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病美人是條鹹魚
北地嚴寒,天幹物燥,日子不過堪堪過了夏末,蕭瑟的秋風便急不可待地從窗外呼嘯而過,傳來嗚嗚的風聲。
馥橙住的畫舫正停在衡江岸邊,是太子新得的私人畫舫。
遠望畫舫巍峨氣派,極盡皇家奢靡,近了細瞧又偏生處處透着江南獨有的婉約秀麗,精致的宮燈徹夜通明,照亮了黑黝黝的江面。
任誰看了,都難免唏噓感嘆一句:這太子爺對馥家的小公子,也太過寵愛了。
可在熟知各種宮廷秘辛的權貴看來,過于奢華精巧的皇家游船,與北地太子素來推崇的大氣恢宏風格沒半點沾邊,委實有些突兀。
說句大不敬的,這畫舫,根本不像是太子會用的,反倒和本朝唯一一位出身江南的權臣——當朝宰相俞寒洲的偏好剛好吻合。
更巧的是,近幾日不知從哪又流出了一個小道消息,說太子的畫舫是從俞寒洲手下的造船廠搶來的……
因着使的手段有些上不得臺面,太子爺連當今聖上都沒敢告訴,還不定什麽時候就得将畫舫送回,端看俞相計不計較此事。
往日就與太子不對付的權貴子弟皆等着看這個笑話,不過,到底事關皇太子的臉面,他們也不好多加妄議。
馥橙卻不知道此事。
他住在奢靡華貴的畫舫裏,身子卻不大中用,天一冷,一到夜裏,喉間就癢得受不住,總是睡不安穩。
這日不過是多吃了塊桂花酥,夜裏就一直翻來覆去地咳嗽,血氣直往喉頭沖,難受得很。
許是他今夜咳得比往日厲害,不過一刻鐘,睡在外間的春喜就匆匆忙忙地端着一碗銀耳雪梨羹走了進來。
馥橙側卧在黃花梨木榻上,背對着外間,聽到腳步聲,他懶懶睜開了眼,卻只抱着被子,一動不動。
春喜習慣了他的冷淡,很快便輕手輕腳放下盤子,湊近過來。
“公子,起來喝點湯吧,再咳下去,明兒個喉頭又腫得疼了。”
話雖這麽說,手也伸了過來,卻也只是停在馥橙上方,并不敢強行來扶他。
馥橙很怕冷,不太想起來,可喉嚨特別癢……眼睛睜了又合,到底是慢吞吞翻了個身,單手撐着床榻,就要起身。
春喜忙不疊地往他背後塞了個雲錦靠枕,讓他坐穩,又小心地将丢開的錦被拉回來蓋好。
随即,一碗熱騰騰的雪梨羹被端了過來,放到他面前。
馥橙只穿着單薄的中衣,依舊抱着被子,瘦骨伶仃的十指搭在深色的錦被上,被燭火一照,便根根柔膩纖長,恍如軟玉,極為惹眼。
春喜控制不住瞧了一下,就仿佛被燙到一般挪開了視線,不敢再看,更不敢細瞧榻上未及弱冠的少年……僅僅俯身垂首,将盤子又湊近了一些……
她心悅公子,不是不渴望的,只是……
那日初見,自己看公子看得失神打翻了盤子,若不是公子發了急病,秋楓又被杖刑責罰,正好将這事混了過去,恐怕她早就被太子挖了眼睛了。
碗中的湯泛着蒸騰熱意,熏到下巴。
馥橙這才回過神來,垂眸掃了一眼,想了想,不太情願地擡手,捏起勺子,有一口沒一口地慢慢喝起來。
他其實是挺想讓丫鬟或者小厮喂他的,畢竟鹹魚慣了,無奈這身子得了怪病,沒法跟人近距離接觸。
