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福氣
“劉太醫, 可診出是何問題?”
殷籬站在床榻前,神色焦急地看着摸着胡子的劉太醫,床上躺着兩個面色蒼白的侍女,身上不停地發着虛汗, 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面色痛苦難耐。
劉太醫已經為二人診過脈, 可是脈象并不像平常的傷寒,他不敢太快下定論。
劉太醫起身對殷籬施了一禮,遲疑道:“回娘娘的話,二位宮人發熱, 頭項強痛,伴有惡寒, 與太陽症相似, 但還有別的表征,微臣不敢妄下論斷, 可否……将馮太醫招進來一塊問診?”
“可馮太醫……”殷籬露出幾分為難, “還是等陛下回來再說吧。”
劉太醫知道柔妃娘娘因何顧慮,畢竟馮太醫是李鸷的禦用太醫,平日裏只給陛下看診,柔妃是受陛下愛重才請得動馮振, 讓他來給兩個宮女看病, 倒顯得柔妃有些恃寵生嬌, 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看來柔妃也沒外人傳得那般得寵。
劉太醫心裏想着,面上還維持着一貫的和顏悅色:“不若先按太陽症開一副藥,讓兩人服下看看效果如何, 再行診治。”
“那也只能如此了。”殷籬有些失望地看了看床榻的方向, 就在這時, 帳中另一個太醫道:“依我看,此事還是要再慎重一些,咱們來的路上恰好經過興城,當時不是說興城城中疑似有瘟疫作祟嗎?我們雖沒進入城中,可路上還是與許多興城人擦肩的,如果他們身上也得了病,那我們……”
劉太醫一聽,神色也慎重起來,再重新去看那兩人的面相,頓時吓得大汗淋漓:“你別說……這、這倒确實像疫症……”
“這可如何是好,如果真染了疫症,陛下可還在這裏!”劉太醫已經開始慌亂起來。
“什麽事這麽吵!”就在這時,帳簾被人掀開,燕無意穿着金鱗甲站在門口,疑惑地向裏看。
殷籬見狀趕緊走過去将帳簾放下,把燕無意阻隔在外。
“燕世子,我這裏有兩個侍女病了,太醫來看,說是太陽症,但近日興城有瘟疫發生,我們的車隊又恰好路過,兩位太醫擔心我的兩個侍女是染了時疫,若二人所言非虛,此地甚是危險,世子就不要再進來了。”
兩個太醫也異口同聲:“娘娘說得沒錯!世子莫要再進來!”
“時疫?”燕無意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可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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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太醫也說不準,“怕是要與興城為病人診治過的大夫接洽才可确認。”
帳中安靜下來,兩人一時犯了難,燕無意皺着眉頭,思忖片刻,出聲道:“既然無法确認,就把兩個侍女帶去興城診治,柔妃娘娘還是換個營帳吧,即便不是時疫,過了病氣也不好,來人——”
“等等!”
殷籬叫住燕無意,聲音還保留着幾分冷靜,外邊安靜下來,似乎在等着殷籬吩咐。
殷籬道:“我從行宮到圍場,一直在帳中沒有出去過,帳裏也只有兩個丫頭貼身服侍着,剩下的都在外面。如果這真是時疫,我恐怕也難逃此劫,好在我沒有跟陛下接觸過。既然世子要把我的兩個侍女帶到興城,不如連我也一起帶過去吧。”
燕無意當即反對:“不行!娘娘玉體金貴,怎能跟區區兩個宮人相提并論?而且陛下回來,恐怕要怪罪微臣,娘娘還是在帳中等着消息吧,就別給微臣出難題了。”
他聲音滿是無奈,帳中的兩個太醫聽了殷籬的話也摸一把汗,若是連柔妃娘娘都要一并帶走,那他們兩個肯定也難逃命運了,誰都不想在這個時候去興城。
殷籬卻斬釘截鐵:“眼下是陛下的安危更重要,既然有瘟疫的風險,就該切斷一切可能才是。”
“那也不能讓娘娘去興城。”燕無意同樣堅定。
場面一時僵持不下,陷入安靜,殷籬想了想,開口道:“不如這樣吧,我回行宮,單獨找一處無人的地方住下,如果只是虛驚一場,就是皆大歡喜,如果确實是時疫,就把我關在裏面,這樣也能防止更多的人被染上,世子以為如何?”
