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故人

殷籬做了一場夢, 夢裏她回到了土地廟。

石階兩旁長滿雜草,秋風吹得枯黃的草葉漫天紛飛,阿刁銜着一根枯草,腳踩在石頭上颠着, 沖這邊點了一下下巴, 揶揄地看着她, 問:“阿籬,你臉紅什麽?”

殷籬看入了神,口中還吃着香噴噴的桂花糕,餓了三天, 能吃到這麽美味的東西,阿刁在她眼裏就像天神。

殷籬心裏想, 不如我以後就嫁給你吧, 可臉燒得慌,她趕緊低下頭, 搖了搖腦袋, 矢口否認:“我沒臉紅。”

“你分明就是紅了!”阿刁從石階上跳下來,把殷籬手上的桂花糕往她嘴裏送,一邊回頭去催懵懂無知的阿蠻,“阿蠻, 你快點吃!一會兒被人看到, 該給你搶沒了!”

阿蠻一聽, 三兩下把桂花糕塞嘴裏,腮幫子鼓得圓滾滾的,還用手把嘴邊的渣滓擦進口中, 不肯浪費哪怕是一丁點。

結果把自己噎到了, 使勁往下咽, 還發出“噫”的聲音,阿刁急忙把破了洞的水囊遞給她,哈哈大笑:“讓你快吃沒讓你把自己噎死!”

阿蠻好不容易把滿口的桂花糕咽下去,張口卻是:“我還想吃!”

阿刁一怔,眼中閃過為難,她摸了摸阿蠻的頭,然後很快浮起笑意,手在她鼻尖上蹭一下:“看你吃得鼻子上都是!”

阿蠻趕緊去捂鼻子,阿刁只是溫柔地看着她,殷籬正好吃下最後一口桂花糕,瞥見阿刁溫柔的眼底流露出一絲憂郁,鬼使神差地張開嘴問她:“阿刁哥,你吃了嗎?”

阿刁回頭,啧了一聲:“早吃了,最大塊就是我吃的。”

殷籬信以為真,然後在無人處,看到阿刁坐在土地廟後的角落裏,舔了一下手指,自言自語說:“真甜!”

手指是為阿蠻蹭碎渣的手指。

可阿刁偷的那包桂花糕其實不甜。

其實阿刁也總騙她,甚至那個最大的秘密是殷籬在她死之後才知道的,阿刁也做過許多承諾,但她最後還是被狗咬死了,先她一步而去。

這世間的謊話從來都不是難聽的,只是這背後的真相,有的荒唐,有的難堪,有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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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籬好想留下一塊桂花糕,在阿刁小心翼翼地品嘗手指尖早已經掉落不見的碎渣時,親手遞上給她,讓她也嘗嘗那一絲絲甜味。

可是轉眼就變成了她把剃光魚刺的嫩肉遞給那人吃,殷籬剃得那麽仔細,看着他慢條斯理地吃光。

陰暗潮濕的山洞裏,冷風在洞口哭嚎,火光輕輕搖晃,幹淨透亮的眸子裏倒映着那人的影子,殷籬聽見他說,他說阿籬,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可是這個任何人,竟然不包括他嗎?

殷籬忽然哭出聲音,從夢境到跌到現實,她沒有睜開眼,只知道自己躺在床上,蓋着柔軟的被子,她發現醒來比噩夢更可怕,因為眼前閃過的一幕幕都是真實的。

在空蕩的大殿,在器皿東倒西歪的桌案上,李鸷帶給她的烙印,讓她一輩子都無法消弭。

分別一年以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相逢,他用他尊貴無比高高在上的身份,用淩駕在所有人之上的權力,就這樣将她碾在泥塵裏予取予奪。

他當然不用再僞裝什麽了,因為她已完全步入他的掌控。

殷籬好疼,全身都跟着疼,她躺在床上,額頭上青筋暴起,每一條根骨都在喧嚣,外面的人聽到壓抑的呻.吟和哭聲,急忙跑進來,到了床邊,才看到殷籬摁着胸口在床上掙紮。

梅意趕緊将殷籬抱起來,扶着她肩膀,不停地喚着她的名字,殷籬聽不見,像是疼得失去了意識,淚水混着汗水,被子裏的人像是從水中撈起一般。

梅意趕緊對随後而來的宮人吼:“快去傳太醫!快去!”

