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誅心
安陽宋家和殷家垮了。
天未明, 寒風如刀,大理寺的官兵和玉麟軍穿着反射金光的鐵甲,将兩府上下圍得水洩不通。
刑獄司的酷吏張自逑搬了一把椅子,親自守在門口, 好整以暇地看着跪在地上哀泣不止、即将受刑的罪人。
一日之前, 他們還風光無兩, 享受世人追捧,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人人唾棄咒罵的階下囚,被圍觀的人指指點點。
風煙俱淨下埋藏着暗潮, 在風起雲湧的安陽城,這樣的大事時有發生, 早晚會落到宋殷兩家的頭上, 每個人心裏明鏡似的。
宋家專橫狂妄,仗着外戚的身份為禍朝綱, 結黨營私, 僭越禮制,蒙蔽聖聽,罪狀罄竹難書,早就為百姓所不喜;殷家為虎作伥, 貪污渎職, 致使灞州潰堤, 良田萬頃,廣廈千萬間,皆被洪水吞沒, 數萬百姓流離失所, 民怨沸騰, 已達天聽。
最關鍵的是,陛下早已對兩家對其在朝堂上的掣肘不耐煩了。
所以這次,誰也逃不了。
張自逑自然是帶着聖旨來的。
不經審訊,直接定罪。
聖旨上書十大罪狀,将煊赫一時的宋殷兩家從雲端貶落泥塵,張自逑宣讀聖旨,說到“男丁秋後斬首,女子充為軍妓,三族之外則驅逐出京,永不得返”時,阖府上下突然噤了聲。
那是從絕望裏滋生出來的安靜,無人不清楚,宋殷兩家完了,再也不可能有重見天日的那天。
秋風掀得草塵飛揚,烏雲蔽日。
三道身影不停地在枯黃的雜草之間穿梭,慌張無措的背影盡顯狼狽,力氣快要損耗幹淨了,而背後的追兵不知什麽時候便會趕至。
已經跑了七天七夜,所到之處總是待不到半日便會暴露行跡。
宋聲舔了舔幹澀的唇,饑餓和疲憊讓視線忽明忽暗,忽然腳下一個踉跄,逃亡的節奏被打亂,手中的溫熱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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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身後的孩子只有五六歲那麽大,狠狠摔了一跤,嘴裏啃得滿是泥,卻像是害怕自己被丢下一樣,情急之下大喊出聲,聲音裏是毫不掩飾的恐懼。
宋聲聞聲回頭,殷籬疼得眼淚都冒了出來,竟然害怕到忘了爬起,就這樣趴在地上無助地看着他。
宋聲來不及思考,趕緊轉身去拽她。
殷籬還要再叫一聲“哥”,被宋聲用手指堵住了嘴巴。
“噓!”
女孩被少年的嚴肅和認真吓到,果真閉上了嘴。
他急忙轉過身去,把殷籬往後背上一拉,結結實實地摟着她的腿,背着她繼續向前跑。他不知道追兵還有多遠,只知道多搶一點兒時間,就會多一些生還的希望。
他不能被抓住,他和殷籬都不能回去,他知道回去就是萬丈深淵。
姑母将他們送上馬車的時候,囑咐聲歷歷在耳。
她說:“阿聲,你要照顧好妹妹,一定要保護好她,姑母別無所求,只求阿籬活下去,你告訴姑母,你能做到嗎?”
