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無辜美人

焚書一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一時間,俞寒洲的名諱再次響徹京城,權臣的名頭更是徹底坐實了。

然而,盡管如今朝中各派對此褒貶不一,卻無一人明着站出來質疑。

說來,此事多少有些微妙。

一是朝中向來唯俞寒洲馬首是瞻的保皇黨們,皆以為俞寒洲昧下了那本記載他們貪污罪證的本子。

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俞寒洲手裏很可能捏着他們的命。

如此形勢,平時裏本就擁護俞寒洲者,而今更是個個忙着同俞寒洲套近乎送禮送美人,端的是又喜又憂。

喜的是把柄沒落在那幫該死的改革派手裏,憂的是,本子在俞寒洲那……

雖說俞寒洲是默認的百官之首,但人家與皇帝關系親厚,保不準哪一日便「改邪歸正」,實在不好控制,只能盡量懷柔拉攏、徐徐圖之。

二是素來瞧不上帝王近臣的清官之流,也即較為激進的改革派。

原本焚書一事鬧将出來,他們便義憤填膺地準備聯名死谏。

誰知道,這皇宮都還沒進呢,就收到消息——俞相說服了姚無淪,把抓的人放了……甚至,有人在城外見到了那幫被捕的學子,皆帶着一家老小,神色堅定地走了……

改革派們一時間紛紛沉默,商量半天,也沒個由頭去進谏,衆所周知老皇帝根本不見禦史之流,如此,衆人一合計,還是歇了出頭的心思。

三則是長期保持中立的絕大多數年邁官員,他們半生沉浮,見過了老國師為國捐軀卻連追封都沒有,見多了老皇帝幹的荒唐事,比如搶太子寵妾、殺盡天下佛門僧人之類的。

如今他們一顆愛民心堪比金剛鑽,別管俞寒洲幹了什麽,只要保住百姓,怎麽都行,無論如何,總不會比陛下親自執政時更糟了。

更何況,如今的北朝,還是當朝宰相一力保下來的,這般固國安邦的能臣,絕不是只會縮在後頭紙上談兵的改革派能置喙的。

故而,滿朝文武,還真沒人反對俞寒洲。

市井之中雖有傳言,然到底沒出人命,百姓們茶餘飯後聽一聽,便又各自忙活生計去了。

于百姓眼中,他們只知道當朝兵馬大元帥平定了叛亂,他們敬重稱頌俞寒洲,是稱頌保家衛國的英雄。

至于俞寒洲貪污受賄、玩弄權術之類的流言……與尋常百姓柴米油鹽的日子還是太過遙遠了,無從考證。

凡此種種,坊間對俞寒洲便多是溢美之詞,一場原本注定血流成河的硝煙就此消弭于無形。

又過了兩日,馥橙這邊方從春喜口中聽到這件事的後續。

彼時他正身處畫舫廊沿下,整個人懶洋洋地窩在貴妃榻裏,身上裹了綿軟的蠶絲被,曬太陽曬得昏昏欲睡。

今日難得天晴無風,日頭也不大,太醫特意交代春喜帶他出來看魚,開闊心境,免得郁結于心。

江上風光甚好,遠望江水泱泱,無邊無際,時不時還有江豚從水中忽地躍出來,在日光裏劃過一道閃閃發光的弧線,旋即又隐入了水中。

馥橙有些畏水,尤其是波光粼粼的江面,剛剛出來時還不覺得有什麽,這會兒看久了,難免有些發怵。

上一世有小鬼惡作劇,将他化身的小被子扔進了水潭。

小被子吸了水便格外沉重,而且這世上也實在沒人會特意下水救一條被子,馥橙都吓得做好凍死在水底的準備了,誰知一直護着他的那個孩子竟是追了過來,又義無反顧跳進了水潭,潛到最底下,将他抱了出去。

要知道當時可是入秋了,潭水冷得很。

馥橙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周身冰冷刺骨,一時禁不住又将身上的蠶絲被裹緊了一些。

恍惚間又想起那孩子凍得渾身發紫卻堅持先幫他擰幹水的認真模樣,俊秀的小臉上一片嚴肅,繃得緊緊的,動作同樣一板一眼,唯一柔軟的地方,便是那雙将他抱起來的手。

要是小孩如今還活着,約莫也是個青年了。

春喜見他面色如雪,怏怏不樂,一時停下了話頭,端着湯跪到榻邊,擔憂道:

“世子可要喝些熱湯?是不是日頭太大了,曬得您不舒服?”

