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顧仇問的那句話,  尾音稍稍上揚,拖了會兒調。

習尚禹聽出了濃濃的嘲諷。

他嗓子裏一瞬間跟被人堵滿了棉花團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接着,  顧仇維持着方才那種散漫中帶着譏刺的調調,  又添一句:“噢對了,  雖然對你們來說可能不那麽重要,  但我還是想客觀地提醒一句,  你哥,  并不喜歡吃京醬肉絲哦。”

“……”

習尚禹懵過一瞬後,吸收了好一會兒這句話。

然後他像個落敗的小醜一樣,  思緒飄忽又灰頭土臉地走出了病房。

剛踏出病房的門,  顧仇又叫住了自己。

他停下腳步,聽見顧仇在身後說:“弟弟,  我還有一句話。”

“?”

顧仇說:“一個建議。不要用你自以為是的對他好,  抹殺掉他在那個家遭受的不公平。你這樣做,  才是對他最大的不公平。”

“……”

習尚禹沒太明白什麽意思,故而沒回應,  只邊走邊琢磨。

因為琢磨得有些入了神,走到電梯間拐角的時候,  他無意間撞上一個人。

他後退一步,  擡頭。

是個穿着襯衣、西服的中年男人。

習尚禹不好意思地說了聲抱歉。

那人說“沒關系”。

電梯來了。

習尚禹走進電梯,餘光看見身旁的中年男人也一同進了電梯。

思維剛被打斷過,習尚禹垂眸,  繼續琢磨起顧仇剛說的那句話來,  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  旁邊倚壁而站的中年男人突然開口了,  他說:“我也是來探望606號房的病人的。”

“?”

确認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習尚禹不由愣了下。

中年男人自報家門:“我是他之前學校的老師,過來探望。”

習尚禹說了句“老師好”,疑惑地說:“剛才好像沒看見您。”

男人聞言,像是帶了些許遺憾地說:“顧仇這孩子在以前學校鬧了點事兒出來,被退學了。他不興見我,我恰好路過,就順道看一眼。”

這話多少有些古怪,但習尚禹的注意力完全被其中的重點信息吸引走了:“退學?”

“嗯。”

“他是被退學的?”

“是。”

習尚禹下意識想問顧仇被退學的原因,但電梯裏的人越來越多,他想想又把嘴閉上了。

男人大概是看出他所想,笑着說了句:“年少輕狂誰不幹點混賬事兒呢是吧?”

習尚禹聽後,更是好奇,想追問幾句,可一來電梯裏人多條件不大允許,二來關系不熟問太多顯得唐突。

算了。

已經很有收獲了。他想。

沒一會兒,一樓到了。

習尚禹走出電梯。

那個男人應該是要去往B2的地下停車場,沒出來。電梯門阖上前,習尚禹轉頭和他對視了一眼。

男人沖着自己微微一笑。

“被退學”這個意外信息的獲得,讓習尚禹頓時喪失了琢磨顧仇所說的那些話的欲望。

他隐隐生出幾分暗爽。

一個有着被退學污跡的人,有什麽資格評判他呢?

居然還擺出那麽一副譏诮散漫又高高在上的姿态和自己說話,還問自己憑什麽。

那你憑什麽呢?

這麽想着,習尚禹心中湧出深深的鄙夷。

他一邊往醫院外走,一邊想着要怎麽和他哥說起這件事。

出了醫院,他邁上人行道,一輛剛從醫院地下停車場驅出的黑色奔馳停在了他一側的馬路牙子邊,摁了聲喇叭。

習尚禹側頭看過去。

車窗是開着的,駕駛座上坐着的是剛才見過的那個男人。

那人笑看着自己,問:“同學你要去哪兒?要不要載你一程?”

怎麽說也是陌生人,習尚禹還不至于那麽任人唯親。

他說了聲“謝謝”,又擺手說“不用”。

男人沒勉強,把手搭在車窗上,并不着急開走的樣子。

像是有話要說。

習尚禹巴不得呢,剛才在電梯裏,他就滿肚子想問的。

但他還沒開口,男人先說話了,從神情到口吻,都帶着幾分歉疚。

男人說:“剛才你們在病房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實在不好意思。”

“……”

習尚禹确實有些挂不住臉,和顧仇在病房裏的對峙較量,他處處落下風。

男人把他的神情盡收眼底,于是又适時地說:“小弟弟,我覺得你說的都沒錯,顧仇這人精明得很,他在用自己的邏輯綁架你,你可別上套了。”

習尚禹思忖片刻,點點頭,問他:“您方便告訴我他為什麽被退學嗎?”