彼時,宋家被血洗的消息已經傳到隐香山了,皇姑母懸梁自盡,他父親母親面對十大罪狀的聖旨,含恨刎頸而亡,聽說那血濺了三尺高。
宋聲全家都死絕了,可怕的是,沒有工夫傷心難過。
他那時,對着姑母重重點了點頭。
姑母為他們能活命,盡最大能力為他們争取了逃跑的時間,宋聲不知道這句承諾有多重,只知道妹妹的性命與他拴在一起,他必須要保護好她。
但他似乎忘了,他其實也只有十一歲。
他也是個孩子。
宋聲背着殷籬咬牙往前跑,努力跟上奶娘的速度,奶娘起初還管一管他們,後來只管自己活命,宋聲知道不論自己怎麽喊她,她都不會停下腳步,便将那個背影當成逃亡的終點。
他相信只要他不肯落下,就一定不會被抓住。
忽然,頸窩一涼。
冰冷的淚滴滑進衣領裏,順着前襟落下,全身的冷意都席卷而來,宋聲聽到耳邊有低泣,在忍耐,充斥着無盡的恐懼。
那哭泣好像在牽動什麽,讓宋聲的視線瞬間變得模糊。
“阿籬……”
宋聲啞着嗓子,還在奔跑,說不了太多的話,但即便是呼吸不暢,上氣不接下氣,他安慰殷籬的聲音也是溫柔的。
“別哭。”他說。
是安撫對方,同時也是提醒自己。
他咬了咬舌尖,企圖用疼痛來緩解潮水一般的疲憊。
殷籬摟緊了宋聲的脖子,眼前總是閃過她剛才摔倒的畫面。
在跌倒的那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尖銳的利刃插入自己後背,而宋聲繼續向前跑,如何都不回頭的畫面。
就像奶娘一樣。
她怎麽都不回頭看一看他們?
她好害怕,她只剩宋聲哥哥了,但他方才不讓她說話,她便只能摟緊他默默地哭。
現在宋聲又不讓她哭。
殷籬聽話地抿緊嘴唇,眼淚在眼圈裏打轉,但秋風很烈,吹得她眼角幹澀疼痛,很快淚意便風幹了,可是害怕和絕望卻沒被風吹散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宋聲忽然開口,低沉的嗓音被呼嘯的風聲攪散,有些含混不清。
“阿籬……我答應過姑母……不會丢下你……”
“所以,別怕,有我在。”
背上的殷籬突然癟了癟嘴,眼圈再一次紅了。
哥哥提到了娘親,他說娘親已經死了,她問他死又是什麽,哥哥說,死就是再也見不到了。
殷籬喉管發酸,卻不敢再哭了,她在宋聲肩頭蹭了蹭眼淚,小聲說:“哥,你不要死,也別丢下我。”
宋聲的胳膊酸澀脹痛,可他不敢停下,前路是漫無盡頭的荒野,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可以脫離危險,但對背上的人,他永遠沒辦法說出拒絕的話。
“好。”宋聲答應她,把承諾當成動力和希望。
終于等到筋疲力盡,三個人累癱在一座山神廟外。
積蓄了一整日的雨在這時下起來,秋風蕭瑟,大雨滂沱,瞬間将人澆得渾身濕透。
宋聲牽着殷籬的手,急忙往屋檐下躲,誰知剛上了臺階,就被人一把推搡到雨裏。
摔倒之前他松開殷籬的手,才沒讓殷籬跟他一起摔倒,跌坐在污泥中時,他猛然擡頭,眼中帶着錯愕不解,就見奶娘站在屋檐下,滿眼絕望地看着他,因困頓萌生了更多的怨恨,在此時終于爆發。
她苦苦哀求:“小少爺,我求你別跟着我了,你是宋家嫡子,朝廷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你,他們只是來追你的,離了你,我和小姐都能逃走,就是因為你我們才逃不掉!”
大雨砸在臉上,疼得整張臉都麻木了,宋聲手肘支着地,看着奶娘銳挫望絕的眼,竟然忘了掙紮起身。
殷籬見宋聲被推到在泥濘中,忽然猙獰起小臉,伸手去捶打奶娘:“你作什麽欺負哥哥?他背我跑了一路,他這麽累,你為什麽還要欺負他!”
