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誕子

第9章 誕子

晚膳後,今上到慈寧殿與太後敘。“臣有幾樁事,原就要同您說的。皇後盲信鬼神,不知哪裏尋來僧侶道士,整日裝神弄鬼。這倒在其次,她為戕害衡娘子,不惜動用巫蠱,這可是國朝的忌諱。”太後鄙夷道:“什麽?巫蠱?”今上颔首,“不錯。”太後仍舊存疑,“她是胸襟狹小了些,但本性良善。都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她不可能沾染厭勝之術。”

今上睨她進獻給太後的大玉川先生,翻手便砸,“姐姐。我究竟是不是您親生?自幼您疏遠我,逢年過節,您過生辰,我給您拜壽您均不情願。如今您信張氏逾越過信我。難道我會捏造這塌天的罪名給她?她是我的發妻,假使循規蹈矩、能以仁教、通達先知,能夠贊襄內政,統禦禁庭,臣豈會疏避她?

她不能體恤臣,不容我有任何嬖幸的嫔禦,卻又要求我雨露均沾,愛惜娘子們。萬機宸寶,臣已疲累交加。不求她事事洞察,關懷備至。但至少不要屢造事端,令我有後顧之憂。您不了解皎皎,更不清楚我與她私下怎樣相處。

她待我,推心置腹,披肝瀝膽,真心誠意。她體貼入微,噓寒問暖。為了我,她承受着旁人的毀謗和置喙。她只有十六歲,如今懷着我的兒女,卻屢遭暗算,她怎麽能不害怕?可即便如此,她怕我擔心,竭盡全力的忍着。她時而怕得狠了,躲在廊庑下哭,不想我瞧見,猛力壓制着,不肯發出絲毫聲響。我瞧着,心都要撕碎了。姐姐,爹爹與您兩情相悅,您應當是清楚我的。”

周太後慨嘆道:“難得有合你心的,你寵愛些,也就罷了。但我仍要告誡你,即便你心愛,卻不能使她逾越了皇後。钰溪是樞密使周武惠王的孫女,尚書虞部員外郎的女兒。她是功勳之後,曾也溫婉賢淑,她只是一時糊塗,辦下了錯事。你就不能顧念着你們的舊情寬宥她一次麽?坤寧關乎國祚,你要廢黜,如海的劄子擱放到你的案牍上去,臺、谏兩院每日在殿前長跪,要死谏你。國朝重事何其多,你就偏要勉強?”

披星戴月,他心事重重地出了慈寧,回到福寧,見案頭擺着一道蜜浮酥萘花,不管不顧地翻手砸碎了。韓從蔚不及禀,就見衡皎跌了手裏的戥子。他才注意到她在一旁往瑞腦熏爐裏添香,“吓到你了?”她凝望着碎片,有些惋惜。韓從蔚适時補充,“官家,這是衡娘子親手所制。”她卻渾不在意,“不妨事。等官家心緒好了,妾再給您制。”

他自責地垂頭,“對不住。”她則指指熏爐,“前日官家說要這味香,妾手腳慢呢,趕了幾日才調好。摻着蓮花、梅英、鵝梨、蜜脾。甘而清淡,寧靜悠長。官家覺得好不好?”

他吻一吻她額角,“好的不得了。”韓從蔚立刻退出殿內,他輕輕地捧起她的下額,蜻蜓點水地啄她的唇。自她妊娠,他便有意壓抑,亦未曾召寝。她微微顫抖着,不由自主地環緊他的脖頸。他覆着她的小腹,旋即縱深糾纏。她抱着他,他撥開她禦寒的狐裘圍脖,吮着她的白頸。她心底潮癢,愈發抱緊了他。“官家……”就是這撒嬌似的一喚,使得他愈發抵抗不住,抱了她往寝房去。

他解了她的絨衣、外襦。只剩亵衣時他才将她抱起來,細細密密的耕耘,輕輕地啜吻。因怕唐突了,他略略縱了情就撒開手,喝了些涼茶。再要傳,卻被她按住,“冬日喝冰涼的水,可要傷身子了。要麽,傳其餘娘子過來伺候。”她愈發羞赧,讓過去,“妾是不願的。但眼瞧着官家……”

他從後攬着她,“我已好了。”

真正好了麽?怕是不能。

新年。因衡皎妊娠,福寧愈發喜慶。貼着紅字的福,與殿前懸挂的燈籠,她總是瞧着就眉開眼笑。該日他接受臣僚道賀,回時見她正翻箱倒箧,岳遷瑛俯着身,“找不到就算了。福寧殿什麽寶物沒有?就差那一根步搖?”

他噙着笑意,“想要什麽?叫澄時替你找去!”說起她對簪釵不感興趣,從不跟他索要。單說懇求他,只有最初為了降位為女兒積攢福祉那一樁。

她興致勃勃地跟他講着,“官家!妾今日瞧見了魏國夫人的長女,她央着阿娘要鬓上嘟嘟嘟嘟,搖呀搖的花花!當真可愛極了!妾想咱們的女兒想也喜歡。就想早些年婆婆給過我一支簇生卷耳、一支桔梗的。現下倒尋得一支,只桔梗的不知所蹤了!”

