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俞寒洲
畫舫上有皇後的耳目,春喜的身家性命又被捏在皇後和太子手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能力。
馥橙在故意說出那些話挑釁的時候,就做好了順利赴死的準備。
然而,一片虛無之中,他又隐約像是聽到了哭聲,斷斷續續的,吵鬧不休。
馥橙蹙着眉将自己埋進被子。
可耳邊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心口也疼得一陣比一陣厲害,他只好努力平複着呼吸,疲憊地睜開了眼。
一旁守着的春喜發現他醒了,忙不疊地撲過來,俯身細細查看他的臉色。
見馥橙面色蒼白如雪,往日澄明的雙眸也沒有了焦距,仿佛看不見她,春喜一時心疼得厲害,眼淚止不住就下來了。
她抖着手擦掉眼淚,将馥橙額頭上蓋着的帕子取走,換了另一條溫熱的帕子,這才一邊小心地給他拭汗,一邊小聲問:
“世子,您能聽見奴婢說話麽?”
馥橙沒有反應,只微微合着眼,看着極為虛弱。
春喜見狀心慌得厲害,顧不上再問,起身拔腿就往外跑。
她只覺得渾身發冷,卻又根本不敢停下來,因為只要一停,腦子裏就禁不住想起昨夜發生的一切。
當時她心慌意亂,被夏荷叫出去警告了一番,回來就發現房間裏門窗緊閉,公子也沒了聲息。
單薄異常的少年整個人陷在被褥裏,面容純稚又平和,脆弱得仿佛随時都會離她而去。
春喜當時整個人都軟了下去,只覺得腦子裏嗡嗡楠楓響,幾乎是抖着手去探馥橙的鼻息。
觸手卻是一片冰冷,榻上的人分明沒了生息。
春喜已經記不起當時自己是如何哭叫崩潰的了,只記得自己找遍了畫舫裏的每個房間,卻連一個可以求助的人都沒有。
仿佛一夜之間,那些被派來伺候公子的丫鬟侍衛嬷嬷,都憑空消失了。
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有人把他們叫走了,有人明目張膽地想要公子的命。
但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她把致命毒藥換成其他藥材還是這樣?畫舫裏除了她和夏荷之外,還有誰是皇後娘娘的人?
為什麽無所不能的太子對此一無所知,他不是最關心公子的麽?
他派來的人都被調走,他難道一點也不知道嗎?
他讓公子住在這座上天入地求救無門的江中孤島一般的畫舫裏,又是不是故意的?
春喜心中第一次冒出了無數質疑,可她就像是啞掉了一樣,心口仿佛破了一個大洞,抖着唇怎麽都無法問出口。
因為她知道,她也是害死公子的幫兇之一,她同樣卑劣。
為了永遠伺候公子,她投靠了太子,她給公子換了致人虛弱的藥,只要公子一直卧病在床,一直抗拒外人接近,她就是唯一能陪着公子的人了……
公子難道一無所知嗎?
不,公子很清楚她的作為,卻從來都是冷冷淡淡,沒有指責過她,亦不在意她去做了什麽。
或許在公子心裏,這世間本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物事了吧,唯一的親人老國師為國捐軀,最親近的青梅竹馬太子殿下和最依賴的長輩皇後娘娘,都是置他于死地的兇手。
磕磕絆絆十幾年,身邊無人可信,無人可依,連丫鬟小厮都只聽命于皇後。
當她反複為太子說話,為了一己私欲昧着良心下藥的時候,公子曾經那樣安靜地注視着她,很平靜地跟她要糕點,毫不猶豫地喝下她送的藥。
那一刻,公子在想什麽?
他早就放棄了吧……是的,他厭倦這一切。
春喜不敢再想,她沒辦法再想下去了,只覺得心痛得恨不能立刻死去。
她崩潰地無聲流淚,一邊拿頭撞柱子一邊抓緊自己的心口。
可後悔并沒有用,她知道自己不能放棄……她要救公子……
對!她必須救公子!一定還有辦法的!
