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車禍

當所有的假象就這麽被一句不經意的話給戳破,吳邪只覺得自己很可笑。揉了揉笑僵的臉頰,他熟練的點了根煙坐在車裏默默地抽着。狂風刮得很厲害,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雪,冬天已經完全來臨,下周就是聖誕節,一轉眼,竟然已經快兩年了。

坐在車裏,那些不敢去觸碰的回憶,久違的洩洪一般湧入腦內,吳邪沒有阻止,他靜靜地吐着煙圈,微閉着眼,想象着那個熟悉的餐桌,那個看見胡蘿蔔就皺眉的人,那個習慣性的将盤子裏的紅色物體夾幹淨的自己……一切的一切,原來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清晰,吳邪甚至覺得,只要自己一擡手,仿佛就能觸到他的眉角,他深邃的眼睛,他臉部的弧度……

一直以來他只是一心想要遺忘,想要忘掉那些再也觸不到的溫暖,卻不知那些具體指什麽,也不清楚這個近乎偏執的想法究竟從何而來,他只是不斷的努力着,等回過神來才發現,日漸疲憊的心,是如此痛苦。然後某一天,當他看着沒有一塊胡蘿蔔的瓷盤,他突然發覺,自己曾經那麽努力想要做到的遺忘,是那麽可笑。原來,他學會了開車,學會了畫建築圖,學會了抽煙,甚至學會了算計人,卻始終無法學會習慣沒有他。

吳邪深深地吐了一口淡青色的煙,無力地仰頭靠在座位上。哥,什麽時候,習慣你竟已經成了我的習慣了呢?

雪花靜靜地在這個寂寞的城市上空飄落,唯美憂傷。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杭州的某個喧鬧的地下酒吧——

黑眼鏡撩開幕簾,敏銳地一掃,立馬就發現了角落裏一個安靜地喝着酒的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明顯與這個瘋狂的地方格格不入,很好辨認。黑眼鏡穿過正跳着熱舞的男男女女,徑直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

“什麽事,這麽急,我煙都沒買。”

話音剛落,對面就丢過來一包熟悉的東西,黑眼鏡接住,咧嘴笑了:“看來是大生意。”

張起靈并不說話,低着頭一口一口地悶着酒,黑眼鏡也不阻攔,只是抽出一根煙自顧自地抽着。舞池裏換了一首慢歌,搖擺的人群跟随音樂的節奏動作漸漸慢了下來,黑眼鏡瞟了一眼眼前的人,這人比從前更加沉默了,本來就沒多少話,自從吳邪走後,整整一年多,他說的話總共加起來還不超過十句,臉冷的能掉出冰渣子來。

但是黑眼鏡無從勸阻,他記得張起靈決定讓吳邪離開的那一天,他問過他為什麽,張起靈只是淡淡地搖搖頭,反問,當失去他的恐懼大于了擁有他的欲望,你會如何抉擇?黑眼鏡啞然,繼而是笑,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個人,原來他們都一樣。

“該做的準備,都做好了?”黑眼鏡打破了沉默,對方沒說話,黑眼鏡瞟了瞟他手腕上的傷口,心下了然,繼續問,“看在這麽年老朋友的份上,如果你失敗了,我會替你收屍的。”

正在倒酒的張起靈突然頓了頓,繼而從一邊抽出一張支票,手指一甩丢了過來,黑眼鏡接過,顯然有些不可置信,擡擡眼鏡又仔細看了看,的确是那個龐大的數字。他忽然收了笑容,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啞巴,你來真的?”

對面的人依舊不說話,黑眼鏡啧了一聲:“你到底有沒有把握?收屍不值這個價,而且我一向收屍免費。”

張起靈撐着沙發站了起來,一掃從前的黑亮,此刻他的眼神是空洞:“新月地産一半的股份,車和房子還有公寓,我全都轉到你名下了。”

黑眼鏡冷笑:“你這是交代遺言?要給你也該給那小子。”

“他不需要,也不會要。”

“靠,那你也別給我啊,我做事都是明碼标價的,你的命不值這麽多錢。”

張起靈默默搖了搖頭:“買你後半生。”

黑眼鏡明顯錯愕,張起靈凝重地看了他一眼。

“替我護他。”

說罷,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吳邪開着車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白雪在地上淺淺地積了一層,在路燈的反射下,發出隐隐的光。