那日醒來時,有個叫秋楓的丫鬟見他虛弱起不了床,便想喂他喝藥。
誰知手才剛剛摸到他的肩頭,他就驀然發了病,整個人吐得撕心裂肺,直接厥過去了。
太子見了當即大怒,命人将那丫鬟拖出去硬生生打折了手,之後就再沒人敢碰他一根手指頭。
春喜能茍活到今天,全靠跟他保持距離。
之後陳太醫來了,瞧了幾次,也只含含糊糊說是心病,開了個方子就過了。
太子本是勃然大怒要給太醫治罪,誰知一聽是心病,也開始裝聾作啞,讓他好好休息。
馥橙懶得理會這個熱衷pua的渣男,本想讓人把那個無辜受累的丫鬟救回來,結果這狗太子當天就将秋楓遣回了宮,不讓他再見人。
之後沒兩日,春喜才偷偷帶回來消息說,秋楓的傷沒大礙,還成了太子侍妾,封為秋良娣,如今得意得很。
馥橙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怔了好一會兒,也沒理解這是如何發生的。
春喜便暗示他:“太子喜歡像您這般性情溫柔的人,秋楓本就是皇後娘娘送給太子的。”
要知道,秋楓柔情似水的模樣,有那麽一點像重病之前的馥橙,如今被打了,病怏怏的就更有那麽幾分味道了。
太子有所顧忌不敢碰馥橙,便有的是替代品自薦枕席。
馥橙當時聽完,琢磨一會兒弄懂了,感覺有些倒胃口,也沒說什麽,揮揮手躺下睡了。
此刻,潤滑的銀耳雪梨湯滑下肚,喉嚨舒服了點,馥橙微微眯起眼,松了口氣,才又喝了幾口。
這雪梨羹色澤清亮,喝着卻隐隐有股藥味……說是加了補身子的藥,可真正的藥引是什麽,誰又知道呢?
不過馥橙并不多麽關心這事,他只是不喜歡這味道,也不愛喝罷了。
勉勉強強解了渴,馥橙就将勺子丢到盤子裏,收回手,蔫巴巴地吐出兩個字。
“果茶。”
他嘴巴裏有苦味,想喝果茶。
春喜聽了有些猶豫,小聲勸:“公子,您的身子……陳太醫說除了羹湯清水之外,其餘的都不能喝。”
再不好生養着,恐于壽數有礙。
最後這句是她今日偷聽到陳太醫的徒弟說的,也不知道太子爺知不知曉。
春喜想起這個就憂愁,又勸:
“公子再喝點湯吧,太子爺肯定也憂心您的病。何況……何況,您也知道,您如今一病,那些個賤/人便急着爬太子爺的床,巴不得您有個好歹。
秋楓昨兒個還改名秋澄了……若不是被太子爺訓斥,她還要大張旗鼓來慰問您,俨然一副東宮女主人的模樣,臉都不要了。
要我說,您和太子爺還是青梅竹馬呢,誰能比得上。”
春喜越說越憤憤不平,臉上皆是怒氣。
馥橙聞言興致缺缺地打了個呵欠,轉過頭,實在懶得開口。
總不能說他是個穿越的,壓根就不在乎太子睡了幾個寵妾吧……
他只在乎他的果茶。
不過果茶這會兒是喝不到了,春喜不答應。
馥橙琢磨着,春喜不中用,只能讓別人來滿足他的要求。
他也不鬧脾氣,想了一會兒,便沒骨頭似地蜷進被窩,安靜地感受着萦繞周身的溫暖。
他住的是太子的畫舫,吃穿用度自然也是頂好的,單單手下滑不溜手的錦被,過于罕見的繡工,就能窺見一二。
但這都是理所應當給他的,畢竟馥橙真實身份地位不低。
既然地位不低,該怎麽使喚人呢?