這幾日春喜照顧他時愈發小心翼翼,簡直像對待易碎的寶物,眼中也常常露出痛楚之意。

馥橙不欲她太憂慮,聞言搖了下頭,慢吞吞道:“沒什麽,這樣就挺好。”

有那塊血玉在手,哪怕他病入膏肓不久于世,依舊身無病痛,安枕無憂。

只除了,過于荏弱的身形和病怏怏的氣色,使得旁人一看便知他病骨支離,已是強弩之末。

不過,如今這般已經很好了。

馥橙語畢,伸手捏着勺子喝了幾口熱乎乎的湯,待到緊繃的心神慢慢放松下來,才再次看向無垠的江面。

他欣賞了好一會兒,輕聲道:“江水很美。”

春喜無聲凝望着少年的側臉,卻只覺得他眸色似是有些憂郁,像在懷念什麽。

世子放不下的……要麽是已逝的老國師,要麽就是……太子。

春喜心中酸澀。

得虧馥橙沒用占心術,不知道春喜這會兒在想什麽。

又望了一會兒江面,馥橙方收回目光,道:“所以,最後俞寒洲并沒有将人流放,而是逐出了京城?”

春喜忙點點頭,附和道:“可不是嘛,俞相說陛下修道正是關鍵時期,不宜見血,等姚公公走了,便偷偷把那些人送出京城了。”

話畢,春喜似乎想到了什麽,又憤憤不平道:“也不知道一開始是誰在散布流放的謠言,平白污了俞相的名譽,真是晦氣。”

馥橙聞言抿了抿細薄的紅唇,彎起眸子無聲地笑了一下。

可惜春喜正低頭給他布點心,并沒有發現這一幕。

馥橙捏了一塊軟糯的桃花酥,細細嚼了,只覺口感較之前兩日又有很大不同……不由享受地微微眯起迷離的眸子。

一連吃了好幾樣,等腹中微飽了,馥橙才慢吞吞地問:“俞寒洲的事,怎麽今天才告訴我?”

之前春喜消息靈通,有什麽八卦都是第一時間告訴他的。

春喜聞言讪笑了一聲。

她總不能說,如今畫舫上多了俞相安排的人,有些消息,俞相不讓她說,她就只能裝作不知道吧……

譬如太子知曉了世子差點被皇後娘娘所害之事,火急火燎就要來見世子,卻被俞相攔路截了,不陰不陽地「問候」一番,之後就一直沒臉再出現。

又譬如,太子闖了皇後娘娘寝宮,據說大鬧了一場,誰知出來後卻帶了皇後娘娘身邊的藕荷回去,隔日便封了藕小主,如今藕小主有寵在身,俨然傲視整個東宮。

再譬如,俞相聽她報了世子很喜歡那些點心,便命人将那個舉止有些怪異的廚子送了過來,如今專門負責世子的飲食。

這些事若是讓世子知曉了,還不定如何多想,郁結于心。

畢竟太子辜負了世子,而俞相又是世子不喜避諱之人,怎麽都不宜讓世子知曉。

因此,春喜這兩日都極為安分,不該說的話絕不多說。

馥橙見她不吭氣,蹙了蹙眉,嘟囔道:“你在瞞我?”

春喜被唬了一跳,忙撲通跪下去,急道:“世子,不是奴婢不想說,只是救了您的那位……怕這些事驚擾了您,便不建議奴婢多說。”

“噢。”馥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瞥了一眼春喜,想了想,還是沒有用占心術,只道,“你起來吧。”

他對那個救命恩人,也不是不好奇,但對方沒有來見他,說明不方便,加上春喜如今待他極為用心,出于尊重,馥橙也不想再随意窺探春喜的隐私了。

所謂上位者的掌控欲,鹹魚小被子妖是沒有的。

吃完點心喝了熱湯,馥橙又抱着蠶絲被翻了個身,換了個方向曬太陽,一只手搭在腹部上握着血玉,只覺得周身熱乎乎的,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春喜正打算命人取個屏風來為他擋着風,就見遠處快速開過來一艘巨大的皇家游船。

她心中一驚,快步走到船頭,定睛一看對面的旗幟……這不是太子出行的儀仗又是誰!