宮人急着應聲,轉身便往外走,可是剛踏出門檻就頓住腳步,被來人攔下,那人沉着臉道:“不用了。”

梅意扭頭,就看到商練穿着玉麟軍統領盔甲跨進門,黑靴踩在地上發出锵锵的聲音,他一手扶刀,臉上沒任何表情,只是走到近前,将手裏的東西抛擲出去,梅意剛好接住。

“給她服下這個,就不疼了。”他道。

梅意看了看手心,是個精致的翡翠玉瓶,鼻煙壺那麽大,她打開瓶子,藥香伴随着空氣鑽入鼻中,她一看到那些紅色的藥丸,眼睛瞬間睜大,回頭看向商練。

“一萼紅?”

預料之外的驚詫借着質問聲從梅意口中道出,臉上的震驚在一點點擴大。

商練面色不變,提醒她:“你多猶豫一會兒,她就多受一分煎熬。”

梅意趕緊将手中的藥粒給殷籬喂下,動作竟然有幾分慌亂,在內心震動的同時,她看到殷籬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模樣,只覺得渾身浸透在寒池裏,冷意滋生,徹骨膽寒。

一萼紅是一種非常陰毒的蠱毒,盛産自南域,起初這種蠱毒被用于見不得光的刑訊審問,吞了毒的人會忍受逐漸加深的疼痛,從渾身痛癢到萬劍噬心,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堅持到最後。

後來,一萼紅被當做掌控死士和暗衛的工具,只有生死被人攥在手裏才能得到絕對的忠誠,可是這種蠱毒到底沒有風靡下去,正所謂物極必反,極致的掌控便代表着不信任,而不信任不可能得到絕對的忠誠,這世間寧願玉石俱焚的大有人在。

人心最不可控。

梅意卻想不到,早已經銷聲匿跡的一萼紅會出現在這裏,還被用在了殷籬身上。

商練沒有自作主張的權力,能給殷籬身上種下這麽陰毒之物的人,只能是他了。

怎會如此狠心!

懷中的掙紮漸漸弱了下去,殷籬靠在梅意肩頭,呼吸時斷時續,眉頭淺淺皺着,仍然不存意識。

商練只要見到殷籬吃了暫緩疼痛的解藥便夠了,轉身要走。

“等等!”

梅意卻将他叫住。

“毒是什麽時候下的?”

商練沒有回頭。

“江陵。”

“這一年裏你一直偷偷給她吃解藥?”

“是。”

“連我和竹心也瞞着?”

這次商練轉過頭,冷漠的眼眸中閃過些許疑惑。

“你們知道,有什麽意義嗎?”

喀嚓一聲,有什麽東西在梅意心裏崩塌,連她竟然也嘗到了一絲被欺騙的滋味,而這種滋味讓心中原本伫立的形象逐漸瓦解。

他太可怕了,這種可怕不是他面對敵手有多殘忍,而是他對忠于自己的真心有多絕情,對殷籬尚且如此,對她們又當如何呢?

梅意看着商練的眼睛,沉默良久,反問他:“你不怕嗎?”

不需要說得太明白,商練清楚她問的是什麽意思,他神色不變地轉過頭看着前方,輕道:“只要你做好分內之事。”

說罷,他徑直離開。

宮中新晉了一位充容的事很快便傳得人盡皆知,大多人只知其表,不知其裏。

起初大家還好奇,這個姓殷的充容何德何能可以繞過層層篩選直達禦前,一個已故工部侍郎而已,別說早已身故,就算還活着,這樣的身份地位也不足為慮,更何況殷家還和陛下有着舊怨,何以得到這種特殊照顧?

莫不是那殷氏有什麽得天獨厚之處,才讓陛下如此體恤關照,愛不釋手?