馥橙想了想,自己上輩子作為體型最小的被子妖,成日裏睡覺,不需要吃不需要喝,冷了還有個小孩主動抱着他給他取暖,日子過得也算漫長無憂,基本沒支使過人。
如今過着這種被圈養的病秧子生活,要說多舒坦吧,夜夜受病痛折磨,太子還故意貶低他的身份,怎麽都算不上好過。可要說難過吧,明面上确實錦衣玉食,有人伺候,也談不上。
這支使人的事,倘若沒進這畫舫,以這具身體的身份,也不過是說句話的功夫。
可如今他不過是個被圈養的「公子」,被可勁兒往泥裏踐踏身份,真做起來太麻煩了。
要不還是不努力了,繼續鹹着吧,橫豎也捱不了多少日子了。
馥橙有些厭煩太子搞的這些事,蹙着眉又咳了一會兒,才将微微帶着血漬的帕子丢到一邊,微抿着泛紅的唇發起呆來。
春喜久等不到回應,只好悄悄擡頭看向少年。
這一看卻有些怔愣。
此時江上已入夜,畫舫內燭火盈盈,并不如何明亮,卻足以清晰地勾勒出眼前迷離惑人的畫卷。
少年未曾束起的墨發蜿蜒垂落,沿着上好的黃花梨木榻往下沉沉地墜,烏玉一般,一如那雙上挑的眼,總是籠着霧似的,不過看一眼,就像要被吸了進去。
以至于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細看少年的五官。
春喜禁不住面上微紅,渾渾噩噩地想着,不知覺視線一轉,癡迷的目光落在那雙手上。
就見幾根糯白的手指拽着錦被的一角,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揪來扯去,沒一會兒又很是孩子氣地捏着那個尖尖的被角晃來晃去,淘氣極了。
她其實是想微笑的,少年的舉止讓她心裏又軟又熱。
可不知為何,這般看久了,春喜竟覺得心尖開始發緊,仿佛唯恐榻上少年那過于脆弱的指節,如同早春枝頭堆砌的落雪,一用力便散了……
大約是真的受了迷惑,鬼使神差地,春喜往前湊了湊……
然後……嗅到了一股隐隐約約的冷香,說不上來是什麽味道,大約是初冬的雪,又或者秋夜的霜露,混雜着一點點血的腥甜味道,很是捉摸不透。
想起先前聽過的坊間對公子的評價……先國師之後,當世第一顏如玉,風姿才貌舉世無雙,公認的占星之子。
這樣的少年與星辰做伴,身上好聞,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有些旖旎隐秘的思緒逐漸飄得有些遠,少女眼中露出向往的神色。
她越靠越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摸到榻上的少年,直到……
案上的燭臺忽然發出「啪」得一聲響。
緊接着,「啪啪啪」又是連着好幾下,突兀又急促。
馥橙聞聲醒過神來,撩了撩眼皮,自顧自端起小幾上的茶杯漱口,将口中的血腥味去了。
末了他将杯子放回去,擡眼見春喜依舊神游天外,眸色便不可見地淡了下來,安靜地轉頭去看另一邊。
不遠處的桌案上多了幾塊髒兮兮濕漉漉的石頭,正落在燭臺旁邊,突兀滑稽得很。
而原本新換上的窗紗再次被人戳破了幾個洞,一如過去幾日,明目張膽……
這讓馥橙想起了他的第一世,還沒轉世變成被子妖的時候,偶爾會遇到一些喜歡欺負他的頑劣兒童,故意拿着沾泥巴的石子往他坐着的輪椅上丢,一顆一顆砸到他身上,邊砸還邊盯着他的臉猛瞧。
馥橙微微蹙起眉,收回了視線。
他知道這些石頭屬于誰,也知道對方為什麽要故意驚擾他……連着小半個月,無處不在的窺探目光,粘膩又惡心,每到夜裏就會出現,像是期待他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狗太子為了全方位pua擊潰他的人格和尊嚴,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不過也罷,這也是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馥橙不耐地垂下眼,随手抓起榻上的一個小擺件扔了出去,正正砸在屏風上,發出哐啷一聲響。
少年突然發起了脾氣,春喜被驚得回過神,忙去看馥橙的臉色。
就見眉目昳麗如畫的少年神色寡淡,睨過來的雙眸寂涼如秋夜。
他的聲色很柔,又帶着少年變聲時獨有的沙啞,很慢地開了口:“讓外面的人滾,把果茶拿來。”
“啊……是,公子,奴婢這就去!”春喜被看得心慌,下意識退了幾步,扭頭快步往外走。
她擡眸緊緊盯着房間的角落,那裏有個小小的窗戶,半透的窗紗上此刻正投下一道陌生的陰影,仿佛正隔窗同她相望。
春喜不自覺地攥緊了手帕,身子止不住地微顫,只覺整個後背都有些發冷。
等到出了房間,見到外頭門口靜默站着的兩名禦前侍衛,她才深吸了口氣冷靜下來,笑道:
“侍衛大哥,公子夜裏覺淺,容易被驚醒,你們二人還是往前頭去守着吧?”