甚至沒等她做出反應,幾名侍衛便搭着一艘快船從對面飛快駛了過來,又迅速跳上畫舫。

春喜頓時慌了,忙過去攔人,道:“春喜見過幾位官人,這般急着過來,可是有要事?”

為首的侍衛當即一拱手,道:“正是呢,春喜姑娘,太子爺有令,今日在江上舉辦秋日宴,一是宴請俞相來賞景,二是為馥小公子接風洗塵,三是……”

說到這,那侍衛突然頓了頓,壓低聲音道:“三是為藕小主辦個歡迎宴。”

“什麽?”春喜一聽最後這句話,面色忽地煞白。

太子新得了寵妾,還要專門和世子的接風宴在同一天慶祝?

那藕荷不知為皇後娘娘坑害了多少後妃皇子,不過一個爬床的玩意,她也配?

春喜氣得渾身發抖,忍着怒意問道:“敢問這宴席,是在游船上辦麽?馥小世子如今身子仍不見好,正是需要靜養的時候,恐怕無法起身了。”

那侍衛顯然也覺得此事頗為荒唐,很快便解釋道:

“春喜姑娘放心,太子爺将宴席擺在游船上了,特意命屬下幾個過來請馥小公子,既然公子不便,我等這便回去禀告。”

“勞煩幾位了。”春喜福了福身,見人走了,才咬着牙、怒氣沖沖地轉身回去。

此事絕不能讓世子知曉。

信任愛重的太子将他丢在畫舫上自生自滅不聞不問就不說了,還要帶着新寵來示威,一邊給個甜頭為世子辦接風宴,一邊喜迎新人,還特意請了俞相過來,是不是就準備讓俞相一眼看上世子,然後順水推舟把世子送出去?

春喜越想越憤怒,只覺得太子是在明晃晃地把馥橙的尊嚴丢在地上踩。

他怎麽忍心呢?世子同他自幼一塊長大,待他情真意切,他怎麽忍心用如此不入流的手段逼迫世子認命?

春喜一邊走着,不知不覺面上便落了淚。

她怕自己這副樣子會吓到馥橙,很快便回了房,将自己拾掇幹淨,随即又去了畫舫上的小廚房,給馥橙取藥。

等她回來的時候,馥橙都已經睡了一會兒了。

春喜往四周看了看,見屏風已經被搬過來了,心知這是俞寒洲的暗衛做的,也只當做不知道。

喝藥不能耽誤,她很快喚醒了馥橙。

馥橙尚且有些迷糊,只半睜着一只眸子,懶洋洋地望着天空。

日光有些刺眼,可此刻他渾身憊懶,連擡手擋住眼睛都做不到。

要是上輩子那孩子還在就好了,當小被子的時候被照顧習慣了,如今還真不适應。

馥橙有些嬌氣地蹙了蹙眉,勉強從貴妃榻上坐起身,接過藥碗慢慢啜飲。

這些藥對他的毒似乎沒什麽用處,但喝了之後腹部就不難受了,正好方便他吃點心,以至于這幾日他吃好喝好睡好,日子舒坦得很。

如果能順便給狗太子幾個耳刮子就好了,解解悶。

那狗太子天天搞深情人設卻不見有多麽敬業,連他差點死了都沒來,忒缺德。

日常辱罵太子1/1;

馥橙懶洋洋地喝完了藥,轉頭看見遠處停着的皇家游船和船上來來回回的人影,方疑惑道:“那是誰的船?”