男人挑了下眉,沒正面回答他,過了片刻,反問道:“你不是問顧仇,憑什麽跟你哥那麽好嗎?”

“……嗯。”

“我知道為什麽。”

習尚禹急道:“為什麽?”

男人嘴角帶了笑,沒直接回答習尚禹。他視線掃視一周,最後落在人行道不遠處從正面走過來的一對情侶身上。

那是一對年輕情侶,大學生模樣,女生挽着男生的手,說笑間腦袋抵在男生的肩膀上,笑得身體微微晃動。男生擡手捏了捏女生的臉蛋。

習尚禹順着男人的視線看過去,一開始他還十分不解,收回目光,困惑地看了眼車裏的男人。

男人還是看着那對情侶,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下。

“……”

這一笑,直接笑得習尚禹身體僵硬、瞳孔皺縮。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男人:“你……”

他想說“你開玩笑吧”,男人收回搭在車窗上的手,怕沾灰似的輕輕拍了拍,給習尚禹留下一句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

“你是個聰明孩子,我相信上面兩個問題,你應該都有答案了。”

“……”

男人摁上車窗,沒一會兒,車便駛遠了。

習尚禹呆在原地,人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來。

那對年輕情侶從他面前走過,他怔怔看着。

從他記事開始,習憂就冷冰冰的,像是被抽走了七情六欲的雅仙,以致于他從來沒想象過他哥會談戀愛,要說他哥這輩子不談女朋友,他都可能會信。

現在,有人卻隐晦地告訴他,他哥不僅談戀愛了,還是和……男的。

習尚禹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想過之後,還是不相信。

可是,如果這是真的,顧仇被退學的原因屬實和同性戀有關,他哥也确實和顧仇在談戀愛。

那麽……他不是又變成了那個沒有資格和顧仇對壘的人嗎?

他又怎麽在他哥面前無所顧忌地斥議顧仇?

所以這肯定不會是真的。

一個憑空冒出來的陌生人說的話,不值得當真。

誰知道對方有什麽意圖。

習尚禹想,總而言之,這事兒如果他不親眼确定,他是絕對絕對不會相信的。

習尚禹走後,病房裏又只剩顧仇一人。

看書是暫時看不進去了。

顧仇看着窗外逐漸淡下去的日色,想起一個多月前顧雅芸在自己面前賣的那個關子。

顧雅芸當時怎麽說來着?

哦。

她說習憂對自己不坦誠。

現在顧仇知道了,習憂确實隐瞞了一部分的家世。

就像自己隐瞞心髒的問題一樣。

無關其他,或許是單純地不願提及,抑或是不知從何說起。

他忽然有點體會到了習憂在看到自己癱倒在球場上時,以及知道自己是個心髒病人後的心情。

被隐瞞的氣意被難過覆蓋得密不透風、不見蹤跡。

顧仇想起了習憂手腕上常年戴着的那塊老舊得褪了色的海鷗表,想起了習憂說起外婆生病做手術時那種風波不動的冷靜,想起了習憂沒完沒了的兼職……

因為身後沒有依靠,又不想認命,所以他只能活得那麽竭盡全力。

這樣,才能留住這世間僅剩的唯一一個對自己好的親人,今後才能在完成基本的學業之後有深造的機會。

習憂不知道自己趕了一趟家教課的工夫,某人已經憑借一點實情,外加發散的想象,給他腦補了一出劇情豐滿的苦情大戲。

總之他一回來,就發現顧仇不大對勁。

自己走到哪兒,顧仇的目光就跟到哪兒。

有種不動聲色的黏人。

習憂被看得心裏頭微微發癢。

從衛生間洗完手出來,他走到床邊坐下,剛想開口問顧仇“是不是白天一個人待得太無聊了”,顧仇看着他,倏然抛出一句話——

“你弟弟今天來過。”

顧仇語氣、神情都平平靜靜的,但不知怎麽,習憂就是通過他這平靜得稍顯刻意的話,斷定習尚禹這一趟來得并不普通。

習憂“嗯”了聲,淡聲問:“他跟你說什麽了?”

