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顧仇出院的日子,  定在五月中的一天。

因為并非周末,習憂特地為此請了半天假。

顧仇說他此行頗有一番“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作風,心裏又不免暗暗嘚瑟。

顧雅芸過來的時候,  看見習憂也在,  目光落了一瞬便挪開了,  沒說什麽,  似乎已經習慣了在顧仇身邊看到這道幾乎形影不離的身影。

後來仇慶平也過來了,  和顧雅芸一樣的是,  對于習憂的存在他也早已見怪不怪,看着兩個風華正茂的少年,  還感慨地講起了自己十幾歲時交的那些兄弟們。

顧仇聽他爸講得挺上頭,  插嘴問了句:“現在你和他們怎麽樣了?”

仇慶平搖了搖頭,嗓音裏混着幾分滄海桑田般的感傷:“不怎麽樣。各自成家,  各自奔波操勞,  偶爾一聚,  話語間全是嘆息,再也沒了少年意氣。”

聽他爸文绉绉地蹦着字,  顧仇“啧”了聲:“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少年氣。”

仇慶平笑着“嚯”了聲,  擡手在自己兒子腦袋上揉了一把:“四十多歲怎麽了?男人至死是少年。”

說完,  他還側頭尋求認同:“是吧小憂?”

習憂沉着嗓音:“是。”

聽着習憂應的這一聲,顧仇朝他看了過去。

習憂下颌線清晰淩厲,側面看依舊是清絕的皮相、優越的骨相,  從眉眼、鼻梁,  再到唇線,  無一處不透着精雕細琢的俊冷感。

因為太好看、太年輕,  顧仇那一剎那不太能想象得出四十多歲的習憂是什麽樣子的。

唯一能确定的是,  他将永遠英挺,一如今昔。

察覺到他的視線,習憂看了過來,然後眸光裏就落了笑。

出院後要回的地方是金榜郡府。

仇慶平說想陪着兒子到家,顧雅芸對此沒什麽意見,反正車也夠坐。

慶幸自己今日選對了車的小張開着七人座商務載着一行人回金榜郡府。

中途仇慶平在一家生鮮超市門口下了一趟車,回來的時候,兩手提滿了大大小小的袋子,裏面裝着各色食材。

小張見狀摁了後備箱的按鈕,仇慶平邊将食材往裏放邊說:“今天就別叫餐了,午飯我來做。”

顧雅芸沒說話,顧仇應道:“行,那我和安貝說一聲。”

仇慶平臉上笑意濃起來,放完東西回了車上,閑聊一般跟坐在身邊的習憂說:“我們家小仇啊,打小挑食,不吃的東西一大堆,能吃的吧,烹饪方式要是不合他口味,也嫌棄,哦,要是食材切得不對他口感……”

顧仇和顧雅芸坐在後頭一排,在仇慶平和習憂後邊。仇慶平說到一半,顧仇擡腳斜過去,踢了踢他座位的後背:“老仇你住嘴!”

“行行行,我不說。”仇慶平還是笑,“也用不着我說,好像誰跟你在一屋檐下住一段時間會不知道似的,是吧小憂?”

習憂還沒應上,顧仇就截了話:“你怎麽那麽多‘是吧小憂’?”

仇慶平說:“‘是吧小張’也行,要是顧總能應我,我也可以問顧總。”

顧雅芸拿着手機,難得在發消息,聞言只是擡眸瞟了仇慶平一眼。

顧仇說:“那你還是問小張叔吧,顧總在和新上任的小男朋友發消息呢。”

仇慶平稍怔片刻,說:“你媽桃花可以,你別動不動攪合。”

顧仇嗤:“我說什麽了我就要攪和了?”

“不過我最近也是沒空攪合。”他懶洋洋往後背座椅上一靠,“等我抽空找Bonnie打聽打聽,這次又是哪路小鮮肉。”

沒一會兒,顧雅芸把手機摁黑了屏,平放在掌心,語氣四平八穩:“暴露你的內線了。”

顧仇不以為意:“說得好像你以前不知道內線是誰一樣。”

顧雅芸淡道:“你沒說出口我能裝不知道,你自己說出口,那我也不能裝聾。所以剛才,我已經和Bonnie留言,扣除她下一季度的全部獎金。”

顧仇:“……”

顧仇:“???”