可緊接着,又聽說殷充容在面聖時惹了陛下不快,直接中斷了選秀,三日過去了,現在那些還未來得及面聖的美人兒仍在儲秀宮望穿秋水呢,皇後提了幾次,陛下好似都沒有興致。

“忘了更好,莺莺燕燕吵得本宮眼睛疼,反正後宮也就能清靜這兩日,清淨一日算一日。”

貴妃榻上,倚靠的玉人拿着茶盞,慵懶地吹了吹,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着,一邊輕啜了一口熱茶。

如今正值聖眷的魚晚晴,也是陛下親封的婉妃,出身不高,地位卻在尚書之女張妗兒之上,在東宮時她就慣愛擺架子,為人頗有些嚣張跋扈,奈何陛下就寵着她,有時說話甚至比太子妃還好使。

進了宮之後,莊皇後除了分內之事一直很佛系,連請安也只安排在初一十五,只有魚晚晴喜歡每天叫各宮妃嫔們到跟前來立規矩。

現在的後宮,除了皇後之外,屬魚晚晴這個婉妃地位最高,背後家世顯赫的,有父兄撐腰的,不喜歡她,退避三舍就是了,家世背景算不上名門的,也只得乖乖來捧着她,能忍一分是一分。

“這還得益于那個新封的殷充容,陛下見了她,後面的秀女看都不看了,我未到場,只聽說那殷氏長得沉魚落雁,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底下有個妃嫔拈酸說一句,企圖禍水東引。

魚晚晴連眉毛都沒擡一下,語氣帶了幾分不屑:“不過是個罪臣之後而已,再美的容貌,最後不還是入了鎖晴樓?”

那妃嫔沒再說話,眯着眼喝了口茶,旁邊倒是有個綠衣女子開口:“也不知那殷氏犯了什麽忌諱,惹得陛下雷霆大怒,那日我是在場的,連皇後娘娘都被趕了出來,要我說,宮外來的就是不一樣,沒規沒矩,在宮裏啊,活不長久。”

綠衣女子說話聲音不大,口氣倒是不小,她是兵部尚書之女林芷萱,今年只有十七歲,論家世地位,她比魚晚晴高了不止一星半點,但只封了個昭儀,跟戚将軍之女戚幼滢位份相同。

戚幼滢年紀尚輕,天真無邪,這種場合坐不住,早就跑禦花園裏玩去了。

林芷萱是不喜魚晚晴的,卻要每天來這裏,專門陰陽怪氣地說幾句話,讓魚晚晴心裏不舒服,又拿不出确切的證據去陛下那裏告狀。

就算知道林芷萱明裏是說殷籬,暗裏其實說的是她,也要當做不知道,魚晚晴心裏記下這筆,淡笑道:“沒規矩,教教就是了,就是辛苦皇後娘娘。”

莊秋梧從當太子妃那天起就恪守本分,寬容大度,對所有人都和善愛護,偏偏魚晚晴最讨厭這樣的人,認為她虛僞奉承,容貌算不得第一,才藝稱不上最好,只能扮做乖巧懂事的樣子讨陛下歡心,不然陛下怎會多看她一眼?

暗諷起莊皇後,倒是讓魚晚晴心裏好受一點。

誰知這時卻有另一個聲音傳來:“說起那日選秀,我聽聞的倒是有些不同,陛下是發了火,把人都趕走了,可是後來……”

她頓了一下,故意吊着人胃口,那模樣好像後面的話難以啓齒似的。

“後來怎麽了?”魚晚晴看過來,眼風淩厲,那女子低了低頭,聲音小了幾分:“後來,陛下就在那裏寵幸了殷氏,據說殷氏是被擡回鎖晴樓的……”

“啪”地一聲,茶盞被重重扣在桌上,屋裏頓時噤聲,各個神色不同,只有魚晚晴面色最沉。

東宮舊人都知道,李鸷淡情寡欲,還是太子時就很少踏進後宅,到如今也沒有個一兒半女,別的皇子縱情聲色,就算表面上再裝得人模狗樣,私下裏也驕奢淫逸無所不為。

李鸷不沉迷這些,即便魚晚晴再怎樣得寵,她在李鸷面前從不敢逾矩。

沒人見過李鸷有這般出格的時候。

不患寡而患不均,後宮争寵也是這樣,只怕出來個與衆不同之人,分得皇帝最獨一無二的寵愛。

魚晚晴起初對這個殷氏沒那般在意,只因為這一句話,便已經對殷氏起了防備之心。

妃嫔散去之後,魚晚晴招來心腹:“你去查查,這個殷氏到底是什麽來頭?前工部侍郎……本宮怎麽記得是滿門抄斬了,哪裏來的女兒?”