春喜跟着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笑道:“是京中貴人出來辦接風宴。我看世子睡得熟,便回絕了請帖。”

“噢。”馥橙有些遲疑地應了一聲,心中不解。

他記得……原主占星蔔出自己的未來,好像有一段經歷對他的打擊非常大。

大概就是,太子和寵妾一起來見他,目的是想讓他覺得太子很受歡迎,能喜歡他念着他就該感恩戴德了,不應該奢求太多。

總之就是給原主洗腦,讓他接受太子三妻四妾并進一步自我貶低、降低底線這樣子……

很經典的渣男pua套路,還是皇後和那個寵妾一手教出來的,否則太子那個狗東西還真拿原主沒什麽辦法。

馥橙細細回憶了一番,內心卻沒什麽波動,只當看了一次猴,不太在意。

他不是原主,不愛太子,那些套路對他還真沒有用。

不過春喜一直以為他愛慘了太子……

馥橙垂眸看了看纖細的指骨,微微嘆息一聲。

這否認了……春喜也覺得他在強顏歡笑吧……罷了,「心碎」就「心碎」吧。

春喜看着少年精致的側臉,擔憂他繼續待在這,等會兒太子遠遠瞧見了會親自過來請,忙道:

“世子,日頭有些烈了,您還是回屋吧,曬久了頭暈。”

馥橙無所謂地點了下頭。

他腿上無力,走路還不太穩健,春喜又不敢扶着他,只得讓小厮弄了個步辇讓他坐着,擡回房裏。

雖說這是艘畫舫,但因着船型巨大,從船頭一直到主卧,還是要走上一會兒的,也并不擁擠。

馥橙坐在步辇上,晃晃悠悠地被擡回了卧房,本是想着先玩會兒九連環解悶,哪知才剛坐穩,門外便傳來了吵鬧的聲音。

他蹙起眉,就只聽見一道甜膩的女聲笑道:“太子爺說了,馥小公子在畫舫上寂寞,與妾身久居深宮多少有些相似,今日太子爺特地為我等辦了宴席,合該請馥小公子過來熱鬧熱鬧才是……”

這話一出,春喜的聲音便焦急地傳來:“藕小主何必如此?世子身子不适,你們這般貿然帶他出去,若是吹了風受了驚,出了什麽事,擔待得起嗎?”

話音剛落,另一道尖細的聲音就突兀響起:“大膽賤婢!你是什麽人?竟敢如此與藕小主說話?還不趕緊滾開!”

說着,那門上的簾子便被人胡亂卷起,發出啪的一聲。

緊接着,一道袅袅娉婷的女子身影款款走了進來。

馥橙身在內室,隔着老遠都聞到了脂粉味,只覺被擾了清靜,有些不高興。

他起身下了床,正準備穿鞋出去瞧瞧,卻陡然聽見門口處傳來了兩道凄厲的尖叫聲!

那聲音明顯都是女聲,聽着還似乎格外痛苦。

馥橙誤以為是春喜被欺負,忙随意穿了鞋往外走。

哪知,他方走出內室,繞過屏風往外看,就見門邊不知何時閃出來兩名陌生的黑衣侍衛,不僅一人一腳毫不留情地将那宮裝麗人踹了出去,還很是鎮定地轉身,朝他下跪行禮。

“屬下見過小世子。”

“世子可是被吵醒了?還是有什麽要吩咐的?”

“呃……”馥橙有些茫然,沒有應,他探頭看了一眼侍衛身後的景象……

就見宮裝麗人與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此刻皆被踹得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形象全無。

那丫鬟還好只是被踢得翻了個跟頭,磕破了頭。

而那所謂的藕小主……姿勢不太雅觀也就罷了,打眼一望居然沒瞧見亵褲……

春喜此刻好好地站在一邊,一副想笑卻不敢笑的模樣。

馥橙默默收回了目光,拖着綿軟無力的步子回內室,聲音輕緩道:“無事,讓人走吧,別吵着我。”

他三輩子都是母胎單身,不适合看這種場面。

作者有話說:

春喜:太子要将世子送給俞相,世子定然不喜聽到俞相的名諱,所以俞相做的事一概不說。

俞寒洲(送玉送廚子送太醫送暗衛給美人獻殷勤依舊不配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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