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交心
殷籬的眼清澈幹淨,像圓潤透亮的黑珍珠,燕無意對着那樣一雙眼,莫名有些心虛。他別過眼去,聲音忽然低了幾分,道:“沒有,你猜的不錯。”
殷籬看他,問:“你認識公主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燕無意不想再騙她,沉默半晌,兀自點了下頭,他以為殷籬在傷心魏書洛背叛她與公主歡好的事,可殷籬卻不是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殷籬靠着背後的一顆大樹,抱着手臂看着過路的人群,不說話,就只是看着。
燕無意覺得好奇,忍不住湊近幾分,問她:“你怎麽了?還在想剛才的事?”
殷籬瞥他一眼,瞳仁中倒映出好看的影子。
“你知道公主是個什麽樣的人嗎?”她問。
燕無意一怔,下意識問:“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殷籬道:“你就當我不服氣,好奇罷了。”
說完見燕無意猶豫,連聲哀求道:“你快說說,告訴告訴我,也許我就不再想了。”
燕無意揣着手,上下打量她,似乎在分辨她有沒有傷心,殷籬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中想法,淡淡一笑,笑容掩蓋了眼中的落寞:“我其實早就死心了,在他父親命人揚起棍棒要打死我的那一刻。”
燕無意指尖一顫,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攥緊,眼前的人越是雲淡風輕地說出這句話,他越是覺得心疼。可造成今日這種局面也有他的功勞,他又覺得自己的心疼特別廉價,配不上這樣的殷籬。
不想讓她繼續這個話題,燕無意自顧自道:“她是陛下最寵愛的小公主,從小深受聖眷,養成了嚣張跋扈的性子,陛下給她蕭國做封地,所以別人又叫他蕭國公主,但從她母妃病逝後,陛下對她的寵愛也不複從前。”
皇寵總是這般變幻無常的。
“那她現在的地位……算是高還是不高呢?”殷籬問道。
燕無意偏頭看向她,這個話題在別人口中是禁忌,如果被有心人聽了去是要殺頭的,怎麽着也是個議論皇族的罪名,殷籬已屬膽子大,燕無意也有些沒想到。但轉念一想,殷籬是真心拿他當朋友才會這樣說,又覺得心頭有幾分得意。
“畢竟還有原來的情分在,只要她不做太過出格的事,陛下都不會怪罪她。”燕無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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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籬追問:“那什麽算太出格的事呢,這樣的事算嗎?”
繞來繞去還是在意魏書洛,燕無意半眯着眸,而後搖了搖頭:“不算,蕭國公主高興的話,也許陛下還會給他們二人賜婚。”
殷籬忽然道:“可你覺得公主是想聘驸馬嗎?”
燕無意一下被問住,神色狐疑地看向殷籬,殷籬挪開視線,垂眸看着別處:“我覺得公主并不是想聘驸馬,她待魏書洛也不一定有幾分真心。”
燕無意心中一動,還想再說什麽,殷籬卻已經站直了身子,拍拍裙擺上的灰塵,對他道:“我們走吧,世子餓了嗎?我們找個酒樓用飯吧。”
燕無意道:“我都已經安排好了,走!”
殷籬沒動,問他:“阿蠻她們呢?”
“放心吧,我的人跟着她們,不會讓他們走丢的。”
殷籬點了點頭,二人一起回到馬車上,大概半盞茶的功夫,馬車在一座酒樓前停下,殷籬認了出來,這是江陵最大的酒樓——羨春樓,隔壁就是一條花街,因為花街的關系,殷籬很少來這裏,眼下看到燕無意帶她過來還有些意外。
燕無意看出她的遲疑:“怎麽,你不喜歡這裏?”
世子選的地方,殷籬怎好挑剔,她沒停下腳步,提裙拾階而上,只是語氣裏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嘲諷:“許多人在羨春樓吃完酒,都會去花街快活消遣,我很少來這裏。”
聽她提到花街,燕無意眉頭跳了跳,跟着上前去,到她身側時放慢腳步:“你不喜歡女人紮堆的地方?”
殷籬停下腳步,回頭睇了他一眼:“你從哪聽出來的?”
“提到花街,你明顯不開心了。”燕無意覺得自己猜得沒錯,沒有女人會喜歡煙花柳巷這種地方,誰知殷籬回過頭去繼續向前走,比方才面色還冷。
“她們又沒來招惹我,我為何要厭惡她們?何況都是被逼無奈的可憐人罷了,我不喜花街,是因為那是男人紮堆尋歡作樂的地方。”
燕無意一聽,覺得頗有新意,走到她身前為她領路,往早就訂好的包廂走,一邊打量着她的臉色,一邊半開玩笑似的道:“放心,我既然是帶你來,自然不可能領你去喝花酒,男人紮堆的地方,我也讨厭。”
殷籬聽出他話裏的漏洞:“不帶我來,你便要去喝了?”
燕無意頓了頓,大呼:“冤枉啊!”
