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妒
“我不認得。”
殷籬語氣中暗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嘆, 就好像錯失了什麽似的,原本她還覺得眼前人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讓她不自覺地便想要相信。
可惜不是她認識的人。
宋聲擡頭看向她,一時間摒棄了沉穩, 他看到殷籬臉上的神情不似假裝, 壓下眼眸的時候強迫自己冷靜。
如果說十三年過去讓兩人樣貌大變, 殷籬沒有認出他來尚且說得過去,可在他道出姓名之後她仍說不知道,答案顯而易見,殷籬忘了他。
也不僅僅是忘了他, 甚至可能忘記了所有的事,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這麽一來所有他懷疑的細節都能說通, 殷籬根本不記得自己是誰, 所以才會入了後宮成為娘娘,否則以殷家與李鸷之間的深仇大恨, 殷籬不可能只是這樣一種态度。
她對皇上, 怨更多,恨也是由愛而生。
梅意端着熱粥進來了,宋聲極快地收起思緒。
或許這樣更好。
梅意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将熱粥熱氣吹散, 喂着殷籬:“小心燙。”
殷籬餘光瞥着宋聲, 不知他為何還不走, 但也沒有那麽讨厭他繼續呆在這,又喝下一碗熱粥,殷籬胃裏舒服些許, 她看着始終躬身站立的宋聲, 手帕拭了拭唇。
“你是常常跟在陛下身邊嗎?”
宋聲應道:“回娘娘的話, 是。”
殷籬輕輕呼吸,良久之後才道:“我如何能見到他?”
這句話讓宋聲多少有些意外,他擡了擡眼,看到殷籬眼中的試探,收回視線,他揣摩着殷籬的心思,回道:“陛下想念娘娘時,自然會來見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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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他再也想不起來我了呢?”殷籬話有些急,脫口而出,後宮裏妃嫔那麽多,她還記得選秀那日的場面,就算排隊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可是她要見到阿蠻和金檻。
她得盡快想辦法把她們帶到眼前。
“娘娘稍安勿躁,陛下如果不記挂娘娘,今日也不會讓微臣過來。”宋聲淺淺皺着眉,看着眼前的地面,“娘娘只需等待便可。”
殷籬看着宋聲,總覺得他在提醒她什麽。
想起李鸷讓宋聲捎過來的話,話裏話外用阿蠻和金檻威脅她,倘若李鸷對再她沒有興致,阿蠻和金檻的存在也沒有了意義,那兩人一日被李鸷當作控制她的籌碼,就絕不會将她棄之一旁。
他總要來看看威脅的效果怎麽樣。
殷籬似是想通了其中關隘,她擡眸看向宋聲,終于問出心中疑惑:“你怎麽還不走?”
細軟的嗓音讓宋聲一下想到了從前,那語氣和神态,不管記憶在不在,不管過了多少年,好像都刻在了骨子裏,不曾改變。
他無聲笑笑,躬下身子:“微臣告退。”
說罷看了梅意一眼,後撤腳步撤了出去。
殷籬也沒想到他這就離開,難不成是她說話趕客了?張望兩眼,梅意将碗擱置一旁,起身對她道:“奴婢去打點打點。”
進了宮,梅意比以前更恭謹。
殷籬對她心情很複雜,她和竹心都是李鸷欺瞞她的幫兇,可是這一年多來,梅意和竹心又是真心對她好,她能感受得到。
“去吧。”殷籬輕聲說了一句,整了整被子,自己躺了下去,把背影留給她。
梅意急忙追了出去,沒想到卻在殿門之外看到了宋聲的身影,他并沒有離開,轉過身看向她,好像就在等着她似的。
梅意走過去,對宋聲福了福身:“宋掌司,今日多謝你勸解娘娘。”
她從袖中掏出東西遞過去,卻被宋聲用袖子一擋,宋聲偏過身子,對她道:“陛下還有吩咐,這邊說。”
梅意看了看兩側,明白了宋聲的意思,點了下頭,跟他一起往宮牆底下走。
“你跟在娘娘身邊多久了?”
“一年多。”
“娘娘平日裏待你們如何?”
“娘娘不知我與竹心的身份,待我們如親姐妹一般。”
宋聲停下腳步,眼含審視地看着她:“哦?不知你們的身份?”
梅意時刻留意着身旁有沒有人,趁此機會湊近宋聲,壓低聲音道:“宋掌司,你不要再試探我了,娘娘待我很好,我沒有想過要傷害她。”
她知道眼下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只能盡快傳達給他最重要的東西:“我知道宋掌司是娘娘的表哥,一定也不想看她有任何痛苦,娘娘中了一萼紅的毒,根本無法逃離陛下的手掌心,您在陛下身邊待久了,可以多打聽打聽一萼紅的毒怎麽解。”
梅意說完,對他飛快屈了屈身,然後趕緊回了殿內。
剩下宋聲一個人渾身涼徹。
風吹過,将宮牆上的泥土吹落,宋聲緩緩攥緊了掌心,耳邊全是“一萼紅”三個字。
她竟然也……
宋聲垂下眼,匆匆離開了鎖晴樓。
如今可以萬分清楚了,李鸷從一開始便是要折磨他們。
回承乾殿複命,燕無意竟然還沒有走。
他徑直上前,李鸷看着手中奏封,不等他開口,頭不擡便問:“怎麽去了這麽久?”
燕無意也豎起耳朵聽。
宋聲躬身道:“微臣将陛下的話帶到,娘娘沒有吵鬧,已經吃下東西了。只是三日未進食,娘娘身子虛弱,耗費了一些時間才用完飯。”
宋聲沒有隐瞞:“微臣看娘娘用完膳才放心,因此回得晚了。”
李鸷放下奏折,沉吟片刻,問道:“吃的什麽?”
