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醉酒

李鸷立在門口,手背至身後,身姿挺括,氣宇非凡,他穿了一身鴉青色素面缂絲直裰,肅沉內斂,好似暗夜中潛藏的蛇,明明面上是不動聲色的,卻莫名叫人渾身發冷。

燕無意起身走過去,在他身前站定:“六哥?”

他有意無意地擋住了殷籬,李鸷目光在他身後逡巡片刻,無聲收回,視線落到燕無意臉上的時候,後者心頭一凜。

李鸷卻是笑道:“我仔細想了想,這樣的場合,我出面,似乎不太好。”

燕無意輕輕皺了下眉,然後一下笑開,試探地道:“六哥的意思是?”

我去?

他沒說明白,但兩人之間的默契已經讓他們不用把話說得太明白,李鸷笑意不減地看着他,說道:“江南各營各道素來只認你父親靖江王,如是你去,必定會賣你這個面子。”

燕無意聽了一怔,知道這都是借口。他是靖江王世子不假,可眼前這個還是大盛的太子呢,雖然被廢了,可當今聖上年事已高,老邁昏庸,任用奸佞,早已怨聲載道,現下有個絕妙的機會去賭一記從龍之功,能有太子殿下親自出面,對他們來說更是定心劑。

如何不比他一個小小的靖江王世子好?

燕無意壓低聲音,附耳對李鸷道:“六哥,我覺得還是你親自會宴他們比較合适……”

李鸷輕擡身子,淡淡瞥了他一眼,好像将他心思全部看破了,燕無意話音一頓,後面卻再也說不下去。

他別開視線,李鸷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暗衛傳來消息,父皇很可能已經知道我不在青州,今日的宴席有詐,我不能露面。”

燕無意一聽,豁然擡頭,李鸷神情堅定,看起來不像騙人,如果是這樣,他不可能讓他冒險,便整了整臉色,認真道:“六哥打算怎麽辦?”

“你今日去會會他們,如有疑點,一律不放過,既然來了江陵,就讓他們別走了。”

李鸷好似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可雙唇一開一合就能要了人命,燕無意知曉他的意思,偷偷瞥了背後的殷籬一眼,知道自己今日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帶着她走了,便歇了這個心思,對李鸷道:“六哥放心,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的。”

他偏開身子,問李鸷:“不若我先把阿籬妹妹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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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鸷卻無視他的問題,邁步走過去,到了殷籬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在吃酒?”

殷籬酒量不濟,才喝了幾盅便有些上腦了,但還留有幾分理智,若是知道李鸷會來,打死她也不會貪杯喝這麽多,現在後悔已有些晚了,她不敢看他,垂着眸點了點頭。

燕無意也走過來,剛要開口,李鸷便道:“不請六哥坐下來喝幾杯?”

他看着殷籬,問的自然也是殷籬,燕無意腳步一頓,擔憂地看向坐上醉意不支的女子,既不想她一口回絕李鸷惹他惱怒,又不想她就這麽輕易答應了他,兩種想法在腦海中糾纏,最後也不知道是哪個占了上風,他忽然後退一步,對李鸷拱了拱手:“六哥,我去準備夜宴了。”

李鸷淡淡“嗯”了一聲,燕無意看也不看,扭頭就走,便也沒見到殷籬投來的無措目光。

門被輕輕關上,殷籬撐着身子坐正,終于感到無形的壓力墜在頭頂,眼前景物都帶了重影,她卻強裝鎮定,開口道:“我好像喝醉了,六哥,我們走吧。”

她聲音輕如鴻毛細雨,撩掃得人心蕩漾,又清涼細密,讓人清醒,李鸷跨坐在凳子上,沒回應她的話,而是兀自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唇齒開阖:“怎麽,我一來,你就想走嗎?”

明明是不摻任何感情的一句問話,殷籬卻莫名覺得頭懸利刃,李鸷從不強迫她做什麽,可每一次開口都像是脅迫,她心頭不舒服,但只敢說“不是”。

李鸷為她倒了一杯酒,推到她跟前,沒說讓她喝,反而問:“之前喝了多少?”

