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重樓

第29章 重樓

兩人又竊竊敘話半晌,今上才出寧華殿往寄安閣。宮娥們懦懦地避在兩側,皆知她開罪了金貴之人,而今今上竟是置罪做懲了。閣中燃了濃重的降真香,由內人禀告,宋婕妤日疏食,閑來屏處孤室百讀佛卷。困則假寐,醒則續誦。如此深居簡出,實在不會公然譴責有妊的貴妃。她雙手合十,拜的是一尊彌勒大佛,似已在高境中難以脫身。內人輕推來提醒,“娘子,官家到了。”

宋佩顧首,徑直向他頓首。今上深嘆一聲,命人攙她起來,“你閣裏十年如一日,尤是素樸。”宋佩略欠了身,示意內人端茶來,“官家崇尚儉省,妾只是效仿而已。妾知官家來意,是妾莽撞之下失了分寸,官家要罰,下一道谕就是了。”今上見她拿出這番架勢,“你一向沉穩,衡娘子與你并無恩怨,你為何要登寧華殿?是受了誰的脅迫?”

宋佩擡首,無比從容的陳述道:“官家最貴禮數。在衡娘子之前,對禁中一視同仁,厚待妾身等故舊。但自得寧華,如獲摯寶。手不釋之,不甚珍愛。然規矩章法才該是第一!官家為衡娘子破例,過蒙升晉,行尊異之事。又亟擢衡氏家眷,給予清貴要職。如今谏官紛進,官家竟下令命知、臺兩院不收谏奏。廣開言路為天下議,有六合之才方開盛世。官家豈能為一禁中婦人斷送了國朝的将來!”

砰的一聲,平日慣用的雨後青藍的盞子掼碎了,今上嗤笑道:“當真是清貞自傲。只是朕不知,朕恩賞貴妃同你有何相幹?”宋佩端然道:“聖人在時每常教誨妾身,後宮理當盡勸勉官家之責。官家德從典則、行必恪禮,微毫之事都是萬民的模範。因此不可一分有失。”今上質問,“你是在為張氏鳴冤?勸勉?朕要加恩于誰,尚且與其餘嫔禦無關。張氏毆傷貴妃,善妒成性,意圖加害于朕,因此才廢入佛寺。你是要效仿她的言行?”

宋佩膝行向前,再拜道:“聖人是官家的結發妻子。若非官家擡舉她人僭越,又怎會有過激之舉?”官家可知聖人疾重,要依靠三味安神湯來入眠,而後症狀甚,只能以烈酒酣醉方能半刻安歇。聖人不知何處見罪而不受官家青睐,便只求仙問道以求良解。得了幾顆丹藥,日漸服下不見好轉,反而愈發殘殺心智,形同瘋癫。聖人多麽愛戴官家,倘或清醒,怎會行弑君之舉?全系衡娘子谮害,離間了官家與聖人,才使得聖人慘淡而亡。內官閻氏受其指使,官家卻罔顧國法姑息。聖人每況愈下,官家禁斷音訊,便連聖人臨終的願景也不聽取。她曾是您三媒六聘的妻子,您可曾記得?”

今上不疊颔首,了然道:“你當真是忠貞不渝,時值而下,還想着替罪婦說項。張氏身死,卻系毒殺。但元兇實非貴妃。張氏蒙蔽視聽,一心要置貴妃于死地,種種皆有憑據。朕正在諒舊情才饒她不死,另謀尊名,維護她的體面。你不明就裏,便公然言譴貴妃,致使她胎氣不穩,危及皇嗣。”

宋佩呵一聲哂道:“本非她一人能産子,功于社稷,官家斷人之路,還不許妾等抗訴?自衡氏冊,有專寵,中外震動,宣官家與仙韶女茍且,還曾與市坊當衆私語。官家不顧惜聲明,妾要勉。請官家斷以大義,稍割愛情!依法處置這殘害聖人的真兇!”

今上拍案,十分激憤,“宋氏,你也瘋魔了?朕已宣白,張氏死系閻氏謀害,如今罪人伏法,與貴妃毫無瓜葛。”宋佩則不聽從,急切道:“絕無可能!只聖人在位,貴妃便永為嫔禦之列,不能趨中宮!她虎視眈眈,意有三子又得官家厚愛,怎願甘居人下?”

今上則緩慢地鎮定了下來,“這些話可是先皇後所言?”因他更換稱謂,宋氏也漸放下戒備,不免坦露實情,“貴妃确對聖人不敬。且飲食供應均比例聖人,甚有逾越。貴妃乃妾,聖人乃妻。以妾僭妻,屬大不敬。便是在尋常家中,也是要嚴加懲戒!”今上靜忖一刻,竟順着她說下去,“那先皇後與你意欲如何處置?”