他扶她坐回鵝絨軟墊上,“女兒?怎麽,皎皎确信是女兒?”她眨着眼,疑惑不解,“這不是太醫院斷出的麽?妾不懂岐黃之術,怎麽,果真是女兒,官家就不喜歡啦?”他将她在雲袖裏藏着的柔荑搜出來,雙掌暖着,“桔梗,有什麽特殊寓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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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聽老人家講,白桔梗象征着純潔無暇的內心。白水鑒心,清澈如溪。它寓意着永遠不變、真心的愛。她偏頭,拿出胡攪蠻纏的架勢,“我不管,總歸我遺失了,官家要補給我!”

他失笑,囑咐韓從蔚,“聽到了?命尚飾親給娘子打造,務必重視。”說着,他撫撫她的鬓角,“你怎麽不答,我瞧着你這模樣,這白桔梗定有些特別的。”她故弄玄虛,“沒什麽!采蘭贈芍,妾怎麽不歡喜?”

他也未逼着她,心裏也覺得只要她不想,不說就是了。

直到一月晦,她胎滿了八月,愈發大腹便便。是日她照着銅鏡,忽地很震驚,唬了他一跳,“我豐腴這麽多!”岳遷瑛替她比量着,見他來就退開了。他摸着她所謂的豐腴,“從前骨瘦如柴的,我瞧着很不好。”

她叉着腰,“但……但我從前那些齊胸襦裙都瘦了……”他愈發感到好笑,“那就重新給你量體裁衣啊。尚制還敢怠慢你不成?”她又反駁,“可……禁庭的娘子都比我清瘦,我心裏不好受!”

他沉思發愣,忽而想出對策,“這麽的,我即刻下一道口谕,命禁中娘子每日五餐,你看可好?”她百思不得其解,真有“烽火戲諸侯”的意味了。她自顧自抱怨,“別!其實妾食量也很小,從前有年資的舞娘刁難我,叫我将整碗湯羹吃盡。我便嘔了半夜。推己及人,娘子們待我都和善,我可不能恩将仇報。”

入夜了,她卻不困倦,他翻着古書典籍,殿裏的炭火将屋室烘得暖洋洋的。她孕體尤其畏寒,他極其遷就。但并不能使得他不犯熱,她貼心地替他搖着纨扇,四目相接時蘊滿了笑意。

他說好些了,她就擱了扇子,揉揉胳臂,拿起一旁的繡盤接着針黹,他湊近瞧着,“這是?”她微感到慚愧,“我繡技有些欠缺,但不打緊。繡娘們給公主做了許多衣裳,我一一瞧了,真是精致。我做的那些,只擱着,等她懂事了拿給她看,她便曉得姐姐很疼愛她,這就好了。”

他牽起她的手,“你為他做的豈止這些。”她又拿起纨扇替他納涼,“妾是她阿娘,費多少心都應該呀。”說着,她又接着說:“官家快睡罷!妾白日犯困,睡了兩個時辰,此刻一點困意都不曾有,我将燈熄了,接着給官家打扇。”

他不允,“你不困也躺着歇息。就是內人也不能成夜地差遣,何況是你!”她很有理有據,“妾跟內人怎麽一樣?她們供官家差遣,是忠人之事。妾與官家不分彼此,為官家做什麽都高興。”

他直截了當地奪過她的扇子,壓在枕底,“好了,你歇着。”她哦了聲,乖乖地躺下。他吹了燈,掌心貼着她的亵衣。孩子很靈敏地察覺到了,在她腹中蹬腿伸臂。她唔喲一聲,吓得他掌燈坐起來,“怎麽?要生了?”

說着張臂将她抱起,“有沒有哪裏痛?陣痛還是劇烈痛?要趕緊傳卞春晖……”她忍俊不禁,“官家,孩子踢我。”他愣住,旋即擱回她腹上,他歡暢淋漓地演繹着,似乎曉得爹爹與阿娘的欣喜。

二月初二晨起,她屢有抽搐,且墜痛明顯。摸向亵褲,見一手的血。忙使喚人去請今上,岳遷瑛替她擦拭着掌中血跡,安慰她說:“無妨,八月也算是足月。”他即刻吩咐韓從蔚,“今日辍朝。有要緊事概命他們錄劄子。”

來瞧她時,她顫動着,慌忙中攥她的手,“別怕啊。”她攥他的手摸向亵褲,“官家……我流了好多血,我是要死掉了麽?那快……快剖開我的肚子,将孩子取出來……”他攥緊了拳頭,呵斥奉在一旁的內人,“你們都是死的?還不去尋接生穩婆和醫官來?”

岳遷瑛謹拜,“官家,早就遣人去了!”他又斥責道:“那就不能再打發人去催促?分娩也是能耽擱的!”說着,他摩挲她的額發,“別怕啊。我就在這兒陪你。”

接生的産婆來了,就要去解她亵褲的系帶,她躲避了,“你們……你們要做什麽?”産婆觑了觑今上,緊急地解釋緣由,“娘子,您要臨盆了。這孩子要從下面出來,您不脫幹淨衣裳不成啊!”她扭着身子,“不成!我……我只能給官家瞧。”

兩人俱愣住,今上忙勸慰她,“皎皎,她們是女子。事不宜遲,你最聽話對不對?衣裳亟需解的!”說着,他蹙眉擺手,摒退了在側的內人,親自替她褪了亵褲。見血紅遍布,他心底揪緊。生子關生素雲作婦人鬼門關,他也害怕,只是替她支撐,不敢露怯。

産婆們迅速入內,撩開她的上襦,請他出去等候。她揪緊了被褥,他看得愈發不忍,“我就在這瞧着你罷。”她嗅着嘔人的血腥味,費力地搖頭,“官家快走。我不要官家見我不堪的模樣。這時候,我沒法兒跪着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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