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巫蠱
第8章 巫蠱
衡皎孕入六月,忽流了紅。岳遷瑛一壁手忙腳亂地吩咐供奉官延請禦醫和今上,一壁替她支撐着,瞧着她攥緊了襟口,痛不欲生的模樣,複指了數人去支應。他袖袍夾風,腳步急促,坐到榻旁握她的手,發覺掌心滿是滑膩的汗,“阿皎,好好的,這是怎地了?”她只斷斷續續的答着,攀着他的臂,“快……我的孩子……”卞春晖擦了擦額頭的潮汗,替她摸着脈,手亦顫抖着,“官家,娘子沾染了活血化瘀的藥物,現今微臣只能竭力行針保胎。”
他摒退了黃門,親手替她挽起雲袖,瞧着根根銀針嵌入柔嫩的肉皮中,她疼得哭起來,卻極力忍耐着,他壓着她肩膀的手掌也共同顫抖着,肝腸寸斷,心如刀割。施針畢,她靠着最後的清醒,輕輕地攥他的腕,“官家,我有事懇求。”
他替她蓋緊繡着金罂的綢緞被子,“但有,四海之內,我都為你得了來。”她恍惚又哪裏犯了疼痛,無意識的扣緊他的手腕,又似乎察覺,遽然松開,撂開手,五指蜷縮着,“只需要官家下一道口谕,求您将衡皎降為縣君。”
他懷疑雙耳所聞,“你……重新說一遍。”她虛弱得好像只剩半口氣,“官家。妾想了想,或許真的是您太疼愛妾,咱們的寶寶兒才屢遭不幸。我只願他平安地誕生,但倘或要您雨露均沾,十日半月才來探望妾一回,那便要我立時三刻死了罷。”
他不疊抗拒,她搖搖他的手,“意仁,就當是替他積攢福祉。君無戲言。你可都說了,四海之內但有,都會賜予我。自我跟着你,從未跟你讨要些什麽,這次就算是我求你。”說着,她死命地撐起身,他忙摟住她的背脊,“你要什麽?口渴了?”她費力的笑,“要麽……妾還是跪着求您。”他将她攬緊,“你的一片心意,我全清楚。”
午後,福寧殿有谕。衡淑儀受疾,有感資薄,不勝寵名,自請降美人。亟請,今上終許之。
才剛聽了韓從蔚的禀告,岳遷瑛罵道:“姜婉寧!她怎麽陰魂不散!娘子在菩薩獻香花隊時,她便尋釁滋事,後調了佳人剪牡丹,她便偷盜了紅繡抹額,特特兒摔壞娘子的仙冠!前些日茍合都知,竊了娘子的領舞,毀謗娘子的聲譽,谮她私相授受,有失貞潔。栽贓娘子偷盜的那內人也與她過從甚密,聖人竟還未處置她?”
韓從蔚鎮靜而謹慎的禀說:“岳內人所指稱的姜氏,今在尚制局執事。月前升遷做了司制,如今掌分配衣緞諸事。”岳遷瑛蹲俯下身,“娘子,她與張副都知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慣了。如今竟能脫了罪,好端端地做了司制?這太駭人聽聞了!”恰逢今上帶了奉藥的女史,衡皎掀了被,徑直跪倒向他頓首,“官家。求您為妾做主。”
他忙慌地攙她,“隆冬臘月的,這會兒撞了寒氣怎麽是好?”他扶不起她,她方要說,卻已淚流不停,掩着嘴,哭得渾身都在顫抖。他只好将她抱起放到軟榻,轉頭責備韓從蔚,“怎麽回事?你們跟娘子說了什麽?”
