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1)

李鸷能随時出入鎖晴樓, 這讓殷籬非常惶恐。

那日在儲秀閣發生的事,總是出現在殷籬的夢裏,與那場夜雨互相糾纏,她浮浮沉沉尋不到歸處, 就好像是任憑風雨擺布的帆。

李鸷一走, 殷籬再沒合上過眼。

第二日梅意掀開帳簾, 看見殷籬抱着手臂坐在角落裏,吓得手裏的東西應聲掉落,她顧不上收拾狼藉,趕緊爬到床上去看殷籬的情況。

“娘娘, 你怎麽了!”

殷籬聽見聲音才有了一絲反應,她擡起頭, 被梅意身後亮眼的日光刺地雙眸一痛, 喃喃張口:“天亮了?”

梅意看她反常的樣子,想起之前那個溫良絢爛的嬌娘子, 便覺得難受, 她點頭“嗯”了一聲,扶她到床邊:“起來用膳吧。”

殷籬卻按住她的手,不安道:“他不會來了吧?”

說完眸中浮現一抹掙紮,“可他不來, 我要如何見到阿蠻和金檻?他說讓我求他, 只要我聽他的話, 也許就能看到她們,但我昨夜……”

她聲音越說越急,卻又戛然而止。

她想說她昨夜惹惱了他, 可她又不覺自己哪裏做錯了, 明知讨好才是出路, 卻沒法對他施以笑臉,是她不把阿蠻和金檻的性命放在心上嗎?

殷籬心頭湧入的愧疚快要将她吞沒。

梅意看她敏感脆弱地垂下眸,就像遇見了溺水的人,越是掙紮越是深陷,她扶着殷籬的肩,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娘娘,白日陛下要上朝,還要處理政務,他不會來的,如若陛下來,只會夜裏來。”

梅意的聲音讓殷籬找回一絲冷靜。

殷籬看着她,聽見她用沉穩的聲音繼續說:“娘娘若想要在這深宮裏活下去,并且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就要懂得揣度聖意,拿捏人心,避開禍端,謹守本分。陛下到底對娘娘還是與別人不一樣,只要您別處處與他作對,不要時時挑起争端,別當着陛下的面翻舊賬,娘娘在宮裏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殷籬的酸澀抵到了嗓口:“可我現在就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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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意一頓,殷籬拂開她的手:“你是他的婢子,你的心總是與他在一處。”

聽到殷籬驟然變冷的話,等了很久的埋怨終于還是來了,梅意眼窩一熱,低下頭把眼淚逼回去。

論愧疚,她只會更多。

可在殷籬面前掉眼淚又能如何呢?不過是在她心上添刀口罷了。

眼下傷害已經鑄成,再多的歉意和悔恨都彌補不了。

梅意不是天生的壞人,但凡有一點良心的人,都不忍看到她就這樣枯萎。

她重新握住殷籬的手,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對她輕聲言語:“娘娘,你可以不信我,但話總是沒錯的,深宮中,死很容易,活着卻難,要保護誰,更難,我們已經無力改變這樣的局面了,只想以後的路好走一些,娘娘難道不想嗎?”

殷籬咽下嗚咽,她當然想。

梅意握緊她的手:“陛下把我送到娘娘身邊,我就是娘娘的人,我總要陪着你的。”

我總要陪着你的。

一句話,讓殷籬濕了眼眶。

殷籬不知她說的話是真是假,但越是走投無路的時候,就越是貪戀眼前的一點光。也或許是,她原本心裏頭便這麽想,她只是想要一點力量推動,讓她有一點勇氣來面對當下,她說要陪着她,她便不會覺得自己是孤立無援。

梅意看她沒有再繼續反駁,扶她起身梳洗,安安靜靜用了早膳,剛撤下飯菜,外頭忽然來了人。

“婉妃娘娘請殷充容過去小坐。”