春喜很快跑去了藥房,瘋了一般翻箱倒櫃找藥材。
她匆匆忙忙配好了藥,又踉跄着去小廚房煎藥。
當藥爐上小小的火苗燃起的時候,不知為何,地上蹲着的春喜瞬間淚流滿面。
她搖了搖頭,站起身。
但凡略通醫理的人,摸了公子脈象,都知道……根本沒有藥能救得了馥橙了,起碼這裏不行。
她不應該再在這自欺欺人。
春喜擡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終于冷靜了一些,她抖着手沖回房,換了身簡便的衣褲,又迅速出了門。
在發現船上的船槳和急救用的快船都已經消失無蹤之後,春喜沒有任何猶豫地跳下了水,準備游到對岸去求救。
誰知下水游了不過一會兒,她就被人從身後猛地敲了一記手刀,暈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過來,人已經躺在畫舫上。
天變了,瓢潑大雨滂沱而下,江上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廊上的宮燈也盡數滅了,根本看不到對岸,也無法再下水。
春喜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回了馥橙的卧房,卻見分明已經逝去的少年此刻安安穩穩地躺在榻上,被子蓋得好好的,額頭上敷了條溫熱的帕子,除了面上有些糜麗的薄紅,沒有任何異常。
唯一多出來的,是公子身旁站着的那道墨色身影。
長身鶴立,手執一柄閉合的黑金烏木扇,一身紋着四爪金蟒的暗金色朝服,僅僅站在那裏,就讓人望而生怖。
當那人側身漫不經心望過來時,春喜只聽見自己撲通跪地的聲響,随即便是無止境的叩首。
當朝宰相俞寒洲,兼任內閣首輔、天下兵馬大元帥,總領內務軍政。
這身獨一無二的朝服,從來捏在手裏不曾打開的折扇,加上腰間的血玉,她絕不會認錯。
恍惚間,春喜似乎聽到了粗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恭敬。
“大人,船上無人,想來皇後娘娘做足了準備,将太子的人全換了。”
随即,另一道溫和些的女聲響起。
“啓禀大人,馥小世子的毒是夏荷和春喜下的,夏荷下的是劇毒,應有些年頭了,春喜的是尋常致人虛弱的藥物……還有太子似乎将這畫舫布置換了許多,也就您布置的這間房沒換,還特意讓世子住着,也不知圖的什麽……”
話音剛落,那執扇而立的墨色身影便側過頭來。
春喜分明瞥見男人眉間皺起的痕跡,深深的,恍若刻骨之刀。
旋即,悅耳低沉的男聲響起:“圖的什麽?鼠目寸光之輩,一畝三分地尚且管不好,歪心思倒是多。”
那跪着的下屬當即道:“大人說的是。屬下亦沒想到太子會連畫舫都守不住,按理說也不太應該,太子不是最為重視這馥世子?如何會讓皇後娘娘這般輕易得手?也未免太糊塗了。”
墨色身影聞言低低嗤了一聲,反問:“他那是守不住?他是不敢守,不敢查。”
一個依靠着母族方能站穩腳跟、壓根就沒實權的太子,再懷疑,能懷疑到自己的靠山上去?江山和美人,後者終究算不得什麽。
那下屬一點就通,了然道:“那太子爺是擺明了不選小世子了。”
男人聽了,長眉擰緊。
房中一時寂靜得可怕。
春喜只覺得渾身發軟,可她還是往前膝行了幾步,想去摸榻上的馥橙。
那女下屬當即閃身過來将她壓制住,警告道:“姑娘莫亂動。大人已經想法子将人救回來了。”
救回來了?
春喜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甚至也忘了去質疑他們如何救的,只知道下意識轉向男人的方向,拼命磕頭。
那人卻并沒有看她,只面朝着馥橙的方向,似乎正凝視着榻上安睡的少年。
許久,春喜方聽到男人開口,緩緩道:“國師一生為萬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老人家的血脈,不能折在這裏,更不應當被折辱。”
“高值!”