顧仇:“媽——”

“這會兒叫媽晚了。”

“……”

到了家,仇慶平進了廚房,顧雅芸坐去了陽臺辦公,習憂本來也是要進廚房幫忙的,剛邁了半只腳進去,就被仇慶平“趕”了出來。

習憂過來客廳的時候,顧仇正盤腿靠坐在沙發邊的毯子上飛速敲字。

習憂沒刻意看顧仇手機上的內容,只無意瞥見屏幕上一溜下來都是發出去已被領取的淡黃色轉賬框。

出手闊綽的顧少爺八成是在給那個Bonnie甩紅包賠罪呢。

餘光掃見習憂在自己斜後方的沙發上坐下,顧仇下意識挪屁股要往習憂小腿縫窩過去。身體位移到一半,反應過來這屋裏除了他們,還有倆大活人,人生生頓住,然後不動聲色地一點點将自己歪了一半的身體慢慢擺正。

習憂:“……”

重靠上沙發,顧仇繼續噼裏啪啦低頭敲字。

習憂在身後問:“賠罪成功了麽?”

某人語調幽幽:“你說呢?”

“那怎麽還在發?”

“打聽我媽新任小男友。”顧仇瞧着是一心一意在發信息,卻把習憂的言外之意意會得明明白白,“急什麽?不能親不能抱不能撸,放下手機和你玩幹瞪眼麽?”

“……”

習憂神情凍了幾秒,動了動唇,問:“打聽得怎麽樣?”

顧仇:“這回不好搞,說是又一個總,和我媽年齡相仿,手腕相當,性格相像。”

“……”

習憂問:“要好搞呢,你打算怎麽搞?”

“?”

顧仇聽出味兒來,放下手機,轉過身,擡眼睨過去。

習憂垂着眸,淡淡問:“像搞史之楠那樣?”

“……”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油然浮現出來。

顧仇被習憂盯得無端有些心虛:“史之楠那不是被我揍了一頓麽?”

“那是後話。”習憂說,“你是覺得我看不出你一開始打算施美人計麽?”

“……”

“我們顧爺好像本末倒置了,好招都對着外人使。”

“?”

顧仇預感不太妙地問:“你打算說什麽?”

習憂瞳色明明偏淺,可他認真看着人的時候,顧仇總覺得那眸子黑沉似夜色下的海。

習憂沒直接說出口,只是看着顧仇,用口型說了幾個字。

顧仇一下就看明白了,習憂說的是:“以後給我一個人看。”

這話若是補全了,應當是這樣的。

——以後你的女裝,只能給我一個人看。

習憂的悶騷顧仇不是第一次領會了。

不過悶他是一如既往的悶,騷卻每次都能騷出新花樣。

顧仇其實不算是個臉皮薄、經不起撩撥的人,但每次看着習憂人前一副樣,自己跟前又另一副樣的時候,他心裏會有一點微妙難言的感覺。

表現在外在上,就是紅耳根。

然後呢,顧大少爺為了掩飾自己害羞了的事實,就會下意識動用武力,好把自己那點無處遁藏的羞恥感于無形中揭過去。

他的武力通常表現為對習憂單方面的壓制。

所謂“壓制”,就是撲上去把人“壓”住,再用手腕卡在習憂脖頸上,将人“制”住,最後居高臨下地“威脅”:“嗯?你再說?”

某人以為自己很兇,下一秒習憂一個翻身,他立馬就能被吻得身軟弟弟硬。

這一回,他下意識也想向習憂發起這樣的武力進攻,然而剛起了個勢,腦海裏就浮現出以往此番行徑落得的種種“後果”,而顧雅芸就在陽臺上坐着,轉個頭就能随時把他們抓包,顧仇只好忍住,頂着紅耳根,回了習憂一句:“做你的春秋大夢。”

習憂能不能做到春秋大夢不好說,等仇慶平把四菜一湯端上桌,揚聲叫他們過去吃飯的那刻,顧仇倒有種自己置身夢中的錯覺。

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五六年前,抑或是更小的時候,那會兒仇慶平和顧雅芸還沒離婚,家裏雖有阿姨,仇慶平卻時常下廚,做些家常小菜,通常也是四菜一湯,然後一邊往桌上擺着碗筷,一邊朝樓梯的方向喊着,叫他和顧雅芸下來吃飯。

只是經年已過,現實早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情景再相似,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顧仇有片刻的失神。