門口說話的是個宮女,宮女交疊着手,挺直了腰,未見一點謙卑,顯然沒将殷籬放在眼裏。

殷籬在魏家的時候,這樣的眼神看慣了,便是翠竹也敢用這樣傲慢的态度對她,究其根源,無非就是因為她曾經是個卑微的乞兒。

而如今呢,這人必定是仗着“婉妃”的光了。

婉妃,又是他的女人。

這個認知沖進腦海的時候,殷籬趕忙掐了自己一下,可疼痛卻從心口蔓延開來。

梅意見殷籬偏着頭看着裏面,沒有理會殿門之外的人,頓了一下,她走到門前,語氣和藹地對外面道:“主子身體不适,還請月慢妹妹回去通秉一下,今兒個就不過去了,改日,主子必定親自到鐘粹宮給婉妃娘娘請安。”

月慢擡了頭,背後的侍衛也一并往前走了一步,利落的腳步聲驚得梅意一怔。

月慢冷眼看着她,高傲地擡起下巴:“怎麽,婉妃娘娘都請不動殷充容嗎?”

梅意垂下眉,知道月慢是有幾分底氣的,而這幾分底氣皆是來自于婉妃。

婉妃呢,仗着的又無非是陛下的寵愛。

月慢過來還帶了侍衛,且個個都面色不善,梅意知道今天無論如何是不能善了了,跟婉妃的人硬碰硬也沒什麽好處,心思流轉,她偷偷給宮人使了個眼色,轉身回到殿裏,對殷籬道:“娘娘,我們還是走一趟吧。”

殷籬猝然回眸,瞪着眼睛看向她。

她不願意去見什麽婉妃,更不想跟他的女人有任何牽扯,梅意卻無視她眸中的反抗,走近她,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婉妃是東宮舊人,這些年一直深受寵愛,後宮之中,除了皇後之外就是她地位最高,我們最好不要得罪她,否則,吃虧的只有自己。”

聽着“深受寵愛”四個字,殷籬心裏不受控制地陷入癫狂。

她無法想象李鸷是怎樣寵愛婉妃的,更無法把與她同床共枕的人,同那個後宮無數的帝王聯系在一起。

但是她知道梅意說的是對的,婉妃的人請她過去,竟然還帶了侍衛來,如果她反抗呢?是不是就不是“請”,而是“押”了?

殷籬感到無比痛苦和絕望。

就像她和魏書洛面對蕭國公主時,一樣的無力,一樣的不堪一擊。

她知道這只是個開始,從她步入深宮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落入深淵。

這深淵裏面滿是掙紮的人,為了自己能呼吸,只好将別人摁在泥裏,踩着別人的身體向上爬。

那畫面太悲慘,太罪惡,她曾經那麽怕。

如今,她終于也是這其中一個了。

面對梅意祈求一般的眼神,她終歸只能點頭。

——

鐘粹宮的人走了之後,被梅意使了眼色的小宮女急忙跑出鎖晴樓,奔着承乾殿的方向走。

可惜時辰還早,陛下并未下朝,小宮女在承乾殿外急得團團轉,心急火燎,最後決定去玉照宮找皇後娘娘,卻在轉身的時候差點同一人撞上。

小宮女吓得跪在地上求饒。

“你是鎖晴樓的人?”頭頂上傳來溫潤的嗓音,不等回話又再問,“何事如此驚慌?”

小宮女擡頭一看,見是陛下身邊的宋掌司,想着他的身份應該能遞得了話,便低下頭快速說道:“鐘粹宮的婉妃娘娘帶了侍衛,來勢洶洶地到了鎖晴樓,把充容娘娘帶走了!奴婢擔心娘娘安危,所以想求陛下去救娘娘,宋掌司可否幫娘娘傳句話?”