這話一出,那兩人便似笑非笑地看了春喜一眼,其中領頭的道:“春喜姑娘,我二人奉太子爺之令,全天貼身保護公子安全,可不能說走就走的。”
「貼身」二字明顯是特意強調。
春喜聽了面上一白,道:“可你們總鬧出些聲音,公子如何安睡?”
“姑娘!”另一個侍衛忽然提高聲音道:“你可搞清楚,太子有令,誰都不許碰馥小少爺一下,馥小少爺想要什麽,你就得聽他調令,不得違抗,若不是你剛才……我們也不會随便出手驚擾,你說是也不是?”
這話一出,本來就有些旖旎心思的春喜頓時打了個冷顫,腦子裏止不住地想起今日太子來時那警告的威吓,一時間整個人都清醒了,忙不疊地低頭福了福身,道:
“是奴婢無狀,還請兩位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春喜定不會再犯。”
那兩侍衛見她懂了,不由對視一眼,露出滿意的神色,揮揮手繼續回去站崗。
身形較矮的侍衛本是大喇喇地繼續站回窗下,讓自己的影子完全落到窗紗上,才站立不動。
可沒等他回過頭繼續往屋內偷看,那較高的侍衛便一把将他拽到了角落裏,按着他的肩道:
“收斂些,別惹那位發脾氣了,小心氣出個好歹,太子那邊不好交代,到時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可這不是太子爺吩咐的嗎?讓別把這位當貴人,免得恃寵而驕。”矮侍衛不服氣。
高侍衛頓時拍了下他的頭,怒道:“太子爺馭人的手段是你能說的?讓你收斂就收斂!少廢話!”
矮侍衛一時有些失望,不甘心地回頭看了看,口中含糊嘀咕了兩句「看看怎麽了」「一個男人長那麽美」「還不是床上伺候太子的」之類的葷話,到底沒敢再放肆,老實站得隐蔽了一些,沒再露出行跡。
春喜沒習過武,聽不到這一茬,加上她自己心中有鬼,低着頭就快步回去了。
在沒來得及上報馥橙的病情之前,她到底不敢忤逆太子的話,親自去取了果茶,帶回來給馥橙喝。
“公子,那兩位侍衛已經走了。這果茶……對您身子不好,不要喝多了。”
馥橙點了下頭,接過杯子慢慢喝着。
果茶溫熱清甜,很快就去除了口中的苦意。
馥橙是不信侍衛走了的,那兩個人幾乎每夜都會開窗盯着他瞧,惡心巴拉的。
不過正因為是太子的走狗,他們只會聽太子的話,一邊偷窺視/奸他,想以此折辱他讓他認命,一邊又顧忌他的真實身份,不得不滿足馥橙的一切要求。
正好拿來利用。
橫豎這身子活不了多久,吃什麽喝什麽都阻止不了他的死,還不如先滿足自己。
至于春喜……這丫頭還不知道是誰派來的,不可信。
馥橙極慢地喝完了一杯果茶,才憊懶地靠回了枕頭上,耷拉着眼皮沉思。
少年風姿昳麗,即便郁郁寡歡沒半點精神氣,依舊令人神往。
春喜有了剛剛的教訓,不敢再看,只笑着将博古架上那套綠松石擺件取了過來,讓少年把玩。
馥橙對這套擺件還挺喜歡的,昨日拿到手就玩了很久,這會兒捏到手裏,摸着沁涼的綠松石,整個人都放松了許多。
春喜見狀,憶起今日清晨太子囑咐她必須要說的話,便借着這個機會道:
“公子,這綠松石擺件,是太子爺讓人送來的東西。說是俞寒洲大人尋了許久,随後太子和俞大人同時在拍賣會遇到了這套擺件,都拍到天價了,沒想到太子競拍略勝一籌便拿下了。
前兒個太子爺聽說您睡不好想解悶,二話不說就送了來,太子對您是真的好。俞相財力也和太子不相上下,跟着他的人想來也不會吃什麽苦……”
馥橙聞言,擡眼瞥了下春喜忐忑的神色,又垂眸看了看精致的擺件,想了想,丢到一邊。
不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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