“該說的不該說的,大概都說了。哦對了,他叫什麽來着?”

“習尚禹。”

“還挺韓範兒。”

“……”

“他對你占有欲挺強啊,跟我較勁半天你和誰更親。”

“你怎麽說的?”

“我怎麽說的,那也只是我說的,不代表正主怎麽想。”顧仇煞有其事地朝床邊人輕擡了下下巴,“這不當事人本人回來了,我采訪一下,你跟誰更親啊?男朋友還是弟弟?”

習憂眼神沉沉地看着他。

顧仇心說,又來。

總是想借眼神蒙混過關。

再他媽深情都沒用。

他調動起被子裏的腿,準備駕輕就熟地拱過去。

這麽些個天了,習憂早把他的伎倆看得明明白白,全然具備了預知能力。顧仇的腿在被子裏剛起了個勢,習憂已經眼明手快地隔着被子扣了上去。

顧仇輕呼了聲,帶了點哼音。

“武力解決不了問題。”習憂說。

顧仇:“眼神也解決不了問題。”

“誰更親……顧爺這點自信都沒有麽?”

“那也架不住你們從小同睡一張床、長大同住一間房啊。”

習憂都被他一本正經的醋樣弄笑了:“至于麽,同一個媽生的。”

“同一個石頭裏蹦出來的都不行。”顧仇垮着一張臉,“不然你覺得為什麽婆媳關系是亘古長存的議題?那當媽的看着兒子被媳婦擱那兒天天宣示主權誰樂意?”

他話音落下,習憂挑了挑眉,煞有介事地問:“所以,”他頓了頓,“你是媽還是媳婦?”

“……”

顧仇心說,我是你爸爸。

心裏是這麽說的,嘴上也沒把住,就這麽說出了口。

習憂斂眉低笑了下,往窗戶的方向看了眼——窗簾沒拉嚴。

外面無人經過,但隐約可聽見廊道的遠處有輕淺的腳步聲。習憂收回視線,前傾身體,親了顧仇一口。

被親的這位也是好哄,一口就親老實了,奓毛脾氣消了下去。然後朝門口輕擡下巴,命令式口吻:“鎖門,拉窗簾。”

窗外暮色初降,日頭尚在,房間內還鋪着淡金色的夕陽。

習憂垂眸看了眼時間,又将手腕遞過去,讓某人看表。

言下之意是,白日宣淫不大好。

顧仇就勢扣握住習憂的手腕:“ok,就這樣也行。”

說着便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拽。

習憂上身被拽上前,沉笑着擡手抵了下顧仇身後的牆壁,只好遵旨道:“你說什麽是什麽。”

顧仇眉梢一揚,松了手。習憂起身去拉窗簾、反鎖門。

剛一轉身,原本該在床上的那道身影赤着腳就下來了,三兩步到他跟前,兩手勾上他的脖子起了個勢。

習憂立馬領會,配合地弓身撈住顧仇的膝蓋窩。

于是顧仇整個人就挂在了他身上。

習憂還來不及說什麽,“人形挂件”就急不可耐地親了上來,準确地說是啃,下嘴下得毫無章法,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一通瞎碾。

習憂兩手撈着他的腿,騰不出手治他,輕阖着眼任他胡為。

等顧仇一通啃完,習憂把人拉開一點,眸光漆沉地看着他:“這是要吃人?”

仗着被人撈住了腿,顧仇松了一只攬脖子的手,手指覆上習憂的喉結,指腹輕撚:“有些話,适合親近一點的時候說。”

習憂掀了掀眼皮:“什麽話?”

顧仇擡起原本落在他喉結上的眸光。

下一秒,那沉沉的眸光落進習憂漆黑的眼睛裏,像黑黢黢的夜空裏突然掉入了一顆星星。

習憂聽見顧仇一字一頓地說:

“以後,”

“顧爺的房間給你住。”

“床,”

“也分你一半。”

習憂聽得喉間一緊,被人撫着的喉結上下滾了兩道。

他無言之際,身上的“八爪魚”又将自己攀緊了幾分,繼續肆無忌憚地說着話。

“別人沒給你的,我給你。”

“只要我有,只要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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