小宮女怕宋聲不知事态的緊急性,故意把話說得重些,但魚晚晴平日裏本來就嚣張跋扈,常常作賤那些身份不如她的,這話也不算危言聳聽。

宋聲聽後雙眸微隐,沉聲道:“後宮之事皆由皇後娘娘處理,陛下還在上早朝,你去玉照宮吧。”

說罷,他繞過她去了殿裏。

小宮女跪在那裏回了下頭,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想的是果然跟在陛下身邊的人都一樣無情,再也耽擱不得,她起身匆匆奔向玉照宮。

今日李鸷早朝倒是結束得快,退朝之後,一出銀樞門便看到了燕無意,他似是等得無聊,背着手踢石子玩,李鸷走過去,聲音裏難得多了幾分笑意。

“你若天天這般閑得沒事做,不如朕丢給你幾個差事。”

燕無意聽見聲音回頭,恭敬地給李鸷行了一禮,态度卻散漫:“六哥這是煩我來宮裏走得勤了?”

李鸷不答話,徑直向前走,燕無意跟上去,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道:“京城裏我跟六哥最好,當然想來時時黏着六哥,還來錯了……以我的能力,跟京城中的世家貴子打成一片還不容易?那不是怕六哥覺得我冷落了你嘛。”

李鸷腳步一頓,回頭睨他一眼:“你願意跟誰玩就跟誰玩去。”

略帶嫌棄的口吻,說完繼續向前走。

燕無意喜色閃過,跟在李鸷後頭,笑道:“老往宮裏跑,的确惹人非議,宮外都說我仗着跟六哥的情分恃寵生嬌,故意不擔官職,是為了混個更大的美差。以為誰都跟他們似的,眼裏全都是權勢利益,我天生樂逍遙,才不想宦海浮沉呢!”

李鸷腳步未停,道:“外頭傳什麽,你不用往心裏去,朕也沒放在心上。”

燕無意聽着李鸷的語氣,知道自己的意圖都被他看穿了。他無數次地聲明自己不戀棧權位,無非是希望李鸷放心而已,不結交朋友,也是不希望李鸷懷疑他有結黨營私之嫌。

現在李鸷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沒必要還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的,燕無意揚唇一笑:“那明日我可就要跟靳陽伯打馬球了。”

靳陽伯莊昱銜是莊皇後的弟弟,李鸷登基後,沾親帶故的都得到了封賞,靳陽伯只是其中之一。

李鸷沒什麽意見,兩人說着話,很快就到了承乾殿,剛走到門口,有個玉麟軍打扮的人到李鸷跟前耳語幾句,因為對方壓低了聲音,燕無意聽不清,只斷斷續續地聽到了“鎖晴樓”的字眼。

李鸷面色不變,揮退那人,擡腳跨過門檻,宋聲已經将奏折分列整齊,恭敬地站在桌案旁邊,李鸷走過去,宮人紛紛行禮,他沒說平身,而是摸着最頂上的那封奏折,淡淡道:“朕早朝時,發生了什麽嗎?”

宋聲躬着身,道:“鎖晴樓有人來,說殷充容被婉妃娘娘請去了鐘粹宮,想讓陛下過去看看。”

“你怎麽回的?”

“陛下還在早朝,況且不是什麽要事,微臣讓她去請皇後娘娘了。”

李鸷擡眼看他:“殷籬是你的妹妹,你怎麽一點兒都不擔心?”

宋聲往下壓了壓身子,道:“微臣擔心也無濟于事,宮裏有宮裏的規矩。”

李鸷笑出聲:“倒是坦蕩。”

燕無意覺得李鸷這話若有所指,可心中的擔憂卻讓他沒了平時走一步想三步的謹慎。

“肯定是婉妃請人的陣仗大了,把宮人吓着了,六哥,不是我說,你這愛妃可是美名在外啊。都知道你有多寵她,上次去赫陵,你帶了婉妃去,把魚非謙美得呀,還說六哥要封她妹妹做貴妃,都快要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見着我也趾高氣昂的,我現在最煩的就是他。”

燕無意若無其事地發着牢騷,李鸷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宋聲低着頭,眉頭也隐隐皺起。

過了片刻,李鸷忽然抛下滔滔不絕的燕無意,轉身走出承乾殿。

——

殷籬惴惴不安地來到鐘粹宮,一路上,盡管有梅意跟在身旁,她還是無法做到心如止水,每踏出一步,心中的抵觸就更深些。

“前面就是婉妃娘娘住的翠微殿了。”快到時,梅意見殷籬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小聲提醒她。