“擦擦手。”是習憂遞過來的一團熱乎乎的濕毛巾把他拉回了現實。

顧仇接過,手指在熱毛巾裏鑽來探去,目光卻直直地看着習憂。

習憂亦回視他。

那一刻,顧仇無比确定一件事。

習憂是他現在,唯一的真實。

一頓飯的工夫很快過去。

飯畢,習憂去幫仇慶平收拾廚房,都清理幹淨後,習憂去了學校上課,仇慶平坐在客廳陪顧仇。

父子倆在某個象棋APP上對弈了幾局,後頭仇慶平接了個電話,才和兒子告了別。

顧雅芸今天也待了還挺久,直到Bonnie打電話過來告知她今晚有個晚宴,得出門準備了,顧雅芸才起身。

走前,跟顧仇叮囑了一番注意身體的話。

出院前,熊醫生找他們系統地聊過顧仇的病情。

顧仇目前身體的各項指标是穩定的,血液反流情況也控制住了,但有個很壞的點,他的心髒瓣膜閉合不完全,可又沒有達到手術指征,因而身體狀态存在極大的不穩定性,可能上一秒還毫無異樣,下一秒就會胸悶心悸喘不上氣,甚至休克。

所以顧仇除了必須随身帶藥外,還要進行高頻度的定期複查。

熊醫生找他們聊這個的時候是個工作日的白天,習憂去學校上課了,熊醫生特地給顧雅芸打了電話,讓她過來一趟,而仇慶平恰巧也在。

熊醫生把大致情況說完後,顧仇問了句:“有猝死的可能嗎?”

他話音一落,就挨了仇慶平一腦瓜崩,顧雅芸也朝他遞過去一個含愠的眼神。

熊醫生只微微一頓後,說:“你目前的瓣膜閉合不全主要出現在二尖瓣上,但并不算嚴重,主動脈瓣是正常的,沒有影響到你的心功能和心腔大小。只要你不大晚上修仙不睡覺,你說的情況基本就不會發生。”

“基本?”

“……不帶這樣摳字眼的啊小仇。”

顧仇又問:“手術呢?”

“想手術一勞永逸啊?不可能。”熊醫生很直白地說,“你現在手術指征達不到。要真達到了,那也是情況惡化的結果。而且一旦上手術臺,就有風險。你的心髒已經做過一次修補手術了,我的建議是,沒到那地步,別輕易動刀。”

這時顧雅芸插了句話:“這手術要是去國外做呢?”

……顧仇神色一沉。

熊醫生說:“國外在心外這方面的臨床确實要比國內更成熟一些。但你現在要把他送去國外治療,意義不大,指征沒達到就是沒達到,去了也只能是處于觀察階段。”

顧雅芸點了下頭。

後來熊醫生又說了不少,見顧雅芸這個念頭暫時消下去了,顧仇繃着的神情才緩緩舒展開。

……

眼下顧雅芸說什麽,顧仇就應什麽。

他可不想顧雅芸操勞着操勞着,最終決定把他丢去國外治療觀察。

“這周先別去上課了,在家再休息幾天,沒事兒就進健身房鍛煉鍛煉,熊醫生說适當的鍛煉對你有益。”出門前,顧雅芸再次叮囑。

顧仇從善如流地應着。

顧雅芸走後,屋子裏空蕩下來,顧仇覺着無聊,進健身房待了好一陣,流了不少汗,出來洗了個澡後,安貝的飯恰好送到。

把飯吃完,差不多到了三中上晚自習的時間了。

顧仇窩去書房刷卷子,刷到一半,他筆一停,目光看着半空,心說坐這兒刷卷子和去教室刷卷子他媽的有什麽區別麽?

答案是,沒區別。

哦不,還是有點兒區別的。

這兒太空寂了,筆尖觸到紙張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人的心,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孤曠。

但是去教室的話,那兒有人很吵,他卻并不覺得煩;那兒也有人很安靜,可他偏偏就喜歡那人的寡言少語。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顧仇把桌上的紙筆往自己的斜跨包裏一抄,起身出了門。

他心情好,抄的近路。

巷子走過半了,被顧仇轉在手指間的手機輕輕一震。

他拿起一看,是習憂發來的微信。

u:【出門幹什麽?來上晚自習?】

顧仇:“……”

顧仇:“???”

他下意識擡眼看四周,別說習憂的人了,連個人影都見不着。

于是他不解地發過去一條:【你他媽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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