回到宿舍,打開門,轉眼就看見窗臺上那株綠色,吳邪湊近,驚訝地發現,枝桠間竟然生出了一個小小的花苞,這幾天忙着學校的事情,都沒好好打理它,還真是争氣啊,吳邪望着花苞笑了。山茶不是特別耐寒,不知該做什麽養護,吳邪撓撓頭,抓過鑰匙下了樓。來到花店的時候,老板娘正準備關門,看見吳邪,熱情地邀請他進去喝茶,吳邪掃了一眼已經關了燈的內堂,笑笑拒絕了,只是簡單地詢問了一些知識,并買了一包花肥。出店門的時候,吳邪眼睛瞟了一眼牆上的便利貼,自己寫的那一份還貼在上面,吳邪不禁感嘆,國外的便利貼質量真好,貼了一年多都沒壞,要是在中國,早就爛成泥巴了。

“老顧客寫的,我們不會拿掉的哦。”老板娘笑笑,打斷了吳邪的思路。

吳邪點點頭,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那一份是用中文寫的,在滿牆的德文中間顯得特別突兀,寫下這張紙條的時候,心裏大概還是充滿期待的吧,吳邪笑笑,轉身走了。

“老板娘說花開的時候能許願,你的願望是什麽?”

雪花還在靜靜地飄落,吳邪裹緊了圍巾,雙手哈了哈氣,在雪地上慢慢的走着。寂靜的巷子裏,昏黃的路燈下,一片片白色的精靈洋洋灑灑地飄向人間,光影交織間,竟又是熟悉場景,只是再次想起,現在的他已經不像當初那麽心痛了,是啊,回憶充斥着生活的各個角落,如果一直心痛的話,要怎麽活下去呢?

花苞長得很快,不到一個星期,苞尖已經漸漸顯露出點點白色,随時等待綻放一般。

吳邪愣愣地坐在書桌前,撐着頭看着花發呆,今晚是平安夜,外面萬家燈火,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雪花靜靜地落着。家人,家人都會圍在一起過節吧,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吳邪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是啊,還是一個人啊。

畫筆的墨水突然用完了,明明想投入一點,卻連這個機會都不給,吳邪捏了捏酸脹的眉心,穿好外套起身出門。兩站之外的美術館旁有一家專賣繪圖筆的小店,裏面的東西應有盡有。

積雪太厚開車很不方便,反正也不遠,吳邪雙手插兜低頭迎雪步行,到了店子,老板正在看書喝熱可可,吳邪淘了一只物美價廉的筆,滿意地付過帳,開門離開。從來到德國開始,他就再沒找家裏要過一分錢,雖然賬上每個月都會多出一大筆,但他都會全部将那筆錢劃回,連手續費都不會在裏面扣,而是自己支付。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要這麽做,也許潛意識裏,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和那個人一樣獨立吧。

下了雪,馬路很容易打滑,一般這種天氣,路口都會有交警執勤,但意外的是今天沒有,大概是聖誕節的緣故吧。

過了馬路,吳邪正要往回走,突然一聲尖叫從身後傳來,吳邪猛然回頭,只見一輛明顯超速的越野車闖過紅燈直直地朝身後一位小男孩逼來,男孩愣在原地完全吓傻,眼看着車子越來越近,千鈞一發之間,吳邪不知道哪裏來的沖動,一把上前抱住小男孩,在越野車撞上的前一秒,“吱”地一聲手肘着地在雪地上劃出幾米遠。

周圍的看客被這一幕吓得愣住了,過了很久,才有人掏出電話開始叫警車。小孩的媽媽蹬蹬蹬地拎着包跑了過來,吳邪松開手,小孩呆滞了兩秒,這才反應過來,“哇”地一聲站在原地開始嚎啕大哭。孩子的母親似乎并不太熱情,對待吳邪的幫助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就抱着孩子走了,吳邪沒有說話,救人本來就是出于本能,也沒想別人能對他千恩萬謝。看客中有人上前詢問,吳邪用熟練的德語對他們說沒事,然後撐着雪地準備站起來,這時,左臂傳來的一陣劇痛讓他幾乎一下跌坐了回去。吳邪皺眉咬咬牙,強撐着站了起來,低頭一看,腕部有些異樣的扭曲。沒有向任何人尋求幫助,吳邪強忍住陣陣鑽心的疼痛去了醫院,醫院人很少,拍了片打了石膏,值班的醫生告訴他,只是脫臼和輕微的骨裂,不過也夠他吊大半個月的胳膊了。