殷籬一驚,擡頭看了看,只見前面一塊長匾高懸,三個字筆走龍蛇,彰顯氣派恢宏,不知要比鎖晴樓莊嚴多少倍。

她從無意識去跟別人比較身外之物,但恰巧是這些,讓她真切地體會到自己在李鸷心裏的地位有多低微。

殷籬低垂下頭閉了閉眼,聽見前面那宮人喊了一聲“婉妃娘娘”。

她停下腳步,不願再擡頭看,在梅意的提醒下木然地屈身行禮。

魚晚晴已經等了很久,眼下頗有些不快,她橫斜在貴妃榻上,垂着眼看着自己染着丹蔻的手,月慢領着人進來,她也未擡眼,傲慢的态度可見一斑。

“你就是陛下新封的充容?”半晌之後,她漫不經心地開了口。

殷籬本是低垂着頭,聽見這聲心中一震,豁然擡起頭,眼中驚色俱現。

“是你……”

那輛馬車。

殷籬喃喃自語,猶未從震驚中醒過來,魚晚晴見她不應聲,皺着眉看過來,這一擡眼,也瞬間便認出她是誰。

盈盈身段,我見猶憐,那樣一張臉,見過便不會忘的。

魚晚晴從榻上坐起身,眼中的輕蔑不屑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的驚異。

從赫陵回京那日,路上碰見個攔路的瘋婆子,隔着一道木板又是“相公”又是“六哥”地喊,當時李鸷否認了,她便沒放在心上,只當是哪個世家貴族妄想用這種幼稚的方式惹陛下青睐,飛上枝頭當鳳凰。

沒想到竟真的讓她進宮了。

一瞬間,魚晚晴心頭燃起了滅不盡的熊熊妒火,不管是東宮舊人還是新納入宮中的妃嫔,有誰能喚陛下“六哥”,又有誰敢喚他一聲“相公”?

可眼前的女子竟然一一做過!

魚晚晴一口氣堵在心口,再沒有寒暄的興致,忽然大喝一聲:“來人!”

這聲“來人”猝不及防,連月慢都沒想到,門外的侍衛聽到號令,快步走進來,魚晚晴指着殷籬道:“把這個罪臣之女給我拿下!”

“是!”

變故只發生在一瞬間,侍衛得令,上前來架住殷籬,強迫她跪在地上。

梅意見狀,面色大變,焦急地看向魚晚晴:“婉妃娘娘這是何意?要發落殷充容怎麽也要先問問陛下的意思!”

“問陛下的意思?只怕陛下早已被你們騙得團團轉。”

魚晚晴從榻上走下來,玫色輕紗墜地,襯托着曼妙身姿,她款款走到殷籬身前,微一俯身,挑起她的下巴。

嘴邊挂着淺淡的笑意,語氣卻是高高在上:“本宮不知你如何蒙騙了陛下,讓他帶你到宮裏來,但本宮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繼續蠱惑陛下。”

殷籬被迫擡頭,看着魚晚晴那張畫着精致妝容卻暗藏陰狠的臉,眼神絲毫未落了下風,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話音剛落,殷籬便感覺掌風扇過,巴掌猝不及防,她偏着頭,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魚晚晴重新捏着殷籬下巴,轉過她的頭看着她:“本宮面前,你敢自稱‘我’?懂不懂規矩?”

梅意見魚晚晴竟然動了手,撲過來護住殷籬,将魚晚晴推得向後一踉跄,月慢趕緊扶住她,對旁邊的侍衛使了個眼色,喝道:“愣着幹什麽!還不把她拉開!”