外面的人沉默片刻,才應是:“那便按娘娘說得辦。”
茲事體大,不容耽擱,殷籬帳中的人全部上了馬車離開營地,往行宮那邊趕路,營帳和裏面的物什則一把火燒了。
啓程前,燕無意去找魚非謙,跟他說了事情經過,認真同他商量:“你去護送柔妃娘娘回行宮吧,陛下對柔妃寵愛至深,一定會在心裏記你一功!”
魚非謙聽說是與柔妃有關的事,本來很有興趣,可是一想到她們身上可能沾染了瘟疫,又望而卻步了,後知後覺地看着燕無意:“這麽好的差事你不做,讓我去做,你會有這麽好心?”
燕無意笑得意味不明,卻并不堅持:“你不去就算了,只是到時候別怪我事先沒知會你。”
說罷轉身就要走,魚非謙一看他沒有再勸,真的要離開,心裏又開始犯嘀咕,起初覺得燕無意有詐,現在又懷疑是自己多心。
“你等等!”
燕無意停下腳步,卻沒回頭,魚非謙擡起下巴道:“護衛宮妃大臣本就是我的責任。”
他看了一眼身後的人:“何薦,你調出三十人帶隊護送柔妃回行宮。”
然後回頭看向燕無意:“就不勞世子費心了,你還是保護好陛下的安全吧。”
柔妃身上可能帶有瘟疫,魚非謙怎麽可能自己去以身犯險,自然會交給自己手下,聽到何薦領命離開的聲音,燕無意勾了勾唇,轉身對魚非謙拱手:“看來這次好處又要讓你撈着了,這件事本來就要來告知你一聲,不然陛下還要治我越俎代庖的罪,我還想詐一詐你,沒想到你不上當。”
魚非謙揉了揉胳膊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謝謝你送功勞給我,上次宮禁失守,放了一個毛賊進來,陛下一直沒給我好臉色,這次差事辦得好,陛下總該消氣了。”
魚非謙是炫耀的語氣,聽在燕無意耳中卻讓他心頭一緊,眉頭稍稍皺起,他不經意地問:“毛賊?什麽毛賊?”
“也沒什麽,就是個小教訓而已,我還有事,世子自便。”魚非謙拍拍燕無意的肩,悠閑地邁着步子離開。
燕無意看着魚非謙離開的背影,莫名有些心焦,總覺得好像忽略了什麽。
“世子,人已經跟去了,一切順利。”燕無意正沉思時,心腹靠過來對他低語,燕無意聽後放下一半的心,對他擺了擺手:“按計劃行事,你去吧。”
李鸷回來時天色已晚,圍場夜燈寒涼,露水沾濕衣擺,回到大帳後,他一邊解着大氅,一邊聽燕無意彙報營地中白日裏發生的事,直到說起柔妃時,李鸷動作頓了頓,轉身坐在上首看着他。
“此事怎麽沒跟朕禀報?”李鸷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燕無意低垂着頭,盡量不去看李鸷的眼:“思量過後,微臣和娘娘都覺得應當以陛下安危為重,這才避到行宮去,陛下放心,柔妃娘娘這次回去,是魚非謙派手下精銳護送的,安全不成問題,就看興城那邊的消息了,微臣的意思是,以防萬一,讓馮振也過去吧——”
話音未落,帳外突然傳來喧嘩聲,聲音很快到門口,李鸷皺眉開口:“什麽事?”
魚非謙的聲音哆哆嗦嗦的,在外求見:“陛、陛下,微臣有事禀報!”
“進來!”
魚非謙掀開帳簾,臉上都是豆大的汗滴,他提着一個人進來,将那人踹翻在地,跪地抱拳:“微臣辦事不利,求陛下責罰!”
燕無意瞥了一眼渾身是傷,掙紮着從地上爬起的何薦,手指緊了緊,随即疑惑道:“這不是派去護送柔妃娘娘的何衛隊嗎?怎麽成這副樣子了?”