殷籬努力扳着身子才不至于搖晃,但視線裏的事物還是有些不穩,她想了想,回道:“大概有五六杯。”

李鸷咽下一口酒,問:“這麽相信世子?”

殷籬腦中“嗡”地一聲,像是被長矛尖刺中了後頸,劇烈的疼痛直沖頭頂,她驟然擡眸,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李鸷慢條斯理地滿酒,不看她,只道:“有一種酒壺,叫陰陽壺,旋轉底部,可以倒出完全不同的東西,你聽過嗎?”

李鸷不明說,殷籬的心卻跳得飛快,她瞪圓了眼睛看着李鸷,腦海中卻在努力尋找燕無意為她倒酒時的畫面,情不自禁地就幻想出他旋轉酒壺底部的動作。

她本就有些醉了,不知道那是她親眼看到的,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李鸷又問她:“平時就這麽容易醉嗎?”

殷籬遲疑着搖了搖頭,開口說的卻是:“我不知道。”

李鸷握着酒杯,拇指旋轉杯身,偏頭看着她:“你太容易相信別人了,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凡事多留一條退路,就不至于落入絕境。”

殷籬覺得李鸷在教她什麽,但她本意卻想要抵觸,于是問他:“那六哥的好,是不是無緣無故的呢?”

李鸷笑:“當然不是。”

“那你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李鸷不說話,只是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向下。

緩緩掃過的地方驚起一陣陣戰栗,殷籬雙手護住身前,射去一道淩厲視線。

李鸷啞然失笑:“在想什麽?”

“我想要的,不過是一顆真心而已,還不明顯嗎?”

臉上明顯感覺到一陣灼燙,殷籬別開視線看着別處,坐在旁邊的人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好像心情不錯。

明裏暗裏幾次試探交鋒,已經不用将話說得更明白,殷籬有些好奇李鸷這個人,想知道他是誰,想知道他的經歷,想知道他為何能做到恭謹有禮又不失鋒芒,想知道他如何能做到好得不顯山露水,卻壞得坦坦蕩蕩,想知道他的一切一切。

殷籬握着酒杯,将冷冽又苦澀的酒咽下,李鸷執着杯,似笑非笑地看她:“不怕了?”

殷籬搖頭:“不怕了。”

“怎麽不怕了,不怕着酒壺裏別有洞天?”

殷籬看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說,話音緩慢:“如果你們真有這樣的想法,沒必要這麽麻煩,我只是一個弱女子……”

她趴在桌子上,手指敲着杯沿,眼下飛了胭脂紅,聲音悶在袖子裏:“我本來想……今日就離開,你卻來了,六哥,你怎麽總是能提前一步?”

李鸷端坐着,聽她在他面前将實話說了出來,雙眸不經意地眯起,似打量,似思索,而後道:“竹心和梅意知道你們收拾了包裹。”

殷籬眼簾一掀,看向李鸷,驚詫過後又有幾分了然:“怪不得。”

她擡起身子,往李鸷身邊湊了湊,清冽的香氣撲面而來,讓她不由得清醒幾分,卻還是含糊着醉意,她情不自禁地開口:“六哥,你是為我而來嗎?”

李鸷低垂着眸看她,風吹不動的冷靜在那張臉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他手裏還握着酒杯,指肚泛出青白色,殷籬等了很久沒等到他的回音,支撐不住的身子忽然失了平衡,酒杯裏的酒飛灑而出,李鸷在她倒進懷裏的那一刻扶住了她肩膀。