侍衛上前,把殷籬梅意兩個人分開,梅意不肯松手,緊緊地抱着殷籬,侍衛眼見着婉妃臉色越發不耐煩,情急之下,一腳将梅意踹開。

看着梅意摔倒在地,殷籬眸色一變,張口欲言又止,只是話沒說出來,她便冷眼看向魚晚晴:“你讨厭的是我,沖我來便好,梅意是六——是陛下的人,婉妃娘娘沒必要為了我得罪陛下。”

魚晚晴瞥了那侍衛一眼,顯然并不贊同他的行為,竹心梅意都是很早便跟在李鸷身邊的文婢,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甚至比東宮一些侍妾地位還要高。

心有顧忌是真的,但打了就打了,魚晚晴也不會害怕,何況她只要一想到李鸷把這麽重要的奴婢送給殷籬,便連帶着梅意一起讨厭起來。

她冷笑一聲,看着殷籬:“你連自身都難保,還在這心疼一個奴婢?”

最叫人啞口無言的便是說出事實,殷籬聲音頓住,只是仍擡着身子。

魚晚晴眯着眼笑了笑,重新走到殷籬跟前,傾身,撫了撫她紅了的那一側臉頰,啧啧輕嘆:“就是靠着這麽一張臉,讓陛下對你青睐有加的吧,你說,我要是将它毀了,陛下還會不會喜歡你?”

她說着,将頭頂上的金釵拔下來,針尖一樣的尾端擱在殷籬臉上比劃,她則玩味地欣賞着殷籬的表情。

殷籬垂着眼,臉上沒有絲毫的動容,梅意卻面色大駭,她忍着疼痛掙紮起身,膝行到魚晚晴身前,俯身跪拜,額頭挨着冰冷的地板:“婉妃娘娘息怒,殷充容初入宮廷,許多規矩不懂,陛下把奴婢放在她身邊,也是為了約束和調.教她,如若她有哪裏做得不對,奴婢自會告知陛下的!”

殷籬眼中餘光瞥見卑躬屈膝的梅意,一直沒有變化的表情終于有了幾分動容,她跪在那裏是替她受過,盡管她并沒有什麽錯,可還是要承受這樣的踐踏。

收回視線,她冷冷地看向魚晚晴,紅唇開合:“我知道你在怕什麽,可我從來都沒想過要進宮,更不屑于同你們争搶,你大可劃傷我的臉,也可以殺了我,如果你覺得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

魚晚晴神色微怔,眼中閃過一抹狐疑,忽然睇間珠簾輕晃,她輔一擡頭,眸光震顫,只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一般。

李鸷不知何時站在簾外,正看着跪地的殷籬,那雙眼幽暗無垠,其中的無情令人窒息。

魚晚晴的手忽地便松開了,她向後退開一步,偷偷将金釵收起,極快地收整好神情,對李鸷行禮:“臣妾不知陛下過來,陛下怎麽也沒叫人通傳一聲?”

她一張口,殷籬頓時睜大了眼,後背寒意叢生。

李鸷沒說話,呼吸吞吐之間,靜得落針可聞,殷籬挺直了背跪在地上,聽到背後珠簾輕響,那腳步聲極輕,可一步一步都落在心頭上。

“在幹什麽?”李鸷走上前,在主位上撩袍坐下,目光從殷籬那邊挪到魚晚晴的臉上,後者暗吸一口氣,揣度着李鸷的情緒,細聲道:“陛下別怨臣妾多事,臣妾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有關殷充容的過往。”

她走過去,給李鸷倒了一杯熱茶,餘光端詳着他的臉色,絮絮說着:“她是從宮外過來的,臣妾擔心陛下安危,總要派人去查一查,這一查不要緊,沒想到殷充容竟然是殷家之後,想必陛下也是被蒙在鼓裏,臣妾不敢妄下論斷,這才請殷充容過來問一問。”

殷籬聽着魚晚晴的話,心緒一團亂麻,她不止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了“殷家”、“罪臣”,可她一個孤苦無依的乞兒,被殷氏收養才有了今日,又哪裏會跟“罪臣”扯上關系?

難不成,是殷氏的家室背景有問題?

她思考着其中隐秘,強迫自己不要擡頭去看,卻聽上頭一聲低沉問詢,轟然将她打回現實。

“你是怎麽問的?”