“兩小碗蓮子羹。”
“只用了兩碗羹?”李鸷皺眉,底下的燕無意脫口而出,“餓了太久,不宜吃太多,兩小碗羹差不多了,不然會撐壞的。”
李鸷移開目光看着燕無意,發出一聲輕笑:“你這時倒是閑了。”
“六哥,怎麽說咱們在江陵時,我也與阿籬妹妹有些交情,她入宮便節食,不瞞六哥,我是記挂的。”
燕無意深知跟李鸷在一起該如何相處,被他看出的心思就不要隐瞞,反而能得到他的信賴。
“現在聽到她沒事了,你可以走了?”李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燕無意不再逗留,這次躬着身告退,踏出殿門轉身離開。
他離開之後李鸷才把目光重新放到宋聲身上:“她有沒有說什麽?”
宋聲道:“娘娘問微臣,如何能見到陛下。”
“你如何答的。”
“微臣回答,陛下想見娘娘的時候,自然會見到。”
李鸷見宋聲果真一本正經地回答,終于笑出聲:“怎麽,你們沒有敘舊嗎?”
其實殿內的對話早已經呈到禦前了,連燕無意都不知道,遠在承乾殿,他已經掌握了殷籬寝殿中的一舉一動,之所以還這麽問,只不過是要試探試探他而已。
宋聲如實回答:“娘娘已經不記得微臣了。”
李鸷從桌案後繞到前面,行到宋聲身前:“她小時候傷了頭,八歲之前的記憶全喪失了,這件事,朕忘了跟你說。”
大殿中安靜一瞬,好像能聽到遙遠處傳來敲鐘的聲音,宋聲低垂着頭,輕輕溢出一口氣,道:“對她來說,忘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李鸷像是聽見了很有趣的事情,偏着頭看向他:“即便把你忘了?”
宋聲道:“微臣沒那般重要。”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讓李鸷眸光一怔,出的拳頭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李鸷瞬間意興闌珊,他走回到桌案前,繼續坐下看奏折,可是奏折拿在手中,竟然有些靜不下心來。
他複又擡頭:“你見她,與想象中有何不同?”
宋聲頓了頓,只道:“臣記憶中的妹妹還是孩童模樣,已與她如今差之千裏,只是比想象中,消瘦很多。”
“很消瘦嗎?”李鸷記得她剛回安陽時還好。
“是。”宋聲回答卻不猶豫。
李鸷皺緊眉,揮揮手讓他下去。
鎖晴樓
殷籬喝了粥便躺下了,一睡又不知多久,只是聞到了一抹清幽的香氣,将她從睡夢中拉扯出來,睜開眼眸,她看到床前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恍然睜大,殷籬急着向後躲。
李鸷沉眉,抓住她腳踝。
殷籬沒想到會見到李鸷,第一反應有些激烈,呼吸兩番之後,她漸漸冷靜下來,努力壓制着全身叫嚣的神經,她緊盯着他,盡量舒緩呼吸。
“你……你怎麽來了?”
李鸷打量着她,似乎在審視着她此時的鎮定是假裝的還是果真如此。
“你不想讓朕來看你?”李鸷問。
殷籬眼眸如深林中迷路的小獸,茫然無措地搖搖頭,搖完頭後又重重點頭,将臉埋在膝彎裏。
“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她悶着聲音道,聲音裏卻充斥着無奈和無力感。
李鸷撫了撫她的頭發,輕聲說道:“宋聲說,你已經吃下東西了。”
殷籬驟然擡頭,恨恨地看着他,擡高了聲音:“是,你滿意了麽?你說的話我都會聽,以後能不能不要再用阿蠻和金檻逼我了?”
李鸷眸光漸深,往她身邊靠近了些許,語氣也變得溫柔:“你不拂逆朕的話,朕也不會用她們的性命要挾你。”
“朕把她們安置在妥善的地方,身邊有人伺候着,她們日子過得比你好。”
殷籬眼神松動,抓住李鸷的衣袖,急道:“那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她們兩個?”
李鸷雙眸一垂,目光瞬間變得暗沉,殷籬心頭震顫,感覺有什麽狠狠扼住了脖頸,她知道自己太急了,只一句話就暴露了她心裏所有的算計。
殷籬心很沉,眼簾遮住雙眸,頭發微亂,她形容狼狽,抓着李鸷衣袖的手緊了緊,低下頭,哽着喉嚨道:“我只想見見她們,別的什麽都不求……”
“那你為何不求朕?”
殷籬擡起頭,眼淚劃出兩道淚痕,她看着他,眼中的惶惑漸漸變成絕望:“我不知道如何求你。”
李鸷眼眸微亂。
“六哥,你對我說過的話,有一句是真的嗎?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
殷籬痛苦地看着他,抓住眼前這根稻草,急着問道:“如果你只想得到我,你現在已經如願以償了,我難道還有什麽價值值得你這般浪費精力嗎?”
殷籬好像問出了一個直戳人心的問題,讓李鸷面色一沉。
已經得手的東西,自然不必再費心,可他卻還是過來了,說明她身上還有值得他費心的地方。
是什麽呢?
李鸷不願深想,拂袖離去。
皇帝出入鎖晴樓的消息很快傳到魚晚晴耳中,為了讓她消消氣,月慢道:“只坐了不到一刻鐘就走了,一刻鐘又能做什麽?”
魚晚晴卻無法将這頁揭過,只要一想到選秀那日陛下為了她,竟在儲秀宮的漪瀾殿行荒唐事,心裏就止不住的嫉妒。
“明日讓她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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