嗖地一聲,有什麽穿堂而過。

李鸷面色一變,摟着殷籬的腰起身,手掌在桌子上一拍,彈出的酒杯将第二道飛來的箭擋住。

殷籬聽見破碎的聲音,恍然從醉意中驚醒,李鸷抱着她後退,兩側的門窗忽然被刀劍劈開,十幾個黑衣人一擁而進,手執武器便沖了進來。

來人不管房中人是誰,揮刀亂砍,李鸷護她在側,擡腳踢飛一個黑衣人,一掀桌子又帶倒幾個。

屋子裏一團亂,加上包廂狹小,黑衣人勝在人多,源源不斷地沖過來,那些人見李鸷固若金湯,殷籬手無縛雞之力躲在他身後,當機立斷換了計策,這次專攻殷籬。

幾番交手下來,殷籬醉意散去許多,也明顯感覺到李鸷為了護她有些捉襟見肘。

這時,前方一刀劈下來,正在兩人之間,殷籬掙開李鸷的手,往旁邊躲,只想着無論如何也不能給他們威脅他的機會。

左手握住揮刀砍過來的黑衣人的手,李鸷忽然感覺右手一空,虛虛抓了一下,殷籬卻很決絕,他連衣角都沒碰到。

只是那一瞬間的決定,殷籬不想躲了。

當黑衣人再次執刀砍來時,她只是閉上雙眼。

李鸷看到殷籬站在那裏不動,萬年不變的表情終于有幾分變化,他動作不再優雅,翻過黑衣人的手腕用力折斷,刀落入他手中。

千鈞一發之際,李鸷将刀一提,向前飛擲,刀尖正好刺穿那人胸膛,人倒下,李鸷才看到前面還有一個人揮刀相向。

殷籬等待刀落下,卻沒感到疼痛,聽到布料劃動的聲音,睜開眼睛一看,只見李鸷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前,手臂上被剌了一條長長的血痕,皮開肉綻,血順着手臂一滴滴流下。

沒時間驚呼,李鸷搶過那人武器将他脖子一抹,然後抱着殷籬越出窗子,外面就是馬廄,兩人被棚子擋了一下,剛落地便聽到破窗的聲音,李鸷抱她上馬,兩腿一夾馬肚子,馬兒揚踢嘶鳴一聲,落地後疾馳而去。

夜幕降臨,身後的馬蹄聲仍未消失。

四周樹木飛速越過,兩人一騎在枯枝雜葉中穿梭,風聲将彼此的呼吸聲掩蓋,殷籬被李鸷護在懷中,低頭便能看到他鮮血淋漓的手臂。

已經不知道逃了大概多久,由黃昏到星野高垂,如果再耽擱一段時間不處理傷口,他恐怕會更危險。

“六哥——”

殷籬張口,聲音有幾分沙啞,還不等她繼續說完,就聽到頭頂一聲輕“噓”。

呵出的氣灌入殷籬脖頸,讓殷籬止不住打了個顫,夜裏的風濕寒入骨,殷籬卻感覺到他懷裏無比溫暖,只是擦在臉上的風冷如刀,讓她發昏的頭腦清醒幾分。

漸漸地,身後好像聽不到什麽聲音了,殷籬始終留意着背後的追兵,心裏卻在想,是誰想要六哥的命,這些人明顯是沖着他來的,在發現李鸷總是要護她周全之後才把矛頭指向她。

想到這,她又想起李鸷的手臂,當時為了救她,他生生用胳膊去擋無眼的兵刃,殷籬清楚地記着睜開眼時那一刻的感受,就像她被魏琦下令亂棍加身時一樣,如果不是他劈開晦暗出現在她眼前,殷籬早已經死了兩次了。

他說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可這種好算什麽呢?

在瀕死之際摸到一根救命稻草,殷籬才發現自己沒那麽灑脫,她還是好想好想活。

“沒事,不疼。”

就在她沉浸在黑暗裏時,殷籬聽到耳邊傳來他真切的聲音。

好像有什麽沖入腦海,讓她渾身一震,畫面中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似是一個少年,他沒有五官,看不清模樣,殷籬卻似乎能看到他在溫和地笑。

他摸着殷籬的發頂,對她說:“阿籬,別哭了,我不疼。”

突然,馬兒一陣嘶鳴,前腿驟然跪地,巨大的俯沖力量将兩人甩了出去,殷籬下意識抓緊什麽,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然而失重感還是沒有消失,前面是個被荊棘遮擋的懸崖,二人雙雙摔了下去,失去意識前,她只看到一截素面缂絲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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