話音剛落,男人便提高了聲音。
那下屬當即跪地應道:“屬下在。”
“你且将馥橙身邊的人處理了,做得幹淨點,別叫他知道,其他的……”
男人頓了頓,垂眸注視了一會兒馥橙,良久,方解下腰間挂着的血玉,俯身,慢條斯理地為榻上的少年系好,這才直起身往外行去。
“太子要送美人,本相總不好辜負了他的心意。”
……
紛亂的思緒到此戛然而止。
春喜疾步往太醫暫居的客房裏走,腦海中卻閃過那枚陌生的玉佩。
上面有個紅得發黑的卍字,寓意吉祥。
衆所周知,當今聖上求長生不老,崇尚道宗,對于推崇早登極樂的佛門向來是深惡痛絕,以至于朝中大臣沒一個敢攜帶與佛有關的配飾,各地的寺廟也同樣被搗毀,僧人們亦被趕出關外。
可俞相因為那枚玉佩是自幼帶着的,陛下念他赤誠,特準俞相平日帶着血玉。
這枚玉佩落到世子手裏,就是個燙手山芋,不出兩日就會被發現,到時候伺候世子的她絕對讨不着好。
她應該立刻上報給太子的。
可生平第一次,春喜不想說。
當然,她也不能說。
昨夜于她而言本是必死的結局,俞相卻只讓人給她灌了毒藥,便讓她繼續伺候,還讓她改了口,不準再喊馥橙「公子」,必須喊「世子」。
無論如何,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如今她只知道,俞相救了世子的命。
或許以後,俞相也是這世間唯一能救世子的人,她不能、也不可以再斷送世子唯一的生路。
……
昨夜的事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大清早,畫舫上的人又都出現了。
只是那兩個喜歡冒犯馥橙的侍衛,不知為何不見了蹤影。
春喜卻清楚地記得,昨夜那兩個人幾乎是被硬生生如同死狗一般拖到公子房門前,自己撞得滿頭是血涕泗橫流,卻還是逃不過被俞相親手捏斷脖子的命運。
一塊死的,還有給世子下了十幾年毒的夏荷,和昨夜下毒的冬梧,招了供畫了押,斷了舌頭,折了四肢,反反複複丢進江裏,活活溺死了,才撈上來。
誰都說俞寒洲心狠手辣,春喜卻覺得大快人心,哪怕未來有一天她也會是死的那一個,也無所謂,她只想世子平安無憂。
如今船上人心惶惶,俞相安插的人也都已經到位,春喜只作不知,快步領着太醫去看馥橙。
本以為又是一堆「馥小公子生來體虛,好生将養自是無礙」的陳辭濫調,結果沒想到,那特別喜歡開補藥搪塞的陳太醫,這回竟是認認真真地把了脈,随即面色慘白地搖搖頭,也不開藥方,拎着藥箱就走了。
春喜急得追出去,攔住人問:“陳太醫,世子的病……”
那中年太醫搖了搖頭,手上攥得死緊,壓低聲音道:“馥小世子中毒的年頭太久遠,又積郁成疾,數病纏身,昨夜又被喂了斷魂散,論理如今不可能……許是回光返照……早作準備吧。”
春喜聞言瞬間落下淚來,整個人怔怔的。
陳太醫見狀,無奈搖了搖頭,想了想馥橙的異狀,到底多說了幾句:
“我行醫多年,也是頭一回見到這般病人。馥世子這脈象……本是個死脈,以常理而言,這會兒人理應下葬了。
可他還能說話用膳,身上也未變冷,恐怕是俞相給他用了什麽吊命的奇物,否則我實在想不出緣由。
你若有心,求求俞相,或許還有辦法。”
說着,太醫一拱手,便離開了。
春喜腿一軟摔到地上,擡頭卻見門後走出來一名陌生侍衛,見對方默默出示了相府的腰牌,當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起身奔了過去。
……
等她再回到房裏,馥橙已經清醒了,也不理人,只懶懶散散地擡手,輕輕揉着心口。
那裏疼得厲害,像是有人故意捏着他的心髒似的,疼得他有點喘不過氣。
可偏生,它是活的,有着極輕的搏動。
馥橙喪喪地松開手,翻了個身蜷縮起來,将自己埋進被子裏,整個人看着更孱弱了。
他不理解。
昨夜那個香氣……分明就和要他命的毒藥一模一樣,照理說,他是肯定活不下來的,而且他那時候進了回光返照,見到了第一世的父母。
馥橙不解地蹙起眉,細細回憶了一下原主臨終前的記憶,再次确定自己沒有搞錯,原主就是死在這個吃了十幾年的毒藥上的。
沒道理他吃了這麽些天,昨晚甚至有人給他下了猛藥,想要給他個了斷,卻還弄不死他的。
太怪了。
馥橙想了半天都沒個結果,只能歸咎于原主不想他死。
不這麽想還好,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生氣了。
這原主自己是痛快了,腿一蹬一了百了,偏偏又留了執念在這具身體裏,讓他死都死不了,看着他天天吃苦,良心真不會痛嗎?