宋佩嚴詞道:“貴妃雖則行犯法度,但有膺子之勞,應當酌情減免。不如降美人,重備賢德娘子以充中宮,再嚴加管束,也便是了。”今上答應一聲,又疑惑也似問她,“以你言辭,貴妃既犯僭越之罪,沾染謀殺嫌疑,何不下诏獄,鍛煉一番?”

宋佩緊急地翻找答話,今上待衡皎可謂情真,如今竟與傳言大相徑庭,若能借此為先皇後正名,另讨得谥號與合葬的殊榮,也不枉張家姊姊照料她一場。“官家英明。雖割舍不下舊情,卻尊眷法理,并未偏私。妾及聖人感恩涕零。”

今上則擺了手,“這倒不急談。有司衙門斷案,都要人物兩證,何況是人命官司。你訴情切切,可有真憑實據?”宋佩怔愣一下,旋即重整旗鼓,“妾力薄,且身在禁中,并不具備搜羅蛛絲馬跡之能。但官家廣有皇城司、殿前司,為國朝鷹犬。只要官家肯去查探,定有所獲。”

今上則翻着袖口,看着繁複的卷草文默然倏爾,“那若是貴妃清白,你當如何?攻讦貴妃,罪無可恕,當死。你可要為了張氏冒性命之險?”宋佩幾乎不假思索,“官家潛于龍邸時妾痛失妊娠,聖人悉心撫慰。妾愚鈍木讷,蒙聖人賞識,初年有才人之封。妾人微言輕,于官家處曾談不得半個字。卻受聖人升遷,今為婕妤。如今為聖人冤案,妾縱殒身也要請官家明察。聖人溫肅仁謙,待下親厚,而貴妃器量狹窄,妄圖行霸攬之事。兩下比較,官家棄賢而就佞,是為不智不義。如今憑妾微薄之身能換得官家醒悟,妾雖死無憾。”

今上悲憫地看着她,就如同觀賞着一株苦薏,“朝堂的谏官聒噪,确是要彈劾貴妃。你如今誅心,也為着是毀謗。貴妃出身河南永安,亦屬世家大族。蓋因早年失怙,孤女無所依傍才遷禁中。論出身,原也不差你們分毫。如今人人端着朕的寵遇來诘責,以朕重用臣缭乃至宰輔皆系後宮女谒之故!貴妃何辜?一心為朕卻要屢遭毀名?谏官禀奏便無私心?外戚又如何?他們只是介意升遷之速,不平不滿,妒忌而生怨愆,愆尤而生惡行。張氏厚待,你便與她一心。與其說是清流,不如說是沽名釣譽,為己牟利。前張氏命案朕已勘清,始作俑者确乃閻氏。你從此就禁在閣中,青燈古佛最好,若不能,就從前言自斷罷。”

然而當日,今上獨寝,卻令禁中紛議。傳揚出了些說法,且是聳人聽聞。衡皎照常妝點,豫備着晚間筵席。岳遷瑛以螺黛替她描眉,仍是憂心忡忡,“官家原是去興罪,怎卻并不責罰?昨日并沒歇在寧華殿,莫不是信了旁人的瘋話,真懷疑您對先皇後有所為?”衡皎卻只輕一擺頭,“我一無家世仰傍,二無人手支應,我要去構陷,尚且有心無力。自聖人廢黜,一應宮事統管只交內侍省、殿中省代。官家并不放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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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遷瑛卻否決她的猜想,“怎會?官家向來篤信,娘子莫要胡亂揣測。要麽今兒的宴便推诿不去,免得失望。”衡皎撐案,岳遷瑛便施力來扶,“的确是月份大了,行動不便。上了筵酒氣熏天的,娘子萬一犯惡心便不好。”衡皎卻不依,“那起子小人謠言惑衆,以為編幾出瓦子戲,滿口的污蔑。他們要見我憔悴潦倒,我便偏要光鮮亮堂地到人前去。”岳遷瑛欣慰而笑,“娘子豁達,若是奴早便惱了。不過今兒這重樓子冠便是挑眼簾的,咱們選材拟料精心,也不能平白擱置,要到人前去煞煞小人。”

筵席前往常都有內外命婦搭話,是三一群、五一夥。世家姻親、族親諸多,嫔禦入禁中便久不得見,如今也是契機。宣貴妃到,原也靜默了幾時,列到兩側去,依着禮制谒過,就恢複了方才的嘈雜。衡皎不與命婦熟識,不過瞧見賈教習,倒是很歡喜地攀談着,“您今兒是看童子隊?莫非是仙韶排了新舞?”

賈昀則是擔心憂慮,“我聽聞官家見宋婕妤,她提了好些沒根由的歹話,都是羅織陷害的。你可要尋時機與官家分說清楚。”衡皎呢,渾不在意,“她要挑唆就随她去。單論攻讦,也不是頭一個,犯不着為她費心。”見着她如臨大敵,倒引她一笑,“就為此事?官家要疑,我抵擋不住。由得他去查好了。我急着澄清,倒活像是欲蓋彌彰,有心欺瞞。他了然,我也便歇心,旁人發難也就罷了,我對他可謂棄命而愛,如何不真?”

