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徐瑤被先生叫到榻前……
徐瑤被先生叫到榻前, 看着先生兩頰消瘦,幾乎可見颚骨,語氣虛弱, 聲音微不可聞。
“徐瑤, 為師這一走, 最為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你是離家出走的,在燕京城舉目無親,性子又太過急躁, 極易走錯了路。
我這一生應當治學而不該問政, 政治太過複雜, 如今這個時代,一切變幻無常,依你的認知,把握不了。
我知你有心救國, 然救國之路, 并非只有革命一條路。可屬文,可辦刊, 可治學, 為師要你答應,一生不得涉足政治。”
徐瑤聽着叔均微弱游絲, 時斷時續的聲音, 悲從中來, 哽咽着點點頭, 答應了先生。
錢逸想勸上兩句,畢竟在這個劇烈變化的時代,像徐瑤這樣的進步青年, 若是不去探索國家的出路實在可惜了些。
青年人的朝氣蓬勃,是最适合激情和熱血的時代,無論在年少的叔均,亦或是青年時的他,都有着一股子出生牛犢不怕虎的拼勁。
“叔均,孩子自己的路就讓她自己走去吧。”
叔均艱難的搖搖頭,苦笑着:
“中季,難道我這一生吃的政治的虧,還不夠多嗎?我不希望我的弟子重蹈覆轍。
這個亂世,誰能說得清哪條路是對的?哪條路是錯的?身在局中,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更因為他曾替徐瑤蔔過一卦,卦象水山蹇,是十足的兇卦,進退維谷之中,這與他當年入端方幕府時的卦象一模一樣。
他這一生之錯皆始于此,悔之晚矣。
錢逸知道叔均是在為他這個小弟子謀算,這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在重病之時,不忘替自己的弟子謀劃出路。
一時之間,他竟不知是還嘆,還是該喜了。
“中季,我時日無多矣!我很感激這些年來你和仲渙、施公對我的照顧,予我這一方治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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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我旁觀你們的新文8化運動,發現了許多問題。在華夏,我是最早研究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我是過來人,有些話不得不說。
你和成甫的觀點太過激進了些,幾乎否定了自先秦至近代的所有古代文學,但凡有人研究和提倡國學,便要大加指責批判,我知道你們的心是好的。
但你們不能忽視一點,我們這群人都是從舊文化中走出來的,舊文化是我們的根,可受你們影響的那批青年人,他們沒有這個基礎。
你們這種激進先批判和抨擊國學,很容易造成歷史虛無主義和傳統文化的斷裂,這對于我們文化的傳承,絕不是一件好事。”
錢逸蹲在叔均的床前,靜靜的聽着,這位年輕時引導着他走向革命的師友,雖然走錯了路,但在文化方面,卻是看的長遠的。
叔均因為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劇烈的咳嗽着,咳嗽聲就像一道道驚雷打在病房裏的每個人心上。
“叔均,緩緩再說吧。”
“咳咳!有些話我怕是現在不說,以後就再沒有機會說了。
中季,你們的問題是盲目引進西方的思想,忽視了對西方思想的內部消化,引進的思想必須得附和華夏的國情,才能夠走的長遠。
這一方面,顧元初是對的,只是他的舊學基礎太差,不足以做這個傳道者,對于很多華夏思想只理解了皮毛。
在我死後,不過百年,必将掀起一股研究國學的高潮……”
徐瑤聽着先生的話,不得不承認,先生說得是對的,只可惜,這樣的認識直到百年後才得到實踐。
作為舊友的錢逸在聽到這話後,心中感慨萬千,舊友的話讓他重新審視新文化運動,不得不承認,舊友的話是對的。
叔均再次陷入昏厥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這次叔均先生撐不過去了,徐瑤捂着嘴,淚流滿面。
或許真的是先生命不該絕,先生在三天後醒了過來,修養幾天後,精神看起來死後還不錯。
從醫院出來後,叔均回家修養,并叫來了嚴邵,嚴邵見到剛剛出院的叔均先生時,有些驚訝。
“嚴邵,你娶了徐瑤吧。”
“先生!?”