岳遷瑛泥首,“官家。今尚飾局女官姜氏,系原教坊司佳人剪牡丹女隊舞女。她谮謗娘子在前,栽贓偷盜在後。教坊司諸歹事,譬如偷盜娘子財物、诟谇謠诼,她做下這諸般惡事,卻依靠着聖人和張欽和副都知,安然無恙地成了司制!”韓從蔚則填補說:“官家囑咐,臣已盡快查實。娘子的襦裙上所熏香料,摻雜入了寒物,可引血瘀、落紅。詢問過卞禦醫,說孕婦萬不能沾染分毫。”
衡皎此刻來了精神,拔下頭簪,擺出一副兇狠毒辣的模樣,“她害我不算,竟還要謀殺我的孩子!我現就去殺了她,聖人若惱了,就讓她拿條白绫子勒死我罷!”岳遷瑛恨不能遏,“不必娘子去……”
韓從蔚攔到衡皎身前,“請娘子息怒。罪奴姜氏昨日領了坤寧的宮牌出禁庭,如今未歸。”幸今上攙扶及時,否則她就要摔在腳踏上,他心疼地摟住她,順着她的鬘發撫着,旋即下令,“澄時。即刻動用皇城司、殿前司全部人手于京城內搜捕。通令各州府,定要尋得此人。能檢舉揭發者,賞金千兩。”說着,他深籲口氣,“傳張氏來福寧殿。”韓從蔚領命,“張副都知已在殿外負荊請罪。”今上睨眄着窗牖,“不是他。”
那便是,皇後張氏。
他勉強替換笑顏,用手指替她擦着淚,“不哭。他或曉得你哭倒長城,還不知落了地要怎樣責怪我。”衡皎齉着鼻子,抽噎了幾下,清了清嗓子,“官家欲見聖人,妾能一同前往麽?”見他神情猶疑,“事關腹中孩子,妾……不想遺漏一分。”
內侍為她擺設十二扇的仕女圖的水紋屏風,真有掩燈遮霧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的意味。他為她蓋了鶴氅以溫膝。她惘惘地,卻對他展露笑靥,“或許這件事是張欽和瞞着聖人做的。聖人是他的娘娘,怎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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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竭力地說服自己,自欺欺人地替她開脫着。他摩挲着她的側頰,“倘或真如此,我會廢黜她。”她垂眸,望向鼓起的肚子,“一定不會。娘娘會和姊姊一樣疼愛他。”
韓從蔚禀說聖人已在等候,他才挪步去屏風前。皇後拖着沉重的步調,于丹墀乜斜張欽和,終究斂裾正顏,向禦座拜下,“官家。”他就端詳着那俯倒的姿态,他名義的妻子,曾也憐恤非常的內眷。“你應已曉得是何事。”皇後心頭有酸楚漫出,“姜氏可尋得了?倘或罪人已鞠,妾會即刻正法,肅清禁庭。”今上卻質疑,“她谮害阿皎,栽贓嫁禍,之前的事已該萬死。緣何留她到今日?”
皇後茫然地擡眼,“哦?那柄玄霜,官家說是您賜予衡美人的,妾便從命。暗通款曲,即使同也是跟官家,但她身為教坊司的舞娘,本就不應與郎子們牽扯不清。衡美人的罪愆,官家不懲戒,不重罰。姜氏所禀的,哪樣都如實,妾當以何罪名懲處?倘或真有責備,意恐今後的舞娘、內人等都搜索枯腸、極盡能事地兜搭官家,妾無從約束。
官家,您可有想過,衡氏身家卑微,其母乃齊國大長公主的歌舞女。不逾五歲,由大長公主攜帶入禁中,自此由賈婆婆教養。就這麽湊巧,她數載未曾抛頭露面,醉心舞藝,從未禦前獻技。與您怎樣結識、怎樣暗生情愫,這些您都有考慮過嗎?
她處心積慮地接近您,個中隐情不言自喻。她分明早前得知您就是萬乘之尊,得逞後又盤弄諸事、捏造事實,以謀圖中宮尊榮。現下,她毫不顧忌您的嗣子,要效仿武後,以子嗣性命來诋毀妾。否則她身在福寧,如何屢罹不适?寇充媛有妊時,可不曾三日兩頭地鬧事,官家沒有為她的身孕操半分心。既太醫院諸位醫官下了診斷,說是公主。那如她福薄,懷不住,倒也無甚好可惜的。”
