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落空

口中的空氣漸漸變得稀薄, 她長大了口試圖呼吸,眼前卻越發黑暗,砰的一聲,她跪倒在地, 額頭抵在地上, 雙手緊緊捂着胸口, 嘴裏控制不住地溢出痛苦的呻.吟。

三人面色大變,急忙跑過來圍到她身前,耳邊是呼喚名字的聲音,卻好像沉入水底, 她什麽都聽不清楚,只感覺到四肢百骸開始傳來細密的疼痛, 像刀劈火燎, 又像蝕骨焚心,而這種疼痛遙遠又熟悉, 冥冥中, 她記得以前似乎也這麽疼過。

燕無意将她從地上抱起來,看到很短的時間殷籬便大汗淋漓,心中大駭,“這是怎麽回事?你阿姐怎麽了?”

面對燕無意的詢問, 阿蠻也驚慌無措, 她撲到床邊, 聲音已經變了形:“我也不知道啊!阿姐!阿姐!你怎麽了?哪裏難受?怎麽會這樣……”

殷籬方才還能忍受,到了床上卻開始難耐地打滾,身子躬縮成一團, 不停地低泣:“疼!我好疼!”

“我去請大夫!”

金檻轉身就要出去, 燕無意還未來得及制止, 他剛走到門口,兩扇木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桄榔”一聲,将外面愈發急亂的風雨聲帶到屋子裏來。

金檻腳步一僵,擡頭看着來人,表情一絲絲皲裂:“師父?!”

燕無意自然也看到來人,同樣很震驚,商練出現在這裏,就意味着李鸷也知道殷籬的藏身之處了,他是什麽時候知道的?為什麽來得這麽巧?外面是只有他一人,還是埋伏了很多人?他們還有可能逃出去嗎?

燕無意心急如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門外來人,一邊将殷籬護在懷裏,商練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床上痛苦掙紮的人,視線落到眼前目光堅定的人臉上,肅聲道:“你攔不住我的,讓開。”

金檻耳邊全是殷籬的痛吟聲,像是從心裏緩緩撕裂的傷口,身前的壓力如大山一樣傾覆而下,他擋在門前巋然不動,明知他說的是對的,卻仍不肯挪開半分。

咬緊牙關,他忽然後撤一步跪在地上,對商練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師父!徒兒求求你,看在往日情面上,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如果能有別的辦法,誰也不會跪在地上求別人施舍一點可憐,可現實往往就是這麽刺骨冰冷,當你身後毫無依仗,越是這麽卑微求援,越無法激起對方半分仁慈良善。

而仁慈良善,本就是他們那樣的人最為稀缺的東西。

金檻看到那雙黑靴越過他走了進去,杵在地上的手慢慢攥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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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強迫自己記住這一刻,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忘記,他要把這種屈辱、絕望、恐懼和憤怒都深深烙印在脊骨上。

商練踏進裏間的門檻,遠遠在床前站定,燕無意緊緊擁着殷籬顫抖的身子,擡頭冷冷地看向他,問道:“只有你來了,還是你已經讓人把這裏圍住了?”

阿蠻跑到商練身前,張開手臂阻擋他,明知是螳臂當車,還是義無反顧地沖上前來:“如果你要把阿籬姐姐帶走,就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我們已經逃出來了,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帶她回那個火坑!誰也不行!”

阿蠻黛眉豎起,眼中早有了視死如歸的決絕,商練看了她一眼,便将視線移到燕無意身上,聲音沒有高低起伏,他道:“我不會動手。”

“陛下說了,回去不回去,全憑柔妃的意思。”

話音剛落,阿蠻便笑逐顏開,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商練,全身的警惕都下意識放松起來:“商大哥!你說的是真的嗎?陛下真的沒讓你來抓我們回去?”

後面的金檻站起來,眼中同樣有驚詫,只有燕無意眉頭沒有舒展,他不相信事情會這麽簡單,剛要說話,懷中人疼痛似乎越來越劇烈了,已經沒有了大幅度的掙紮,而是蜷縮在一起,仿佛連呼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阿籬!阿籬!”燕無意面色一慌,此時也顧不得商練在這裏,注意力全都移到了殷籬身上,可商練的話緊接着就闖入他的耳中。

“她如果不回去,很快就會疼死的。”商練面無表情地道。

三人身子一震,都看向商練,每個人的眼睛都睜大許多,試圖理解商練話中的意思,燕無意渾身發冷,有一個猜測很快從心底鑽出,可是他又無法相信,所以思緒一出就否定自己,商練似乎看出他的內心,一句話将他打入無間地獄。

“她身體裏中了一萼紅的毒,七日沒有吃下解藥,已經到極限了。”

阿蠻聽不懂商練的話,白着臉問:“一萼紅是什麽?”