魚非謙聽他這麽說心中更是後悔,可是此時後悔也晚了,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鼓起勇氣道:“陛下恕罪,何薦護送柔妃路上遇見山匪,對面人多勢衆,何薦人手不足,應對不力,致使……致使……”
燕無意面色大變,過去揪着魚非謙的領子将他從地上提起來,眼中滿是驚怒:“致使什麽?快說!”
魚非謙原本還猜測這會不會是燕無意故意坑害他,可是此時看到他震驚的表情,想起聽說他與柔妃娘娘關系匪淺,又覺得燕無意不像作假,感受到旁邊一道冷光射來,他後背僵直,緩緩張口。
“致使娘娘的馬車掉到山崖下,生死不知!”
燕無意眼眸一縮,将魚非謙狠狠甩了出去,後者撞到撐起大帳的柱子上,一口血抵到了喉嚨,湧起一股腥甜,他也不敢吐出來,爬起來跪倒在地,給李鸷磕頭:“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燕無意回身對李鸷道:“六哥!我這就帶人去山崖下去找,阿籬——柔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沒事的。”
“是啊是啊,柔妃娘娘一定會沒事的!臣也派人去找!”魚非謙也顧不得燕無意剛打了他,現在只想澆滅李鸷的怒火。
可是李鸷從始至終端坐在主位上,連眉頭都沒有皺過一下,他越是這般波瀾不驚,魚非謙心中就越是沒底。
以前聽魚晚晴說過,李鸷生氣時很少吵鬧,有時甚至是笑着的,也許上一刻還跟你和顏悅色,下一刻就會取你性命。
魚非謙一哆嗦,将頭壓得更低。
李鸷卻開了口:“派人去山下看看吧。”
燕無意驟然擡眸,眼中有幾分疑惑,就聽李鸷繼續道:“如果發現柔妃屍首,帶回來安葬,如果找不到,就算了。”
燕無意眼中疑惑更深:“六哥?”
李鸷卻擺了擺手,似乎不願意多說:“去吧。”
何薦不能殺死,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知道柔妃墜崖地點的人,燕無意提着何薦出去,魚非謙如臨大赦一般也跟着走出去,大帳之中頓時陷入安靜之中。
李鸷靠坐在虎皮軟墊上,手指掐着指根輕輕摩挲,良久後發出一聲低笑,眸光卻愈發冷。
他輕嘆一聲,仰靠着閉上眼,指尖摸着眉骨,那兩個字在口中癡纏。
“阿籬……”他緩緩勾起唇角。
“且讓你快活一陣。”
“終會回來的。”
燕無意帶人在殷籬墜崖的山底下尋找了三天三夜,最後無功而返,李鸷好像并不在意柔妃的離開,下令殺了何薦,罰了魚非謙二十軍棍,并命人封鎖消息,只當柔妃從未伴駕,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後話。
燕無意幾次跟李鸷提起再派人去找找,李鸷都興致缺缺,跟他說不用。
興城傳來消息,瘟疫确有其事,但是興城縣令應對及時,已經得到初步控制,并沒有引發更嚴重的禍患,只是各地的官員對于治下災情向來都習慣報喜不報憂,因為擔心烏紗帽不保。
李鸷擔心興城縣令也是如此,打算派人親去巡視。
這是個費力不讨好的差事,如今興城瘟疫消息屬實,衆人都視興城如洪水猛獸,恐怕沾了晦氣,沒人願意自告奮勇,都在後面做縮頭烏龜,李鸷便将這差事交給了燕無意。
燕無意也沒想到,他本打算如果沒人出頭,他就主動提出前往興城,只是還沒等他開口呢,李鸷就喊了他的名字。
雖然心有疑慮,但這也是燕無意想要的結果,他很快便回去收拾衣物,打算盡早啓程,卻不想在帳中遇見了燕聆玉。
“妹妹?”燕無意頓住腳步,掀開帳簾的笑意還僵在臉上,随即收起神色,輕聲咳了咳以掩飾心中尴尬,“你怎麽在這?”
裏面只有二人,燕聆玉深深地看着他,眼中充滿打量,像是要将他看透。
燕無意卻覺得被盯得有些難受:“阿玉,怎麽了,為何這麽看着我?”
燕聆玉神情肅冷,眉頭越皺越緊,她忽然上前一步,緊緊抓住他的手腕,低聲質問道:“柔妃失蹤,到底跟你有沒有關系?”