有內侍禀官家到,命婦紛紛出座拜谒。衡皎孕事入六月,于禮數上再三減免,如今只矮一矮膝了事。他着緋色羅袍,是從宴依禮。先繞了座來特地攙她,見她的冠子倒怔了稍刻,随即各自歸了座兒。席間酣飲,只見款步走動的內人放撤的瓷盤與酒盞。

他屢觑衡皎,見她并不開顏,只客套而敷衍的笑着。所幸她不同座,而所離不遠,“貴妃今日有煩心事?”她頃刻擡眸,似乎并未聽清,岳遷瑛重複兩次,她才答複,“謝官家挂牽。妾萬事亨暢,并無不虞。只想今日所奉酒水欠佳,不比菊醞醇厚。”今上欣然道:“酒飲暫且不提,只念你前些日的決明子杞菊水不錯。”

衡皎睨着盛出光影的酒水,“官家謬贊了。金英孑然傲骨,士人褒其氣節。然妾卻以菊花藥用甚佳。《本經》記載,菊主諸風頭眩、腫痛,目欲脫,淚出,皮膚死肌,惡風濕痹,利血氣。”今上詫異道:“何時這樣精通藥典?”

衡皎赧然道:“專長自不敢當。全然是因官家前日稱頭眩,才特地去翻了幾本子,再請教過禦醫,不時備用而已。若能替了藥,也免得食苦。”今上則贊賞道:“若無真章,氣骨終究枉談。冠冕堂皇不堪比返璞歸真,還是樸心可貴啊。”

才說着,只見韓國夫人上前問:“貴妃所戴可是重樓子花冠?此冠以象牙為質,又雕牡丹、墜珍珠,極其奢華靡費。貴妃身為命婦之首,豈将官家所戒抛諸不顧?”

今上才想制止,卻見衡皎悠然道:“娘子說是重樓子,确鑿無疑。然卻非象牙質地,而是尋常竹篾編架,以時新絹花、象生花為飾,只取一個錦簇的好意頭。珍珠由海運,一斛萬金。以此鑲嵌冠子,實在奢侈。我只用钿子摹狀,再以粉遮蓋,便肖似北珠。”

韓國夫人則轉話道:“娘子身為天家嫔禦,自與貧賤民婦霄壤。取簡樸之意,自然是好。然尊卑有序,天家風範不可失。如今娘子與市井相當,豈非贻笑大方?”衡皎則不介意她的诘責,“官家仁愛,體察民之多艱。棄貴重的窯器,只選平常瓷料。甚至棄銀箸而從百姓家用竹筷。一脂一膏,取之于民。吾等受萬民所養,豈為一簪一釵、一冠一墜攀貴?風範有無,不在所用飾物,而在人心。”她一時無話,只好施禮回座。今上起身,撩起長袖,執女史所奉象生牡丹,親手簪在衡皎冠側。“以天然雕飾,亦如芙蓉姣。”衡皎謝過,今上又賜牡丹于諸嫔禦。

宴席散後,四邊的女史均議論簪花一事。稱貴妃并非受今上猜忌,亦或因躬持節儉而使今上不計前嫌。他則扶她踱步于長廊,“是因宋氏?昨日我心煩意亂,不曾過寧華來,今日便有了傳聞,這起子長舌婦真是讨嫌。”衡皎微微一笑,“司空見慣了,官家不必理睬。有今日,謠言也會不攻自破。”今上則凝視她,“你可想知曉宋氏與我所言?”衡皎瞥他,“不像是美言。多聽無益,還是算了。”

他攙她的手頓了一下,“從前肆意妄為的小娘子也知未雨綢缪了。人前恁地端方,私下卻還是不改。”她仰起臉,“官家要見賢淑,大可去其它閣子,她們定都是瞻仰欽佩,絕不逾矩的。還是說官家喜看禮數?”他搖頭,“倘如此,倒很不必同你結緣。只是你變了不少,我一時感慨萬千。”

衡皎颔首,“從前沒有顧忌,沒有掣肘,我做什麽都可随心。而今前有官家,後有子女,斷非從前。今日确是我盤算。我所戴飾物若有出格定受指摘,于是便改貴為平,姑且扮僞诓騙一回,不想就果真有人上當。她們自诩清貴,為着一個清字殺人害命、長袖善舞。還要踩低所謂的市井小民,以人之賤喻己之貴。妾在入禁中舞班前,曾随母盤桓各地,見官僚品酒論茶,嘲弄賤籍女子。卻還要百般算計,逼勒官妓自薦枕席,以免因法而罪。我不介意禦史所诘,蓋因所言是虛,不過是博譽的手段。官家納谏,是因臣僚之言益于百姓,而非只圖名聲。”今上等了須臾才嘆道:“從前總不想你懂,只因錯綜繁雜,慧而不免傷之。如今才明白,我心中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早已能獨當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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