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宋佩
第28章 宋佩
九月朔日。衡皎孤立于長廊下見落葉緩慢地從枇杷樹下墜落,又從容的匿于土中。岳遷瑛替她攏着鬥篷,指着近前的唐菖蒲說:“官家特地命人送來給您觀賞的。”衡皎卻狠蹙着黛眉,并不放松心神,“谏官……還是呶呶不休?官家午膳可用得好?”岳遷瑛怔愣,旋即笑說:“娘子多慮了。官家禦天下,與朝臣廷議也是常有的事。”衡皎反倒質問:“廷議?又是知谏院的誰?那位廉潔公正的包中丞?”岳遷瑛攙着她向內,“朝綱縱有亂,也是天下事,總歸是與娘子無幹。”
衡皎摒開她,“你不要瞞我!官家每日披星戴月而來,累得第二日起不來身,你當我都不知?究竟怎麽回事?”岳遷瑛支吾了半晌,“那些谏官,最會拿天來壓官家的。說水冒城郭、地震河溢,蓋因小人道盛。而官家現今拔擢,全系親昵之私。且官家繼位數載,向來秉公執政,未有失道敗德之事。而為衡氏,群口竊議,以謂其過不在官家,在女谒、近習與執政臣子。陛下繼嗣未立,封高官要職惟恐不滿其意,致陷陛下于私昵後宮之過。制下之日,陽精晦塞,氛霧蒙孝,宜斷以大義,亟命追寝。必不得已,宣徽、節度擇與一焉。如今疏奏……沸反盈天。”
衡皎怒極反笑,“當真是忠誠不貳!不尊官家威,指責官家是為女谒才提拔他……國朝成日有多少要緊事,他總盯着官員任免做甚!”岳遷瑛忙提裙跪倒,“娘子恕罪。奴原聽了官家谕,命我們萬毋洩露。但娘子揪心,奴不得不坦露。”衡皎擺了擺手,“罷了。禁中有多大?只我有心探聽,也不過就是一兩刻的事。”林初衍拱手來禀,“娘子萬安。寄安閣的宋婕妤求見。”衡皎皺着眉頭,但礙于情勢,終究還是見了。
她與宋佩鮮少來往,除卻年節贈禮之外,餘下便是晨昏定省。自張氏廢黜,便逢筵席才得見一次。宋佩深居簡出,平日總不與誰交惡争鋒,脾性柔懦。見了衡皎也審慎參拜,“貴妃金安。”衡皎賜座,命內人扶她起,“宋娘子多禮了。”說着,又遣人去做茶來,給了她一盞九州天潤。如今禁中時興以壽客入茶,講究“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雅。
宋佩略吃了些便稱贊,“确是好的,多謝娘子款待。”衡皎欠身,“說來娘子喜靜,官家也常說娘子有幽娴貞靜的品格,怎麽今日得空到我這兒坐坐?”宋佩似是吃驚,“真……當真?”衡皎露笑,“聖言不可造假。我生素少了與您的走動,不知娘子的情由。”
宋佩左右四顧,衡皎會意,摒退了若幹人等。“禁中議論,言稱您進讒言魅惑,致使官家遭谏官唾面直谏,有失君威。妾一向敬重您,不知此事是真或僞,特來驗證。”衡皎起先是怒,後則平靜回說:“還是為宣徽使?”宋佩為難道:“娘子便一定要宣徽使?此職的确掌其遷補、郊祀、朝會、宴享供帳,檢視內外進奉名物之事。但您已是專房之寵,為何還不餍足?”
衡皎哂道:“我尚未答,婕妤便急着斥責,真是好大氣性!我與官家怎樣,他要罷黜亦或升遷,且與你不相幹。你是誰?要來替官家抱不平?他有不滿自來跟我說,若不曾講,那便是他自有打算!你白眉赤眼地來,不分青紅皂白便張口質問,可有……”她一怒,煩躁忿郁湧來,伴随着小腹的脹痛,“遷瑛!速傳禦醫過來!”她忙推了門,将宋佩擋在一側,“娘子,您怎麽回事?平日端肅莊重,今日反倒來說道是非?奴一定照實回禀官家!”
禦醫來了,今上也随即而至。見她煞白的臉色,在她身旁坐了便問:“午膳尚安,怎麽這會兒不适起來?岳內人,我吩咐過你,你很該慎重才是!”岳遷瑛告罪,“原本都平安。只是下晌宋娘子來了一趟,說了些沒輕重的話,引得娘子動了怒。”他替她擦拭着額頭的潮汗,“宋娘子?她平白無故地尋你做什麽?”
岳遷瑛作勢便答:“自然是為朝堂任免!她以娘子進讒言,句句都是指責!”他詫異莫名,似是并未聽信,“她一向是安分守常,怎會?”正逢內人捧了藥來,衡皎猛然推開,“官家何意?你信她,不信我?”他接了藥碗放在茶案,忙轉手來撐扶她,“我何時不信你?”