嚴邵沒能理解叔均話中的意思,徐瑤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他是知道的,他也的确曾經喜歡過徐瑤,可如今早就淡了。
“徐瑤的性子太過剛強,我擔心我走後她孤身一人,無人照顧。她的性子要強,又太過固執,在這個時代,她注定步步艱難。
你和她同時代,有些事你是懂她的,你倆在一起,好歹互相有個照應,我也放心些。”
嚴邵苦笑,這事并不在他願不願意,而是徐瑤她怎麽想,徐瑤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嫁給他,她與他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志不同道不合了。
“先生,我答應。”
一個聲音突兀的響起,徐瑤端着一盆熱水出現在房門口,語氣平靜,似乎是經過深思熟慮。
“易之?你……”
嚴邵有些震驚,看着徐瑤,許久沒有說話,他太清楚徐瑤的性子了,感情方面她不是一個委屈自己的人。
“先生,我願意。學生還等着先生好起來來給學生主持婚禮了,學生的婚禮不能沒有先生。”
徐瑤說得很輕,将水盆放下,擰幹了帕子,遞給了叔均,叔均知道徐瑤一定會答應的。
這個孩子,是真的拿他當做親近的人了,
他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可他必須這麽做,他的身體是越發的孱弱。
這次撐過來了,保不準下次就真的走了,對于死亡,他早已學會了坦然面對,只是心中有些東西放不下。
徐瑤孤身一人,他放心不下,若是當初他沒有收她為徒,也就罷了,可既然收了,就該有始有終。
更何況這孩子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沒有經歷過戰亂、饑荒、壓迫,她太幹淨了,也太天真了。
身為長輩,他希望這人能夠有所依靠,至少在有事的時候,能夠有個可以商量的人,可以不那麽孤獨,不那麽無助。
嚴邵或許有着諸多不足,但畢竟是和徐瑤同時代的人,她的那些天方夜譚的思想,或許也只有嚴邵能夠理解了。
徐瑤又陪着叔均先生說了一會話,等叔均先生吃了藥,睡着後,徐瑤才出來,十月的陽光并不刺眼。
“易之,你真的……”
“若先生真的能好,也沒什麽不好的。”
徐瑤笑了笑,她并不在乎這樁婚姻,更不在乎什麽愛情,她只想讓先生不要再為她的事勞心。
嚴邵看着徐瑤,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徐瑤壓根就沒打算和他結婚,她只不過是為了寬慰叔均先生的心。
“好,一切都聽你的。這是我這幾個月來攢下的,雖然不多,但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徐瑤接了過來,道了謝,這一年來,無論是國家、學校,還是個人都處于極度動蕩中。
因着先生的病,先生已經有近半個月沒有去上課了,薪水本就不多,這次住院,又欠了不少賬。
徐瑤的那點薪水勉強養活自己還行,可遇見這種家裏有病人的,全然是杯水車薪,先生不得已想同事借了不少。
嚴邵離開後,徐瑤守在先生的床前,看着書,是陸游的《放翁詞》,詩詞對于她來說,比經文要好理解許多。
徐瑤一頁一頁翻看着,其中大半的詩詞她都是看過的,只是一直未曾有時間看完,忽然一句詞印入眼中。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心中忽恸,不知為何想起了先生,其實她對先生的前半生并不了解,但無論先生曾經犯過多少錯。
先生的救國之心,或許從未變過,先生曾說過,在這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總有人都在探索,也在不停的陷入失望。
或許當初剛剛離家的先生,也不會料到他這一走,此生會是如此坎坷流離吧!
曲雅回來的時候,叔均正躺在床上看着書,旁邊放着茶杯,而徐瑤在書房抄錄着先生前些日子的手稿。
“休息吧,別太難為自己了。”
要說最熟悉叔均病情的,恐怕除了叔均自己,就是她這個做妻子的,這一年來,叔均的病情反反複複的,她也跟着心驚膽戰的。
這種心總是懸着的感覺,并不好受,但曲雅還是覺得有幾分慶幸,只要叔均能夠活着,其他的又有什麽關系了?
“無礙的,我已經好受多了。”
“到底還沒好,醫生也說了,你這身體不能勞累,得好生養着。你這些東西以後好了,有的是時間弄,著書立說也不差于這一時。”
“這都多少年了,老毛病,不礙事的,再說了,這些東西我怕這個時候不弄,以後就沒這個機會了。”
“我們的時間還長,你答應過我的,等你身體好些,我們就回揚州,母親一直想我念叨着你。
我們還要等徐瑤畢業,看着她嫁人生子,終身有托,她那個性子,要是沒有娘家人護着,還不得被夫家欺負。
還要你的書,你說過的,等你這些都寫完了,要給我寫一百首情詩的。”
叔均将身子傾靠在曲雅的肩上,聽着妻對于未來的暢想,心中感受着難得的平靜,他也是向往那樣平凡而普通的幸福的。
“小時候,每次生病,母親都不許我寫文章,甚至不許看書,母親怕我閑着無趣,會與我許多名家手劄賞玩。
如今想來,恍如隔世,我離家日久,不能盡孝膝前,已是不孝,又身負沉珂,實在愧對母親。”
叔均提到母親時,眼中含淚,對于自身飄零,他能夠不在意,但對于家人,他總是懷着幾分愧疚的。
他是家中幼子,父親早逝,母親一手帶大了他,家中長姐、堂兄都十分疼愛他,雖幼時多病,卻極盡寵愛。
有時他也會想,若當初他不曾踏出家門,承歡母親膝下,或許那個孩子也不會早夭,而他也不會有今日之悔。
“你放心,我不曾對母親提起過你的病,只推說學校課務繁忙,脫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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