一句話不知是戳中了什麽,奶娘眼裏湧動着恨意和羞愧兩種神色,在臉上始終掙紮不去,她知道他們都是好孩子,從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滿心都是單純的善良,他們沒傷害過誰。
可奶娘的孩子也沒傷害過誰。
她是仆,注定要在生死抉擇之際放棄自己的一切。
于是頂替了宋聲被抓走的就變成了她的骨肉,她卻還要忍受着喪子之痛用命為別人開辟出一條路。
她沒法不恨他們。
奶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去了廟裏。
宋聲好像看懂那個眼神,秋雨砭骨,比秋雨更寒冷的是人心。
——
追兵又來了,尾巴怎麽也甩不掉。
蒼茫大地上,田埂泛着白霜,呼出的寒氣帶走了最後一絲熱量,每個人都到了瀕臨奔潰的極限。
殷籬躲在田埂下搓着手,瑟縮着身子與奶娘取暖,宋聲就看着她,想起他第一見她時,她尚在襁褓裏,紅撲撲的臉洋溢着燦爛的笑意,她一見他就笑了,咯咯地笑個不停。
她喜歡黏着他,跟在他後面喊着一聲聲嬌嫩嫩的“哥”,他舍不得她掉一滴眼淚,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裏寵着,春風拂暖時,她喜歡纏着他去宋家後苑放紙鳶,她讓他在前面跑,而她在後面給他鼓氣……
宋聲心裏清楚,如果沒有宋家這麽多年不知收斂、攬權弄勢,也許殷家不會逢此大難,奶娘說得很對,是他拖累了她們。
宋聲看了奶娘一眼,奶娘別開了視線,于是宋聲又去看殷籬。
他蹲下身,搓了搓手覆上殷籬的小臉,開口的那一刻,他好像聽到了自己哽咽的哭聲,但是殷籬看向他時,他仍然能維持着一貫的理智,對她溫聲道:“阿籬妹妹,一會兒,你就跟着奶娘往南走,一直走,別回頭,知道了嗎?”
殷籬凍得手腳冰涼,因為宋聲溫熱的手掌心才蒙了一層暖意,可他的話卻讓她害怕,就覺得像娘親離開時那樣。
她一把抓住宋聲的袖子:“哥,你要做什麽去?你要丢下我了是嗎?”
她無助地說着自己最害怕的事,緊緊地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宋聲看她倉皇無措的神情,貪得無厭地看着,喉嚨滾動,他找回自己的聲音。
“阿籬,你走得越遠,越有機會見到我,等你到了奶娘說的那個地方,我就在那裏等你。”
我會一直看着你的,他在心裏說,哪怕是在天上看着。
殷籬覺得他好像是在說假話,所以死活不肯松開手,奶娘好像聽到了很遠處傳來的喧嘩聲,瞬間變得緊張,伸手去拽殷籬,可她越拽,殷籬的手就越緊。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猶如催命的咒語,宋聲尚且來不及好好作別一番,他握住殷籬的手,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殷籬要哭,奶娘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嗚嗚聲從指縫間溢出來,殷籬眼中滿是驚懼不已的恐慌,手指與衣袖分離的那一刻,宋聲聽到有什麽東西咯嘣一下碎掉了,世界安靜的那一刻,他閉上眼睛,轉身一路向前狂奔。
不知什麽是對的方向,只知與殷籬相反的方向就是對的方向。
走之前,他把一對兒玉佩塞給奶娘,紋着蓮花的那枚刻着“籬”字,镂着翠竹的那枚雕着“聲”字,是姑父親手做給他們的。
他該去死了,應當是用不着這樣的東西。
風霜冷徹,單薄的衣衫抵不住嚴寒,只有眼中流出的淚是滾燙的,他只需在心裏說,阿籬,你要好好活着,代替我好好活着,就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力量驅使着他向前,就好像她活下來才是他此生唯一需要奔赴的終點。
他那時尚且沒有猜到,這世間遠比有死亡更令人恐懼的事。
陰暗潮濕的地牢裏,到處彌漫着黴味與血腥氣,宋聲那對好看的琵琶骨被鐵鏈穿透,人被綁縛着不能動彈,一動便會牽動粉身碎骨的痛。
他不知被關起來多久了,只是雙眼無神地看着前面,在永無寧日的地牢裏等待自己咽下最後一口氣,但可惜的是,這口氣竟一直吊着。
“宋聲。”
有人喊了他一聲,在他思緒回籠的時候,那人對他說:“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死,一個是出去,你想選哪一個?”
