹然蹲下身,抱着頭,肩膀開始抽搐。
蘇培靜靜看着他,內心毫無波瀾。
成王敗寇,如果胤禛輸了,他就不止會被罵閹狗這樣簡單。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蘇培不想殺人,只想解決問題。
揮手斥退侍衛,沉聲說道:“十四爺,請去歇息一陣,然後再來守陵吧。”
過了一會,十四站起身,腳步踉跄着走出屋。外面有別于靈堂裏的陰森,太陽高照,耀眼刺目。
他眼睛幹澀,一時受不住,閉上了雙眼,低聲問道:“為什麽,為何他要這麽做?”
蘇培靜默片刻,譏諷地問道:“為什麽,十四爺為何要這樣想?”
十四猛然睜開眼,轉頭盯着蘇培,神色凄厲,咬牙說道:“世人都知曉,這個皇位,究竟該是誰的!”
“哦?”蘇培笑了,“世人,哪個世人?先皇,還是仁壽太後,或者說是八爺他們?十四爺,且不說先皇诏書上寫得清楚明白,就拿十四爺打仗的這幾年來說吧,十四爺戰功如何?耗費了大清多少銀兩,十四爺心中可有數?先皇若真有意于十四爺,怎麽會在後來将十四爺派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青海西藏這些地方,別說打仗了,就是走一趟來回,路上危險無數,十四爺若在西藏有個着涼感冒,說不定就不能活着回到京城,更遑說打仗。”
蘇培的聲音不高不低,一如既往的溫和,每句話,卻如利箭射來,将他萬箭穿心。
“十四爺,先皇一片苦心,念着你與皇上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十四爺輔佐皇上,為大清守護江山。卻沒曾想,十四爺竟然心生了妄想。太後生前待皇上如何,待十四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裏。十四爺,你得到的夠多了,府裏還有妻子兒女們,勸你多思所想,多認清自己,認清現實。言盡于此,告辭。”
蘇培抱了抱拳,不理會如神色灰敗,如同石像般立在那裏的十四,大步回了胤禛的歇息處。
胤禛正在屋子裏批折子,見到蘇培進來,皺了皺眉說道:“怎麽這麽久,你跟他費什麽口舌,等下要啓程回宮了,還有好多事要忙呢。”
蘇培說是,上前調起了朱砂。現在與以前不一樣,胤禛寫下的字成了朱批,以朱砂代替了墨。
胤禛就是蘇培的對照組,勤奮得令人發指,擴大了能上折子的官員範圍,一天比一天的朱砂用得多。
蘇培看着他筆走游龍,寫得飛快,忍不住為他哀嘆了幾聲。
十四搶個屁啊,大清國庫這麽大的窟窿,他有本事填得上嗎?
蘇培清楚,胤禛現在最頭疼的,還不是十四黨的折騰。
畢竟新型的既得利益者,比如擁護胤禛的人得到了從龍之功,當然要死守住自己的利益,自然而然會與想與其奪利的十四黨鬥争。
連着經歷了康熙與仁壽太後兩場喪事,花費了大筆的銀子,加上國庫本來就窮得叮當響,胤禛成天挖空心思,想着怎麽搞到銀子填充國庫。
胤禛寫了一會,沒聽到蘇培的聲音,停下筆,擡起頭來打量他幾眼,然後繼續寫了下去,問道:“你先前可是氣到了?”
蘇培沒有答,臉上一片莫名其妙,什麽氣到了?
胤禛沒等蘇培回答,頭也不擡,說道:“十四罵你的事。”
怎麽說呢,蘇培不是沒挨過罵,受過辱。比如現在的齊妃,在以前還是李格格的時候,就罵過他。
蘇培記得可清楚了,當時他的代入感還沒有那麽強,做閹人久了,他已經習慣了下面空蕩蕩,再被指着鼻子罵閹狗,心裏就不是那麽好受。
徐阿水他們上手的時候,他幾乎想跟着上去踹一腳。
不過,十四畢竟是胤禛的親兄弟,他敢讓徐阿水他們直接動手,按着十四的頭給胤禛磕頭,是摸準了胤禛不會怪罪。
胤禛不缺十四這個頭,他将十四的頭按下來,是按着十四對胤禛臣服。
如果因為十四罵了他蘇培一句閹狗,就陰恻恻要報仇殺人,胤禛就該害怕了。
罵蘇培最多的,還是胤禛,會不會有一天,因為胤禛罵了他,他就心生怨恨呢?
伴君難,蘇培的喜怒已經混亂,他自己有時都會感到茫然,不知什麽時候該生氣,什麽時候該一笑而過。
蘇培看着自己身上的獨一無二的黑色常袍,突然覺得心生疲倦,把他襯托得更加斯文俊秀的衣袍,都變得面部可憎起來。
他又想退休了。
胤禛聽到蘇培回答奴才沒有,奴才不敢,頓了下擡起頭,放下手上的筆,嚴肅說道:“說吧,你又在想什麽了?”
蘇培答道:“奴才沒有想什麽,請皇上明鑒。”
胤禛氣笑了,罵道:“明鑒,我明鑒個屁!你那副模樣,我還能不知道你。生氣就生氣,還在那裏裝呢。喏,我允了你,反正你的狗腿子多得很,要不要留下來,待晚上的時候,把他套上麻袋揍一頓。”
蘇培瞬間被治愈了。
不過,他可是狡猾得很,胤禛說什麽,他絕對不能傻傻地全部照着去做。
盛極而衰,這是颠撲不破的真理,人的欲望野心,就是一點點被喂大的,最後收不了場,十四就是前車之鑒。
比如,先前他瞄到,胤禛批的是年羹堯的折子,上面寫着:“知道了,一切總仗不得,大丈夫漢,自己掙出來的,方是真體面,勉之。”“注”
年氏被封為了貴妃,在五月份又給胤禛生了個兒子。十多年來,從雍王府到紫禁城,年氏包攬了胤禛的所有新生兒女,年氏成了後宮的二把手。
年氏被封為貴妃,年羹堯寫折子來謝恩,胤禛的回複,就很有意思了。
朱批血紅的字,寫得清楚明白。年氏歸年氏,功勞算不到你年羹堯頭上,你一個大男人,想要榮華富貴,就自己去拼。
胤禛對待有從龍之功,便宜舅子年羹堯尚且如此公私分明,他這個大內總管,就得更加小心行事了。
不能仗着胤禛的寬容,真傻了吧唧地在紫禁城橫着走,估計他就得成了秋後的螃蟹,被煮熟拿來下酒。
蘇培正想着,額頭突然一涼。
胤禛拿着手上的筆,左右打量着他,眼裏的笑容愈發濃,一本正經說道:“這裏點了顆朱砂痣,看上去很肖似如來佛祖,望你以後能有菩薩的智慧,心胸真如你說的那般開闊,不要嘴上說一套,心裏想一套,假得很!”
蘇培:“……”
作者有話說:
注:來自雍正回年羹堯謝恩折子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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