李鸷聲音聽不出起伏,魚晚晴卻覺得那語氣有些瘆人,她将茶杯遞過去,此時也沒了恃寵生嬌的高傲,舉手投足間盡顯恭敬,但尾音仍有一絲撒嬌的韻味。

“陛下明鑒,殷充容言語不敬,臣妾這才罰她下跪的。”

李鸷接過茶杯,将她的茶喝了,魚晚晴面色一喜,緊接着,就聽他沉着嗓音道:“罰她下跪,還打了她的臉?”

魚晚晴笑容僵在臉上,剛要解釋,李鸷放下茶杯,不輕不重的一聲響,讓她噤聲,李鸷起身,徑直走到殷籬身前。

他伸出手去,指背輕輕碰了碰殷籬紅腫的臉頰,後者如觸電般閃避。

李鸷問:“很疼?”

幾乎是話音剛落,殷籬還沒張口回話,魚晚晴驟然跪地,她一跪,這屋子裏的人沒人還敢站着,皆是戰戰兢兢地跪下,垂着頭不敢造次。

殷籬偏頭看去,剛才還趾高氣昂的人,嚣張氣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因為眼前人明顯不快的口吻。

他甚至還未責怪她。

魚晚晴跪下便道:“陛下息怒,臣妾只是想追問出她接近陛下是何目的,一時情急,沒有控制好力道,打得重了些,臣妾太沖動了,還望陛下恕罪!”

殿門敞開,卷進來一陣風,将珠簾吹得叮當晃動,李鸷道:“起來。”魚晚晴暗暗松了一口氣,就要提裙起來,卻聽李鸷又加重了聲音:“朕讓你起來。”

魚晚晴動作僵硬,便看到李鸷始終看着殷籬,話自然是對她說的,一口氣提到喉嚨裏,眼中愠怒閃過,她重新跪好,壓下心裏燃燒得正旺的火氣。

李鸷的視線如刀鋒,讓人避閃不及,在殷籬的無視下,李鸷慢慢道出滿含威脅的話語:“朕不想說第三遍。”

氣壓籠罩在頭頂之上,殷籬覺得周身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在那人态度轉變的臨界點,殷籬忽然提着衣裙直直地站了起來。

李鸷淡淡一笑:“這就對了。”

殷籬冷冷地瞪着他,實則內心快要被他捉摸不定的态度折磨得快要瘋掉,她要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能維持理智,讓自己不陷入癫狂。

這個宮裏的人好像都是瘋子。

李鸷看着殷籬,忽然開口:“你說打她耳光是為了逼問她接近朕是何目的?”

這話是對魚晚晴說的。

魚晚晴急忙道:“殷氏乃罪臣之後,本就是戴罪之身,殷氏隐瞞身份接近陛下,不得不讓人多想,臣妾也只是顧及陛下的安危。”

“你覺得,朕讓她進宮,會不知她的身份?”李鸷回頭看着魚晚晴,眼帶笑意,卻又慢慢褪去,“你把朕當傻子。”

魚晚晴一激靈,已經徹底不敢擡頭:“臣妾、臣妾絕無此意!”

“朕怎麽感覺你這巴掌打在了朕的臉上。”李鸷淡笑,語氣放松些許,說的話卻仍是森涼無比。

魚晚晴瞬間就懂了李鸷的意思,她打殷籬,是借着殷籬身世之理由,打着為他擔憂的旗號,可殷籬是李鸷帶進宮裏來的,也是他親自封的充容,說殷籬蒙騙了李鸷,不就等于說李鸷蠢嗎?