宋聲發不出聲音,只能艱難地掀開眼皮,看着那人,在嘴裏念叨這那一個字。
那人面無表情,倒是旁邊的人笑了笑。
“你不想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嗎?”
他聲音好聽,溫和的笑意裏卻藏匿着無盡的冷意。
宋聲豁然擡眸,經受了多年牢獄之災刑罰之苦的孱弱肉身,竟好像多了幾分力氣,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時時刻刻不能忘記殷籬的紙鳶,不能忘記他對她的承諾,不能忘記他甘願為她赴死時,她絕望不舍的淚眼。
倘若能看一看她的話……
“她還活着……”宋聲問。
“活着。”
宋聲溢出一口氣,好像放心了似的,那人卻又開口:“你知道與你分開之後,她過着什麽樣的日子嗎?”
宋聲一頓,李鸷滿意地笑了笑。
“你千叮咛萬囑咐的奶娘,在一座破廟裏把她扔了,冬天冷,她衣不蔽體,被破廟的野乞兒欺負,幾乎喪命,這樣撐了幾年,才被好心人撿走。”
宋聲瞪圓了眼眸,瞬間變得猩紅,多年來養成的處變不驚的性子,在這一刻盡數崩潰,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鸷,想要在他眼裏找尋出一絲欺瞞和捉弄,但都沒有。
他明明,明明求了奶娘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她。
當年義無反顧地回頭,就是為了給她拼出一條活路,可這樣的生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他天真嬌蠻、單純善良的阿籬妹妹怎麽能受得起這種苦?
“她在哪?”安靜的地牢之中,宋聲發出壓抑的低吼。
但李鸷只是淡笑着:“你要找到她嗎?”
宋聲無比清楚自己的答案,他要找到她,找到他的阿籬妹妹,給她彌補,護佑她今後的路,于是他對李鸷點了頭。
被蒙着黑布,從地牢中擡出的時候,他不知自己去往哪,直到疼痛加深,不由分說的刀刃割斷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根本時,他才知道李鸷所說的“出去”到底是什麽意思。
所謂摧毀一個人,無非是消磨他的意志,打碎他的脊骨,碾碎他的尊嚴,削斷他的臂膀,拿住他的軟肋,才會得到一個殘缺不全的,真正的行屍走肉。
從李鸷抓了他卻沒殺了他那天開始,他就該知道這個結局了。
但宋聲不肯服輸。
意志消磨幹淨,便重新樹立,脊骨盡碎,便涅槃重生,尊嚴盡毀,便抛棄尊嚴,臂膀盡斷,便獨自前行。
唯有軟肋無法摒棄。
宋聲行過重重宮殿,越過舂湖,宮闱的東北角裏,坐落着孤立無援的鎖晴樓,他去到門邊時,聽到裏面傳來什麽東西摔碎的聲音,門口的宮人認得宋聲,乖乖行禮。
宋聲旁若無人地走進去,颀長的身形有蒼竹矯勁之風,無人看出他腳底的顫抖。行過宮門,直達寝殿,寬廣冷寂的大殿內,地上的碎片狼藉不堪,而床上的人,背對着他,消瘦的背影讓宋聲心頭震顫。
那視線是慢慢放上去的,帶着點陌生和恐懼,十三年未見了,他們都變得不一樣,他甚至認不出眼前的到底是不是當初的那個殷籬。
可是宋聲還是向前走去。
“宋掌司。”梅意看到遙遠有個長身落拓的人走過來,急忙站起身,她倉惶地看了看床上的殷籬,下意識喊出那個稱謂。
宋聲在床邊站住,發現床上的人沒有反應。
所有的人都不可信任,宋聲也不可相信任何人。
于是他找到自己的聲音,用近乎冷漠的聲線挑動那人的神經。
“陛下要我代為傳話。”
床上之人的肩膀終于動了動。
宋聲繼續說:“娘娘若今日不吃,明日看到的就是阿蠻的屍體,明日不吃,後日看到的就是金檻的屍體,總有一天會殺得完的。”
他幾乎将李鸷的每一個音調都模仿得很像,惟妙惟肖,冰寒徹骨,如一根看不見摸不着的刺,狠狠紮進殷籬的心髒。
她豁地從床上坐起,沖宋聲大吼:“你給我滾出去!”