“世人都傳世子殿下風流倜傥,潇灑快活,傳出許多才子佳人的傳奇佳話,這其中,不乏從那等青樓楚館裏流傳出來的。”
燕無意瞪大了眼睛:“這等謠傳你也信?”
掀簾進去,殷籬看熱鬧似的看着他:“我信與不信又有什麽關系,世子殿下心裏有數就行了。”
燕無意伸手示意殷籬落座,自己則是隔了一個位置坐在她旁邊,那是聊天最舒服的位置,坐下後,他手拄着膝頭搖了搖腦袋,無奈道:“看來你是要給我定罪了。”
“我可不敢。”
“甭在這裏跟我耍花腔,我知道你話裏話外在挖苦我,實話告訴你,本世子從不流連煙花之地,我嫌髒!”
端着杯的手一頓,殷籬覺得心被莫名刺了一下,本來想跟燕無意開幾句玩笑,突然又覺得無聊,殷籬低下頭獨自喝了一口酒,胸口悶悶的,又不知道為什麽難受。
好像比剛才見到魏書洛還難受。
燕無意發現她興致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低下頭看她,問:“怎麽了?是這裏的菜不合胃口嗎?”
殷籬搖頭:“我沒吃過這裏的菜,沒想到味道還不錯。”
“那你怎麽好像突然不開心了?”
“沒什麽。”
燕無意聽出她明顯變冷的聲音,把玉箸放下,整頓了臉色,認真道:“我們不是才剛成為朋友嗎?朋友之間就是要有話直說,無話不談,如果我哪裏惹你不開心了,你也一定要告訴我。”
殷籬轉過頭,看到燕無意臉上滿是真誠之色,想他堂堂靖江王世子竟然也會低聲下氣地跟她說話,盡量顧及她的感受,又覺得自己太小題大做了,她抿了抿唇,輕聲問道:“你真的覺得青樓女子……”
殷籬不太想說那個字,聲音漸小,燕無意心裏突地一下,知道自己無意中可能戳到了她的傷疤,盡管不應該拿她們作比,但是對許多男人來說,殊途同歸,終歸在意的都是一樣的事情,燕無意本意沒想侮辱她,可到底是傷到她了,便道:“我錯了,我不該那麽說。”
他舉杯跟她碰了一下,喝了滿滿一杯,他态度誠懇,表情真實,認錯時的聲音都很好聽,殷籬的氣順了些,又覺得這個世子跟她想象中不一樣,不端架子,也沒那麽傲慢,甚至可以跟她認錯。
她喝了他敬的酒,燕無意親眼看到她咽下,眉開眼笑,殷籬看他笑呵呵的模樣,面露不解:“下毒了?”
“怎會!”燕無意驚呼。
“那你為何笑得這麽不懷好意?”
“我是高興好嘛!”燕無意又給她倒了一杯酒,挪到她跟前,一本滿足道:“上次我邀你那麽多次,你一點兒面子都不願意給我,之後再見我,也是心懷戒備,今天當着我的面喝下這杯酒,說明你已經信任我了,把我當真正的朋友,我高興不可以嗎?”
殷籬想起他說的那次,別說飲酒了,快要把她吓得心跟着跳出來。
本以為他是個風流成性人品極差的登徒子,沒想到幾次相處下來,倒發現他真是進退有度,禮數周到,而且待人真誠,殷籬覺得很難得,不免多喝了幾杯。
燕無意給她夾菜:“吃菜吃菜,吃點東西,不然容易醉。”
殷籬已然有幾分醉意,托着下巴看着他,眉眼間漫出絲絲笑意:“世子,我很高興……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你不嫌棄我,也不利用我,在我離開江陵之前,還……還請我吃酒!”
殷籬笑着,燕無意卻變了臉色:“離開江陵之前……你要走?”
殷籬重重點了點頭:“我其實,今日就準備走……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我不打算再拖延了,我害怕再回去,他,他又該不讓我走了。”
燕無意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心頭一凜,忍不住勸告她:“你怎麽知道你能逃走,倘若六哥不想,整個江陵城一個蒼蠅都飛不出去的。”
殷籬雙眸似染了一層霧色,她晃了晃頭,忽然把住燕無意的袖子,隔着衣服握住他手腕:“所以,世子,你可不可以幫幫我?”
屋中一靜,她祈求的聲音柔中帶媚,讓人聽了就忍不住心頭一軟,燕無意看着她的眼,她好像沒怎麽對他露出過這樣的表情,覆上她溫熱的手背,他輕聲問:“你真得想走?”
“嗯。”殷籬乖乖點頭。
“不後悔?”
“嗯。”殷籬沒有猶豫。
燕無意看她醉意朦胧卻又清晰堅定的眼,唇瓣一張,“好”字就要說出來,門卻忽然被人推開。
木門發出桄榔一聲,燕無意覆在殷籬手背上的手快速收回,又不動聲色地拂開殷籬的手,回頭一看來人,他從凳子上起身,臉上滿是驚訝:“六哥,你不是說要宴請将士們,怎麽在這?”
殷籬也支着頭看過來,發現是李鸷,神色微變,眸中閃過一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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