今上怒極反笑,“原來這便是你真正的作想。口說無憑,你可有證據?”皇後不假一番思索,“衡氏身處雲韶府,據內人禀,意欲處處捏尖冒頭。換于州府,其身乃同官員蓄養的娼妓。《西樵野記》雲:然有官妓,諸司每朝退,相率飲于妓樓,詠歌偉酒,以謀斯須麽歡,朝無禁令固也。厥後漫至淫放,解帶盤薄,牙牌累累懸于窗榻,盡日喧峽,政多廢弛。她清白與否縱能不論,歌舞妓之身,過分低賤。豈與宮中世族簪纓出身的娘子相較?還屢屢挑唆官家疏避中宮、破格升秩,她罪該萬死。”
話音未落,啪一聲,皇後被掴倒。屏風後的衡皎恐今上有妨,忙去瞧看。她哀哀地笑起,“這一巴掌,官家早就想打了罷?你的心肝兒那日罹此羞辱,你痛不能消。她作惡多端,這孩子流掉了,也是理所應當,八九不離十的。官家既信重她,就讓她不斷地生公主給您。最好啊,仿照着國朝的董淑妃,三年生三女,多女多福。”
說着,她釋然地施禮告退,無所畏懼。曹內人扶着她,觑見巴掌印子一驚,“聖人,這!”她耷拉着眼,“官家打的。”
他忽而想起她在屏風後,忙去察看。恰她也踱出來,他扶穩她,“她的确是瘋了。”她垂下眸,“我也着實不曾想及,聖人會嫉恨我到如此地步。”才說着,岳遷瑛捧了個木盒子進來,“官家萬福。方才我們去搜查姜氏住所,尋得此物。”她才要去揭開,岳遷瑛卻閃躲,“娘子,您有孕在身,瞧這個不吉利。不如還是給官家瞧罷?”她便側過身,到案前去取熟水。聽他怒喝的“放肆”,缽亦砸地,咚地一聲悶響。循聲看去,是個腹部紮滿了針的巫蠱釘頭人偶,走近了,才看清寫滿了她的生辰八字,背後用歪扭的字跡寫着衡皎。
歷朝歷代禁行巫蠱,單這一例,就夠夷平姜婉寧九族。她阖眼,兩只手繞過他的臂膀,仿佛想尋找一點安慰。他亦從暴怒中緩和,用堅實有力的臂膀給她倚靠和蔭蔽。“即刻,誅其九族。就算是将京師翻過來,也要找到她。”衡皎乍然提起,“韓都知可搜查過張副都知的住處了麽?”韓從蔚立刻拱手,“尚未。娘子是懷疑張副都知亦會……”她疲憊地搖搖頭,“我想,婉寧大抵會在那裏。”
這一次,就連韓從蔚也敬佩衡娘子的神機妙算。果真,就在張欽和于京都置辦的宅邸柴房中,尋得了姜婉寧。她被鞠回,先前是痛罵衡皎,後用米糠粗麻塞了口,只能發出支吾的聲響。今上原想送她回寝閣歇着,誰知她卻很平心靜氣地說:“我同她龃龉數年,有些事,也該講清楚了。”驟見她,被兩個高班押住,綁捆結實的姜婉寧仍極盡能事的向前蹭着。衡皎瞧着她,向今上請求,“官家,讓她說罷。”韓從蔚則預先禀道:“娘子不知。姜氏神智昏聩,盡道污言穢語,有辱視聽。娘子有娠,恐聽不得這些。”
衡皎則輕笑着搖頭,“我從前日日都聽。并沒見怎樣,不妨事。”摒了束縛,姜婉寧反倒噤若寒蟬,一聲不吭了。衡皎與他交握着手,也就不怕了。“婉寧,交代罷。為何要害我的孩子?”姜氏忽而仰天長笑,“孩子?你根本沒有妊娠,哪裏會有孩子?”殿中的小黃門都嫌棄地蹙起眉頭,“你不知麽?你肚中的孩子是個死胎!哈哈,聖人已尋高僧推算過,他二月初二落地,落地即會斷氣……”最臨近的高班拼足了力道掴她,“放肆!”
她則并不感到疼痛,指着衡氏,“你呀,就是個妖精。野幹托生,精魅惑之術,因此我才比不過。一個畜牲,一個賤婢,能生出皇子來?可笑!”衡皎卻不計較,“你所介意的無非那幾件。我今日就一一指明了。也省得你自以矜貴。你未列彩雲仙隊,不是我從中作梗。而是張副都知不想你以此冒頭,自此脫掉他的掌控。慶瀝四年,我們給娘子們獻舞,孫娘子瞧你合眼緣,欲讨你在閣中伺候。使得她打消念頭的,也是張欽和。你委身與他,他食髓知味,不肯輕放你。你受蒙蔽,終不知他只想狎弄你于股掌之中。禦侍一事,你也要恨我?難不成是我操縱了官家的心,叫他瞧不上你?”