來不及聽清殷籬罵了他什麽,宋聲只是克制而又貪婪地辨別着殷籬的五官和樣貌,其實也不用太仔細,她與姑母長得那般像,就仿佛在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宋聲滾動喉嚨,忽地垂下了眼。
“娘娘,還是吃下東西吧。”
不要餓着。
“不要惹陛下生氣。”
他會傷害你。
“別拿人命做賭。”
先活下去。
“叮——”
宋聲話音剛落,就聽到背後炸開一聲碎響,而後才感覺到臉側傳來火辣辣的疼,溫熱的液體順着下颔滴落,他伸手蹭了一下,入眼是刺目的紅。
“你也是他的狗。”他聽到殷籬恨聲對他說。
殷籬扔完了碎瓷片,劃傷了他的臉,說完了罵他的話,等待一場狂風暴雨的降臨,可她卻只看到那個人躬着身,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那裏,全身散發出來的冷寂讓人莫名一寒。
下一刻,宋聲點了下頭,仍是垂着眼:“是,微臣是陛下的狗,娘娘可否把粥喝了?”
殷籬微頓,猝不及防地看着他,說不清什麽感覺,她只是覺得他好像沒有那般可惡,即便他承認了,脊背也躬着,全身卻無一處不充斥着堅韌與辯駁,幹淨,又有力量。
他在哄她。
殷籬鼻頭一酸,其實已不打算作踐自己了,她想了整整三日,阿蠻和金檻下落不明,她不能枉顧她們的生死而任性,她起碼要見到她們安然無恙才好。
她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梅意手中端着的粥,梅意見狀,急忙坐過去要喂她,安靜的寝殿裏發出一聲輕輕的吸吮聲,殷籬慢慢吃着,把所有的惱恨、無助、屈辱和絕望跟着怨氣一起咽下。
她很快吃完了一碗粥,梅意欣喜不已:“娘娘還要嗎?”
殷籬點了點頭。
梅意急忙起身出去,殿裏很快只剩下兩個人,殷籬看到那人還不走,臉上的血一半已經凝固,看到那道猙獰的傷口,她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
無非是為他傳話的下人罷了,又能有多少自己的意志?
殷籬心中喟嘆一聲,張開口:“你……去看一看傷吧……”
宋聲一頓,袖中的手緩緩攥緊,忍了許久,卻在那一刻快要支撐不下去,他寧願她嚣張跋扈自私狠毒,寧願她伴惡而生永不知天真無邪,卻為什麽遭受了那麽多苦難和折磨仍然心懷善意?
她不該這樣才是。
宋聲的肩膀在微顫,但他極力控制,殷籬見他不說話,心裏也有些後怕:“是很疼嗎?”
“不!”在他受不住那一聲聲關切的前一刻,宋聲矢口否認,打斷了她的話,“微臣無礙,娘娘不必介懷。”
殷籬看不着他的表情,只是感覺他在忍耐着什麽,李鸷身邊的人,竟然也存有良心。
她忽然問:“你叫什麽名字?”
宋聲的心跟着提起,恐慌無限放大,卻又有一個聲音催促着他快些與她相認。
倘若知道了他是誰,她會生氣嗎?會怪他嗎?會誤會他為虎作伥,還是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知道了他的過往,她會嫌棄他嗎?抑或會心疼他嗎?還會不會像從前一樣,親昵地喊他“哥”,求他帶着她去放紙鳶?
宋聲跟着糾結起來,大腦一頓混沌,他又往下壓了壓身,幾乎将臉從袖子中埋藏起來,清聲道:“微臣宋聲,見過娘娘。”
他等着殷籬的審判。
可他只聽到一聲驚疑。
“宋聲?”
是個陌生的名字,她有些遺憾:“我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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