胳膊一吊別的還好說,吳邪最頭疼的是,他是做設計的,少了一只手會相當麻煩。為了賺錢,他接了很多社會上的單子,這麽一壓,不等手好他就先斷糧了。

渾身疲憊地回到宿舍,趴在床上,吳邪只感覺一陣頭暈目眩,身上其實還有些外傷,腿部被刮破了一大塊皮,不過他懶得管,外套也沒力氣脫,趴着趴着,竟然就這麽睡着了。

德國的年夜是安靜的,靜得只剩雪花在窗外肆意的飄舞,睡夢裏依舊是那張臉,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些光影在眼皮之外變動,額頭有些所有若無的微涼,大概是天亮了吧,吳邪喃喃地想。

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一陣清香的味道鑽入鼻孔,吳邪才緩緩睜開眼皮,奇怪的是,天并沒有亮,習慣性地轉頭去看山茶花,意外的,花竟然不在窗臺上,掉下去了?吳邪渾渾沌沌的腦子一下子清明起來,立馬撐起身下床,被子“嘩”地一聲掉落在地,接着是鋪天蓋地的寒冷,吳邪愣在原地,看了看身上的睡衣,睡前……睡前沒脫衣服啊,還有被子,被子誰給他蓋的?

沉淪了兩年的心忽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個大膽的推測突然跳入腦海,光是想想就讓吳邪幾乎快要抑制不住的大喊出來,可能嗎?可能嗎?

不顧還打着石膏的手,吳邪快速跳下床光腳跑到了陽臺上,花還在,只是被從窗臺上移到了靠近房間的這一面。吳邪忽然就想了起來,老板娘交代過他,山茶花不是很耐寒,下雪天一定要搬進屋,吳邪伸出手,幾乎顫抖地輕撫上花盆。花開了,薄薄的白色花瓣一片片綻放,整齊又溫潤,雖然只有兩朵,可散發出的淡淡花香已經足夠充斥着這個小小的房子,不濃烈,卻沁透心脾,而這花香掩蓋之下殘留的微許氣息,吳邪就是再過一百年也不會忘記,不會有別人了,不會有別人了……

渾身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急急地套上外套,襪子丢在一邊,還沒來得及系好鞋帶,吳邪就闖開門追了出去,他來過,他真的來過……

空寂的巷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厚厚的積雪上有四條腳印,循着雪地上的腳印一步步找去,吳邪抑制不住心裏的急切,走着走着,越來越快,最後竟開始沒命的在雪地上狂奔起來。雪花飛舞地打在他的身上,頭上,甚至打在他的繃帶上,憋足了勁一口氣拐過幾條巷子,卻始終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腳印太亂了,吳邪知道這腳印裏有一條就是他要找的,可他一次次追着腳印找過去,卻怎麽也找不到那個人。

直至今日,吳邪才知道,原來這兩年,他從來就沒忘記過這個人,他對他的愛,從來就沒有減少過,不僅沒減少,反而在時間的酵釀之下愈發濃厚,現在,他再也不想壓抑了,再也不想隐瞞了,他想他,相見他,很想很想。

此時此刻,壓抑了兩年的思念忽然失控般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緊緊咬住牙在雪地上狂奔,胸前劇烈的起伏,手臂甩的陣陣發痛,他無心理會,他只想見他,他想聽他說話,他想好好摸摸他的臉,他想伸手抱住他……

空寂的小巷裏,洋洋灑灑的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吳邪終于脫力跪倒在地上,他咳了兩聲單手撐着雪地,絕望,再一次的絕望,這是比上一次更深的絕望。

找不到,他找不到。

“哥——”吳邪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仰起頭,憋紅了眼,對着寂靜的空巷竭聲嘶吼,“你出來啊——”

“張起靈——”

“你出來——”

“我知道你在這裏,他娘的出來啊——”

嘶啞的喊聲在空寂的小巷裏陣陣回蕩,而回答他的,只有四周靜靜飄零的雪花,鋪天蓋地的悠悠而下。

心像夏日裏最燦爛的煙花,忽然升起,爆發,又忽然墜落。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吳邪無力地撐住身體,靠着雪地哽咽不止,“我找不到你,你不要躲我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就在這附近,什麽都好,讓我見見你,就一面,就一面就好……只當你弟弟都好……”

雪花飛揚,萬籁俱靜,整整兩年沒有留下的眼淚,這一刻,忽然決堤。

安九西

麒麟一笑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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