姜婉寧色厲內荏,只能叫嚣,“都是你!都是因為你!那夜官家不瞧我的舞,我分明出挑,哪裏都逾越了你!王鶴教習賞識我,她們都說我是可造之材!不該只做一個舞娘……”她微有喟嘆,“可悅慕之事不講究道理。不是你多麽好,他就定然喜愛。旁的都暫不提,巫蠱是禁忌,凡有所涉定要株連家門,你痛恨我,也不該使這毒計。你便不為你的祖母、阿娘、爹爹想一想?”提及此事,她終以畏懼,“我……我沒想過。欽和說這是良策,見效極快,不出半月,你也就滑了胎。屆時我燒了偶人,神不知、鬼不覺。”
衡皎追問,“既這樣靈驗,他何要支使你做?自己做不更洩憤?”此話一出,姜婉寧才意識到遭受坑騙,“虧我這樣信他!他竟想害死我……”見今上擺手,叫人帶去處置掉,她忙膝行向前,“官家!請将殺戮止于奴一人!毋牽罪于奴的家眷啊!他們何其無辜……”
她握緊他的手,“将你所知的盡數告訴我。”恐涉及私隐,韓從蔚等告辭出去,這話中隐有戴罪立功的意味,她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起先我在教坊司委頓,張欽和尋了我,說你已做了官家的娘子,已侍過寝,我心裏恨極了,定與你不共戴天。我立誓報複,他說他願助我一臂之力。我答允,他便先要我在坤寧伺候。
我服侍皇後,皇後卻瞧我生厭,說瞧見我便想起你昔在教坊,卻蓄意勾搭官家。張欽和便順她意,調遣我去了尚制局。期間,他告知我,皇後尋了得道的高僧,起了六爻卦,卦象所顯是你會沖克坤寧。後那高僧又算,說皇後數年前流掉的子嗣托生到你腹裏。為此,皇後數日囔着茂哥兒。
後又提卦象變化,說你懷得的是鬼魅,出生立死。皇後還給他瞧你的畫像,說天生宜女相,管保生不得嗣子。後來愈發離奇,那僧人想是量準了皇後的心意,他說……你與妲己一般,數狐屬,化成人形,因此命數有限,年歲不永。皇後略略兒歇了心,悉心調/教着她新收的養女柏姑娘。據張氏言來,她與你相貌酷似,擅房中術。一經獻給官家,必獲盛寵。且是宜男相,她爹爹是張氏家生奴,必定翻不出皇後的掌心。今後得了皇子,概記皇後名下。待等孩子記事,會尋合适時機賜死她,以免她借子生事。
還有那日撞見聖人私召張都知,說她命女道起了一卦,意在詛咒你難産身殒。她對你的恨意,不比我的少。後頭,我複撞見張氏私會內侍省的小黃門,瞧見他經手小的白瓷瓶,似乎是秘藥。自此被他捆在柴房裏,再沒踏出房門半步……我所知均已提了,衡皎,你替我求求官家,将我千刀萬剮,饒恕了我的家人罷!”
今上先攙她坐,示意韓從蔚将她帶下賜死。他摒退了一幹人等,抱她入懷。她雙臂攀着他的肩,“官家,饒恕了她的家眷罷。”他輕輕地拍着她的背脊安慰,“事涉巫蠱,不能寬恕。”她脫出身來,要跪,被他阻攔。
她只好攬着他的臂,“關于她,我無甚可提。但尤記得八歲那年因跳錯了,惹得太妃動怒,教習罰我跣足跪在庭前,禁我三日米水。第三日,教坊司的家眷入內探望,她祖母偷塞給我一個白面饅頭,我才沒有餓死。銜環結草,該當如此。巫蠱之事,禁言禁談。方才唯獨遷瑛于近前,或知者甚少,不敢肆意問津。便以戕害問罪賜死可好?”