金檻瞳孔收縮,看着地面,眼神緩緩寂滅。

他在玉麟軍時,聽過這種毒。

傷及骨髓,疼至心脈。

無止無休。

燕無意只是短暫地失神,他飛快地拿起殷籬的手,将袖子向上一拽,目及之處,從手腕處有一道極細的紅痕向上蔓延,一直到衣服阻隔下看不到的地方。

當看到那道紅痕的時候,燕無意感覺自己全身驟然泡入寒徹刺骨的池水之中,一種難言的情緒沖進他的眼眶,後悔、不甘、憤怒、自責相互纏繞着,幾乎要将他窒息,但他只是小小地溢出一口氣,下一刻,燕無意豁地起身,抱着殷籬便要離開。

長腿剛跨出去三步,就覺得衣領被人拽了拽。

燕無意低頭,看到殷籬滿臉細汗,臉色蒼白無血,她半閉着眼,像一只乖乖的幼獸,艱難地吐出兩聲哀吟:“不回去……”

他說不回去,卻疼地吸了口氣,殷籬抓着他的衣領,拼進全身的力氣:“阿蠻……金檻……帶她們……逃……”

燕無意知道她在說什麽,可越是清楚地明白,越覺得心被撕扯得難受,一萼紅是什麽樣的毒?再意志堅定的男兒尚且都抵禦不了,她是如何忍耐着劇痛跟他說出這種話的呢?

他無法深想,只是不管不顧地想要沖出屋子。

“世子!”

領子上的力道加劇,殷籬忽然高聲喊住他,腳下微一踉跄,燕無意止住步伐,低頭看到殷籬大哭出聲,她閉着眼嘶吼:“我不回去!”

燕無意的兩腳像是紮根在地上似的,重逾千金的力道在拉扯着他,此時此刻他終于知道李鸷為什麽從始至終都不着急了,他在她身上種了一萼紅,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最終都會選擇把殷籬送回去。

他甚至連勾手指都不用,走失的小狗會自己跑回來。

而他還在他面前演戲。

呵,他在李鸷眼中一定特別可笑吧,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露餡的呢?在出事之後,還是在出事之前,或許在還沒出京的時候……魚非謙曾說過他因為宮禁遭人入侵而領罰,燕無意渾身一震,是了,沒錯,那一晚他就知道了!

他躲在櫃子裏,外面的李鸷通通都知道!

這是何等歹毒陰狠的人?他将他們兩個耍得團團轉,像個窺伺者一樣站在籠子外,将他們玩弄在股掌之中,先給他們點甜頭,再看他們遁入絕境中的模樣……

燕無意喉嚨發澀,突然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該讓算無遺策的李鸷嘗嘗失敗的滋味。

人心豈可是那樣容易掌控的,他難道就不怕玉石俱焚嗎?

“你應該知道一萼紅是什麽東西,凡是中了此毒的人,如果得不到蠱血喂養,一旦離開蠱主,就會遭到蝕骨焚心之痛,随着時間推移,疼痛只會越來越深,體內的蠱蟲得不到養料,便會吸食宿主的骨血,待到九九八十一天之後……”

“閉嘴!”

燕無意沖商練怒吼一聲,打斷他的滔滔不絕,商練果然不再開口,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們,眼中滿含深深的憐憫。

“什麽時候的事?”

突然,寂靜中傳來一道虛弱的嗓音,殷籬靠在燕無意懷裏,輕輕淺淺地呼吸着,卻沒那麽多耐心,她重複一遍:“毒,是什麽時候下的。”

殷籬感覺自己全身的疼痛都在消弭,在她聽到商練說出“江陵”的時候。

其實他們在江陵也經常在一起,那麽在江陵又是什麽時候下的呢?

殷籬細細地想,在商練的提醒下,他說那是一種極度鮮豔的紅色,由口入,有一種淡淡的香味。

于是殷籬很快就回到了那個洞穴。

在他們跌入懸崖的那天,她要去做什麽,李鸷将她拽到懷裏,覆上紅唇,唇齒交纏,在她沉溺在愛欲裏情不自拔的時候,她似乎看到那抹刺目的嫣紅。

在她決定要愛這個人的時候,他想的是如何拴住她的性命,防備她棄他而去。

這樣深的算計。

她該怎麽面對那時的自己呢?殷籬想起兩人相依為命的甜蜜,她将活着的唯一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她那時想的是,這個人救了我,我不願意欠他,所以我甘願用自己的性命跟他做交換,在懸崖底下,殷籬,沒有哪怕一刻,想過要丢下他!

可他呢?

在那個深情忘我的擁吻中,他用這種陰損的蠱毒算計了她的一生!

殷籬揪住燕無意的衣襟,終于在安靜之中爆發出一絲哭腔,那哭聲是連續的,悲恸的,她抑制不住,她也不想在忍耐了。

因蠱毒引發的萬箭穿心之痛,不及李鸷給她的分毫。

殷籬感覺有什麽在流失,比哭出來的聲音還要痛快,她想他那麽聰明,機關算盡,什麽都盡在掌握,那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總有什麽,是他算不到的吧!

“阿籬?”燕無意抱着殷籬,在她從他懷中痛哭的時候,感覺到手臂濡濕,他伸出手一看,瞳孔驟然一縮。

是血。

天空中忽然劈開一道春雷,黑沉的烏雲被淡藍色的電光撕裂,李鸷坐在案頭,眼皮一直在跳,他放下奏折伸手撫了撫,偏頭看了看窗子,外面下着雨,但天色還早。

今日便會回來了吧?

燕總要歸巢。

雨聲中忽然混雜了低沉的腳步聲,有些亂,有些急,眉頭微微皺起,他擡頭,看到商練身上滴着雨水,腳步不停地走進來,跪地行禮。

“怎麽只有你一個人?”李鸷先開口。

商練臉上雨水混着汗液,容不得喘息。

“柔妃小産,性命危急!”

“铎”地一聲,書案翻落在地,李鸷直直站起身,眼底終于有了一絲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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