說罷親自盛了一匙喂她,“你犯了惱,摔東西跌碗都使得,只是藥需得吃。”她嗚嗚咽咽,拿手背抹着淚痕,“妾心知官家這幾日不順,只不用旁人來挑理,什麽宣徽使、景靈宮使的,當不當什麽要緊?”他的手猛然顫一下,随即撂了碗刻意淨了遍手,“禁中不得亂議政事,誰到你跟前嚼的舌頭?”
她灌下藥湯,“掖庭不是不漏風的牆。內侍、內人一向消息靈通,瞞得了一時也不長久。如今我倒成了撺掇官家失道的罪人。”他噔一下拍案,“胡謅!宋氏便是來挑唆的?虧我平日以為她進退有度,不想也是逞口舌的。革她一年的俸祿,罰她抄錄佛經給皇子們積福!再命她跪兩個時辰,靜思己過!”衡皎以目示意,岳遷瑛阖了門告辭。“宋婕妤與妾并無舊怨,且是自潛邸便追随的舊人。要抄經倒罷了,瞧她孱弱,怕是經不起折騰。只她橫生枝節,卻很古怪。官家也提她最安分,怎會動辄登門來譴責妾的處事?”
今上攥她柔荑,“不管是何緣故,她都已切實地使你受驚,罪無可恕了。”衡皎則垂眸道:“嘈雜不休,前頭還收拾不過來。實在容不得纰漏。妾借着孕事,多推辭拒見就是。官家不如問清宋娘子的因由,或許她是有苦衷。”他莞爾感慨,“她原本是疏朗的性子,自從小産才漸收攏了,與從前判若兩人。”衡皎掃開擋眸的碎發,他撫着她的鬘發,“我竟是如今才明白……禁中乃是非之地,比起朝堂也毫不遜色。”
衡皎深籲一口氣,“官家辛勞,妾原該少些攪擾。”他揉開她狠蹙的眉心,“谏言如海,是因萬事萬物可谏,而非因你。在他們眼中,只有我身為帝王的職責,并無我盼望達成的索求。自你前,我是戴着鐐铐的傀儡,是任由公心擺布的泥塑,是他們瞻仰的真人菩薩。天下凡胎,無不有心中所欲、命中所望。難道我便不該有,也不能有?”
衡皎張臂,緊實地環住他,“官家,我們都被困住了。他們要我賢良淑德,盡嫔禦之義,請官家移閣而寝,雨露均施。卻還逼勒您松口,要将我們拆開……要衡家,要我的親眷……都離京城遠遠的,一輩子謹小慎微地活着?”他輕撫她的肩頭,“無事。你有所求,我一定竭力達成。”她忽而抽噎起來,“我只求子女平安,官家永遠疼愛。其餘的,想都沒有想過……”
他忙笑着撫慰,“別哭。白角瑩薄垂肩冠,你前些日說這冠子瞧着好,如今寰宇清平,歲豐民足,有什麽戴不得的?”她鎮定了心緒,“官家禁奢侈之行,妾公然違例,這可不好!”他啼笑皆非,取了條絹子替她拭着,“單說這白角冠子,娘娘倒是很喜愛。從前節慶時她便總用。還添上花樹、博鬓、鳳凰、翚鳥、珠旒來裝飾。我昔日覺得累贅,但既你見而悅賞,那便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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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光明亮,“妾還聽聞娘娘曾用北珠來點面靥,叫珠翠面花。還用一大排珍珠來穿耳墜,稱珠翠排環呢!”總算是擺脫了郁色,他心底歡喜,“說起這個,我倒想起前些日已命人置備了龍鳳花釵冠,要用在大婚儀典上的。既今日有興致,我命他們取來。”她則搖首,“不急。這冠子又高又沉,怕是車檐都需側首而入,亦是煩累的。”他呢,從不留意女子梳妝的钿花、簪釵,從前典禮,娘娘為着妝成的周整寅時便起,他溫了書尚不畢,看着嚴妝下竟不似尋常模樣。
于是他如今探讨也拿不出甚麽好意見,“此冠曾在貴婦中推崇備至,想是不差的。再過幾日便開立秋大宴,你必定會冠絕群芳。”她莞爾失笑,“禁中女子的裝飾為天下效。若如官家所言,便要風靡一時。只魚枕骨價貴,未免惹谏官聒噪。為官家儉省,妾好生存藏就是了。”他還是略感遺憾,“奢靡與否,也不在一個冠子。谏官小題大做,我也是厭煩的。”衡皎不以為然,“妾深蒙眷顧,一言一行都要格外謹慎。官家為表為率,妾的舉動也便衆人矚目。”他最終妥協了,“可惜了。”她倏爾一笑道:“不可惜。哪日妾裝扮了私下給官家看!女為悅己者容,外人想見妾尚且不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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