說着,她撂下雙臂,軟膝跪于他腳邊,“妾不敢欺瞞官家,妾這樣做,也有私心。巫蠱之事一經傳出,即使我能安然無恙地分娩,亦恐她受遭非議。妾生罹患,命途多舛。卻盼望與官家的女兒能一生安穩無虞,請官家顧念妾這片癡心,莫公之于衆。”
他将她攙起,不知第幾次摟入懷裏,“都是我不好。我沒能護你周全。”
但他畢竟是國朝的權勢至高者,倘或他想,即使最終行不通,也勢必掀起血雨腥風。翌日,今上意欲以無子、妒忌、戕害嫔禦等罪廢黜張氏後位。群臣阻滞。再一日,身在清泉寺廟清修的太後忽發谕回宮。
先帝的元配吳氏早前離世,再未續立中宮。今上便尊生母周氏為皇太後,只她與先帝深情厚誼,先帝升遐,她決意殉葬,今上跪求四日,方棄而轉投寺廟苦修。今皇後張氏乃她閣中養女,原欲獻與先帝,先帝彼已逾四十,且寵愛周淑容。便許她與今上成婚,逾二年,冊封今上為皇儲君。
皇後特地去迎候周太後,見便哀嚎,訴說諸般屈辱。一刻,慈寧殿請今上前往敘話。他彼時正喂着衡皎藥膳,瞧她胃口好些,不禁欣喜。聽得禀報,又蹙起眉頭,“張氏也在?”韓從蔚作揖,面不改色道:“聖人提早到阊阖前候着,見娘娘便嚎哭不止。”
他又盛了一匙,哄着衡皎,“乖,再吃兩口罷。”她欲接手,“官家去罷。妾自己來。”今上卻不允,“去回禀姐姐,就說朕此刻不得空,遲些再去請安。”
有人接口道:“二哥兒不得空見親娘,卻有暇在這兒陪着你的娘子。還知不知孝字幾筆幾畫?”衡皎循聲睃去,見嚴妝盛服的貴婦人被皇後攙着,不怒而自威。今上好整以暇的扶着衡皎,攜她給周太後見禮。
她月份漸大了,近日身上不好,故施了慣常使的叉手禮數,周太後卻乜斜她,“這就是你的衡美人?吾瞧當真是不懂規矩。”有內人出言提醒,“衡娘子,初次拜谒太後娘娘,您便打算矮一矮膝就了事?”衡皎聞言艱難地跪下,雙手加額,肅然拜道:“妾衡氏,謹請大娘娘金安。”
她大着腹,這樣彎着定十分不虞,皇後欣賞着衡皎的吃力,漫出一分笑意,“也就是娘娘回來了,她才這般地禮數周到。若是旁人啊,哪裏受得她頂禮膜拜?”太後駁道:“她婢妾之身,就算是長跪你坤寧殿外也使得。自古妾侍妻,事事遵從是為正理。皇後何必妄自菲薄?”
下一刻,今上業已扶起了她,“姐姐回來,臣未能去迎,是臣的失禮。若要跪、要拜,合該是臣來做。不應遷怒于旁人。她有了身孕,前日裏遭人暗害,如今胎息不穩,這些繁文缛節,朕早替她蠲免了。姐姐駕臨福寧,臣十分惶恐。不知有何要事?”
太後觑觑她,見她面色煞白,手捧腹,一态孱弱。“偶聞你福寧殿裏有奸佞,挑唆你疏離中宮,專寵于她。耳聽為虛,今吾眼見為實,她果真是禍水。”
今上擋于衡皎身前,半圈着她,“姐姐,您偏聽偏信了。實情如何,朕稍後自會禀給您。張氏,你退下。”周太後诘問道:“張氏?她是你爹爹欽命指給你的正妻,名門世家出身,我的養女。官家不尊異她,反倒各處擡高衡氏來羞辱她。如非我回來,你還要真為衡氏廢黜了她不成?”
說起這個,他真是氣血翻湧。“朕要廢黜張氏,非衡娘子緣故。究竟為着什麽,臣即刻禀給姐姐!”皇後忽地拎裙下拜,“娘娘,全是妾的過錯。妾不能使官家順心遂意,妾獻給官家的世家小娘子,他也不歡喜。衡娘子是官家心愛,娘娘萬萬不能損傷了她。倘或令您與官家母子情分有損,妾百死莫贖啊!”
她如同專擅南戲的角兒,執拿着獨有的四大聲腔,扮演着一個溫厚賢淑的賢妻。她退卻兩步,“官家,妾要服安胎藥了,先行告退。”今上扶着她的胳臂,“姐姐也聽見了。如今朕膝下唯獨一女,皎皎與其女,朕殊為珍愛。請姐姐恕罪,臣先告辭。”
他端着藥碗,一勺一勺的悉心喂着。她喝盡了,颦蹙道:“官家。”他溫和笑着,替她擦了擦唇側,“怎麽?”說着挑揀一個金桔蜜餞給她,“快消消苦味。”她張口,咀嚼了片刻,“是妾不好。今日拜娘娘,開始便該頓首的。”他手頓了一頓,“我昔年養在娘娘閣中,與姐姐不大親厚。不妨事,我會與她解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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