想到這裏,魚晚晴頓時汗流浃背,心頭後悔自己為何選了這麽一個由頭。

“是臣妾錯了,臣妾只顧由到陛下的安全,忘了陛下自然是心思缜密多過臣妾的,臣妾也是……也是關心則亂,沒什麽好辯解的,還請陛下降罪。”魚晚晴乖乖認錯,語氣卻十分可憐,她跪伏在地,柔若無骨的身子無力地蜷在那處,倒叫人不忍心責罰了。

“平身吧。”

安靜之後,李鸷開口。

輕飄飄的三個字好像将這一頁悄無聲息地揭過了,整個翠微殿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只有殷籬豁然看向李鸷。

殷籬眼中滿滿的不敢置信。

她不懂自己為什麽要受這種無妄之災,明明什麽都沒做錯卻平白挨一巴掌,她以為後宮之中再怎樣肮髒龌龊,起碼在明面上要講求一個理,而實際上她只是那個不值一提的可憐人罷了。

她的委屈她的憤怒她的傷害有什麽緊要?

微不足道。

殷籬覺得在這裏多待一刻都是屈辱,她甚至能看到魚晚晴暗地裏得寸進尺的笑。

如果她讓她過來只是想比個孰輕孰重的話,那可以恭喜魚晚晴,她贏了。

殷籬突然轉過身往外走,無視所有人,梅意掙紮着起身跟上去,珠簾撩起又放下,如玉珠散落的聲音,帶着一股子決絕。

殿門忽然走進來一行人,跟殷籬梅意二人正打了個照面,可殷籬決意逃離這裏,便不管不顧地繞開她沖出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鸷沒有動,甚至看着殷籬的背影還有些意味深長,莊秋梧将視線收回來,端莊優雅地走上前,先對李鸷行了一禮,才狐疑道:“發生了什麽?殷充容為何怒氣沖沖便離開了?”

屋子裏跪了一地人,怎麽看氣氛都不對。

李鸷看着莊秋梧,臉上沒了笑意:“你身為後宮之主,有管束宮妃之責,婉妃動用私刑,就由你發落吧。”

莊秋梧感覺李鸷話音裏隐隐有責怪之意,低着頭,眸中閃過一絲黯然,李鸷說完,她輕聲應“是”,跪地的魚晚晴心裏一萬個不服氣,卻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李鸷交代完便要離開,莊秋梧屈身目送,他伸手一撩珠簾,忽然頓住,像是剛想起什麽似的,頭沒回,冷聲道:“回去問問你哥哥,朕怎麽不記得說過要封你為貴妃?”

莊秋梧和魚晚晴俱是一怔,前者茫然,後者驚駭,李鸷說完便走了,任由石子掀起浪花。

皇後寬仁,此事過後,只禁了魚晚晴一個月的足當做教訓,緣由也并未張揚,有人甚至不知婉妃到底因何禁足。

只是,哪些人是真不知道,哪些人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也只有自己心裏最清楚。

李鸷去了鎖晴樓,只比殷籬慢一步。

殷籬快跑跨進門檻,在關門的那一刻被李鸷伸手擋住,殷籬想要用力,可李鸷扒着門邊,幾乎紋絲未動。

殷籬瞪着眼眸,半邊臉挂着紅紅的印子,她皮膚白嫩,更襯得那紅清晰可見,再加上手上使着力氣,臉色肉眼可見地飛速蹿紅。

她固執到極點,忽然不堅持了,手一松,她轉身回殿裏,李鸷擡起手,身後的宮人自動退避,他跨進門檻,伸手拉住殷籬的手臂。

殷籬厭惡他的觸碰,幾乎是下意識就要甩開,可她哪抵得過李鸷的力道,掙紮了幾下,李鸷沒了陪她玩的興致,手上一用力,将殷籬一下拽到自己懷裏。

他伸出另一只手:“別動,讓朕看看。”

殷籬被他的氣息包裹,像是怎麽也逃不開的牢籠,手指撫上她的臉,殷籬下意識縮了一下,李鸷輕輕捧着她,面上未見絲毫觸動,呼吸卻越發灼熱。

“朕來之前,你說的話可是真心的?”