更離譜的是,馥橙發現,他不僅沒死成,還多了一種新的折磨……心絞痛。
這日子實在是沒法過了。
春喜見他按着心口,猶豫片刻,到底是下了決心,跪下來,小聲将昨夜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又将自己的真實身份告知。
只不過,她沒有提起俞寒洲的名諱。
“世子,經過了昨夜的事,奴婢知道,太子爺也是靠不住的,本就是他對不起你,奴婢不該昧着良心幫太子,更不該給您下藥,害得世子險些喪命。”
說罷,春喜便結結實實給馥橙磕頭。
“是春喜豬油蒙了心,害了世子。”
“世子千萬別把奴婢說的那些荒唐話往心裏去,萬萬要保重身體,沒有什麽比您身子康健更重要了。”
馥橙眼看着春喜使勁磕着頭,手一伸将頭上的熱帕子扯了下來,丢到她面前。
春喜果然停住了動作,将帕子撿了起來疊好,放回桌上,又重新擰了一條給他。
眼看着她額頭都淤青出血了,還要跪下繼續磕,馥橙疲憊地按着心口,無力道:“別跪了,不用磕。”
他本來就心口疼,現在看得頭也開始疼了。
可春喜一聽他這話,反而瞬間淚流滿面,再次砰砰磕了幾個頭,才起身告罪,将水盆端了出去。
等她再次回來,手上已然端着新的藥碗。
“世子,救您的那位大人位高權重,是有大本事的,如今他将貼身血玉送了您,有他護着,今後旁人定然害不了世子。哪怕是太子爺,都未必能與之抗衡。”
“嗯。”馥橙生無可戀地應了一聲,垂眸,看着瘦骨伶仃的手指,沉默。
春喜見他神色憂郁,并不如何高興,只得道:“世子,這是那位大人吩咐人特意送過來的藥,說是能讓您好過一些。奴婢試過了,沒有毒,您可要試試?”
馥橙聞言,帶着倦意的雙眸終于微微亮起。
他打起精神接過藥碗,道:“喝了真能不疼?”
普通的止痛藥材對他可沒用。
春喜對上少年潋滟的雙眸,只覺其中熠熠生光,被燭火一照更是臉上有了些許紅潤的氣色,漂亮極了,和先前寂涼冷淡的模樣截然不同。
她一時高興得不得了,忙點點頭,道:“大人連您都能救回來,定能讓您不再受苦的。”
馥橙聞言半信半疑……
其實如果不是足夠自閉,之前他甚至想對春喜說,你不應該讓那個人救我的,你應該成全我。
就這副被毒藥重創的身子,活着日日受苦,誰都救不了他,真不如安樂死。
不過春喜都說了那個人能讓他活下來,還能讓他不痛苦,死馬當活馬醫,試試也不虧。
春喜可不知道他這麽想,小心伺候着少年喝完藥,漱了口,又等馥橙用熱帕子擦完臉,換好了衣裳,她才退到一邊,給馥橙盛粥。
馥橙這具身體不管吃什麽都沒有用處了,胃口也很差,見春喜還是不讓吃甜點,他便蔫巴巴地靠在榻上,一邊等着藥效發揮,一邊撈起腰間的血玉端詳。
觸手細膩厚重,光華流轉,一看就不是凡品,上頭的溫度也比他的體溫高許多,摸起來還挺舒服。
馥橙一向喜歡這種名貴石料或者寶玉做成的物什,本以為只是個解悶的新玩意,誰知玩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自己渾身有點熱了……
連帶着,手骨上那種一抽一抽的針紮一樣的疼,也逐漸減輕……
馥橙坐起來,擰着眉頭擺弄着玉佩,心想……沒準是藥效的緣故?
為了驗證,馥橙索性将玉佩扯下來,扔到榻上。
哪知才剛剛放下,渾身的熱意就緩緩退卻,骨頭裏的疼也席卷而來。
馥橙終于像是确定了什麽,有些遲疑地蹙起眉,将玉佩抓回來,拉開自己衣裳,貼着肉捂到自己心口。
随即,胸口那種仿佛要殺了他一般的絞痛,就奇跡般緩緩平複了下來,仿佛他從來未曾生病。
馥橙長舒了一口氣,感受着熟悉的沒有任何痛苦的感覺,突然微抿着唇珠,露出個淺淺的笑。
他從穿過來到現在,還從來沒有笑過,連說話都很少,更別說像這樣微彎着秋水似的眸子,裏頭迷離一片,此刻矜持地抿着細薄的紅唇,笑得便格外稚氣。
春喜幾乎一擡頭就愣住了,整個人都像是失了魂。
馥橙容色豔絕,不笑的時候便是傾國之姿,孤高如天邊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春喜從來沒想過,少年笑起來會這樣清純和孩子氣,仿佛全天下所有的快樂都在這一刻被他擁有了,美好得讓她想要落淚。
春喜甚至都不敢出聲詢問,只逼着自己垂下了頭,不要去驚擾少年。
世子這一生太苦了,她不能打擾他。
作者有話說:
天天忍痛吃苦的馥橙(鹹魚躺):活什麽活,讓我解脫。
得到老攻送的寶貝并滿血複活的馥橙(嬌氣抹淚):嗚嗚活着真不錯,我收回之前不成熟的發言。
排個雷:【春喜會領便當,大概在文章進度九萬字左右,俞寒洲暫時留着她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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