“是,奴婢這就去查。”月慢應聲。

承乾殿,宮闕燈火通明,李鸷在案頭看着奏折。

他身側站了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背影看清風朗月,剪燭的手白皙修長,他安安靜靜地矗立在那,有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眉宇間但見書生意氣,志高不拔,但一切鋒芒又盡收眼底,将自己化為不動如山的透明人。

李鸷頭不擡,問下面的人:“真不願為官?”

底下坐着的是燕無意,他将目光從宋聲身上移開,搖頭道:“不想,我現在這般多自在,功名利祿只會束縛了我,我可不想被拘在朝堂裏浮浮沉沉。”

李鸷輕笑:“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事,在你眼裏不值一提。”

燕無意十分嫌棄:“我不稀罕。”

“你父親不日便要回靖江,你作何打算?”李鸷說到這裏,把奏折放下,擡眼看着前面的燕無意。

明明兩人都面色未改,但談到此話題,氣氛卻有些不一樣,燕無意垂眼想了想,開口道:“我在京城再待一些時日……可是我沒有府邸。”

“賜你一座。”

李鸷沒收靖江王兵權,讓他回自己的封地,是對靖江王的信任,但這信任需要燕無意幫着達成,以此做交換,他最好留在京城,李鸷不明說,燕無意卻不能真當不懂,趁此機會讨要個府邸,對他來說,不過是給李鸷一個臺階下。

心照不宣罷了。

剛說完,外頭匆匆跑進來一個內侍,在大殿門前站住,沒有近前:“陛下,皇後娘娘有事禀報。”

“什麽事?”李鸷的聲音不見起伏。

“回皇上,娘娘說,鎖晴樓的殷充容高熱不退,又不肯吃藥,拖了三日,她實在沒法子了,讓陛下去勸勸。”

內侍說完,殿內靜了一靜,燕無意背對着內侍,聽到那個名字不經意地低下頭,摩挲着指尖,以掩飾着內心的慌亂。

她必定知道真相了,會做何想法?怎麽會病了,又不肯用藥呢?

燕無意心亂如麻,卻不敢從李鸷面前表現出來,他起身拍了拍屁股,對李鸷拱了拱手:“陛下恕罪,臣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事,先行告退了。”

李鸷卻笑了笑:“怎麽又突然有事了?”

燕無意面色自然,笑道:“陛下不是要去鎖晴樓嘛,臣得識趣,就自請告退了。”

李鸷卻不動,他喚了一聲身側人的名字。

“宋聲。”

那道清冷的背影似乎一頓。

“臣在。”

“去傳朕口谕,告訴她,她今日不吃藥,明日看到的就是阿蠻的屍體,明日不吃藥,後日看到的就是金檻的屍體。”

宋聲微躬着身,腰杆卻挺得筆直,只是攏在袖口中交疊的手,在極力壓抑着顫抖。

李鸷話沒說完。

“她是你妹妹,該聽你的。”

一句無波無瀾的話,将宋聲即刻帶到了那個雪夜。

他把着身前人瘦小的肩膀,将眼底的不舍深深埋藏,他不讓她看出一丁點猶疑,只堅定地告訴她。

“阿籬妹妹,你就一直向南走,別回頭,一直走下去,千萬別回頭。”

“你走得越遠,就越有機會再見到我,知道了嗎?”

殷籬哭着說:“哥,你說過永遠不會丢下我的,你在騙我嗎?”

宋聲極力壓住顫抖的聲音,只說:“不,不會。”

可他終究騙了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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