“不想進宮,不想讨好朕,也不怕毀容,更不怕死?”李鸷循序漸進,手從臉頰滑到了後腰上,将她往懷中一按。

殷籬眼眸閃動,這樣近的距離,她将他眼中的欲.望看得分明,不知為何,蔓延到心頭的委屈抵擋不住了,她喉嚨一哽,身心俱疲地看着他。

“六哥,你在意嗎?你在意我想不想進宮,是不是願意讨好你,在意我容顏是否美麗,在意我是否活着嗎?”

她說到這裏閉上眼,似乎不願意淚水在眼眶中兜轉,兀自穩定着聲線,做她對他的控訴:“你把我帶進宮裏來,是想看我被人欺辱踐踏的嗎?我可以跪拜任何人,任何人可以用耳光教訓我,而不必受到任何代價,對嗎?”

她睜開眼看着李鸷,眼中無情,可淚水還是決然墜落:“若你不在乎我的喜樂,那我想要自毀還是去死,又與你何幹呢?”

殷籬一字一句都擲地有聲,似乎成了直擊靈魂的追問,讓李鸷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誠然,他已經得到她了,卻還是不肯放過她,将她帶進宮中折磨,所求的又是什麽呢?

如果在意,當庇佑她不受傷害,如果不在意,又何須質問她心中所想。

李鸷想起山洞裏那個給予他溫度的女人,想起那個不顧一切沖進雨幕中的女人,想起那個無論絕境有多艱苦,都不放棄一絲生的希望的女人,而那人唯一一次的屈服,是想把活下去的機會讓給他。

她說她不想欠他的。

她永遠看得清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求什麽。

李鸷俯身,親了親她的眼尾,淚痕未幹,苦澀的味道,卻讓他輾轉不舍,殷籬逃脫不開,便只能閉着眼任君采撷,她以為那些問題會無疾而終,李鸷卻停在她耳畔,回答了她的話:“朕在意你。與你的承諾,朕都記得。”

殷籬愕然變色,盡最大努力推開他的身,卻只隔開一道呼吸的距離,她擡着頭看着他,眼中湧動着怒火:“你還想騙我到幾時?”

李鸷覆上她的臉,指腹蹭去她的淚痕:“第一天遇見你的時候,朕就知道你的脾性。”

“如若言明身份,你一定不會跟朕走。”

“于是朕只好一步一步引誘你進入圈套,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留住你。”

李鸷眼尾藏着淡淡笑意,心情似乎很好:“朕沒懲罰婉妃,你生氣了?那你又是為什麽生氣呢?”

他反客為主,将戳心的問題抛回到她跟前,殷籬瞬間變了臉色,劇烈地掙紮想要逃脫他的桎梏,因為太過用力,手腕上被攥出了道道紅痕,李鸷忽然将她抱了起來,抵在書案上。

呼吸散在耳畔,李鸷在她耳邊輕聲說:“為什麽不肯承認,你對朕動心了?”

殷籬找着自己的呼吸,聽見他這樣一句話,忽然止不住難過。

她從來,從來沒否認過自己的心。

沒有人比她更坦率,更純粹。

可又是誰把她的真心踐踏得一文不值呢?

“六哥……”

“嗯?”李鸷扣着她的手,十指交握,滴落的汗浸透了身下的宣紙,暈染了墨痕。

殷籬看到了漫天的繁星。

“我想一輩子這樣擁抱你,跟你一起看星星,只有我們兩個人。”她抱着李鸷,在寒風砭骨的深夜,叢林裏萬籁俱寂,只有耳邊不停放大的呼吸,她懷揣着最美好的願景,抓住了一個根本握不住的希望,那時怎麽也想不到,最難的不是一輩子擁抱他,也不是看星星,而是兩個人。

李鸷不知道殷籬到底想要跟他說什麽,那聲“六哥”之後,她聲音漸漸弱了,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李鸷抱着她回到床上,喚梅意進來給她清理,他沒有離開,就坐在床邊看着,梅意掀開被子,見到殷籬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跡,眸中閃過不忍,咽下一口氣,她狀似漫不經心地提起殷籬的病。

“陛下不知,在江陵這一年裏,殷充容有大半時間都是躺在床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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