燕無意面色一變,飛快地看了一眼門口,回過頭看着燕聆玉,眉頭緊鎖:“你在胡說什麽?”
也許是他微妙的表情讓燕聆玉篤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緊接着便傳來她憤怒的反問聲:“是我該問你,你在幹什麽!”
燕聆玉掐着他的手的力道越來越緊,全身因為憤怒而隐隐顫抖,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還留有一絲冷靜,問道:“你讓我給她傳的信,是不是說的就是這件事,是你幫着她逃跑的?”
燕無意瞳孔一縮,急忙道:“你看了?”
只三個字,答案昭然若揭。
盡管早有猜測,燕聆玉還是瞪大了雙眸,震驚地看着燕無意,手不自覺地松開了他:“果然……果然是你做的!”
燕無意知道自己說漏嘴了,索性不再隐瞞,他緊張地看了一眼帳簾,拉着燕聆玉往裏走,到了屏風後,他握住她肩膀,沉聲囑咐:“這件事你千萬不要聲張,就當做不知道,也別露出任何馬腳,知道嗎?”
燕聆玉卻像受了刺激一樣掙開燕無意的手,指着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還知道害怕?”
面對燕聆玉的诘問,燕無意抿緊雙唇,并不回答,只有眼睛透露出堅定。
燕聆玉見他這樣,火氣更是上湧,她指責道:“你糊塗啊!你可知道這件事若是被陛下發現,我們燕氏将會面臨什麽災難?背着陛下幫他的愛妃逃走,這是什麽罪名,你承擔得起嗎!”
燕聆玉的聲聲質問直戳人心,燕無意一句句聽着,沒有反駁,等她說完了,他才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說的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燕聆玉言辭激烈地打斷他,眼中滿是激憤,“父親到底是為了什麽連受封都不等就回了封地?我到底是為了什麽要進宮搏寵?哥哥你又是為了什麽甘願留在京城做質子!這些人或事,都抵不上你的私心,可你的一個私心卻要我們全家跟你一起陪葬!你怎麽就這麽傻?”
燕聆玉平日都是孤高清冷的性子,從來沒有對燕無意說過這麽誅心的話,她看着燕無意,眼底滿是怒火,但更多的是失望。
燕無意終于有幾分動容,他也知道自己這麽做是拿全族的性命铤而走險,可是他也有他的苦衷和不得已。
“我是很自私,從一開始就是,所以就更不能再錯下去了,你知道嗎?阿籬是因為我才被帶進深宮中,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就這麽在宮裏郁郁寡歡,枯萎而死。”燕無意一把握住燕聆玉的肩膀:“妹妹,你一定最懂的,在宮裏過的都是什麽生活!她不适合待在那裏,她如果不離開,她很快就會死的!”
空氣一瞬間變得寂靜無聲,燕聆玉怔怔地看着燕無意,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她張大着眼睛,試圖捋順呼吸,但只是徒勞,莫大的心酸湧上心頭,大顆的淚珠一滴滴滾落,而她此時好像沒了憤怒,也沒了恐懼,都變作了無處排解的委屈。
燕無意一怔,似乎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有些後悔地看着她:“阿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燕聆玉冷聲打斷他:“你是知道的。”
燕無意眸光震了震,就聽燕聆玉繼續道:“你知道踏進宮門的女人都會受到什麽樣的折磨,你也知道她們有多痛苦,那我呢?你為什麽從來沒想過救一救我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前早已經是模糊一片,這句毫無感情起伏的質問,像一把刀子似的無情劈開燕無意的心髒,有火從頭到腳地灼燒起來,一種難言的羞愧感在撕裂拉扯着他。
燕無意走近一步:“阿玉,我不是……”
他想要給她一點安慰,但燕聆玉卻躲開了去,她偏着身,在他的注視之下,用最快的速度擦去眼淚,整理好情緒。
沒有任何糾纏,也沒有再繼續質問,她端正身子,除了眼底有紅痕,就好像從未哭過。
她說:“我會裝不知道,如果你能瞞天過海,我也會祝福她……但這世上很多事,是沒有挽回的餘地的,願你能得償所願。”
願你能得償所願。
燕聆玉不知是對着燕無意說,還是透過他去祝福另一個女人。
在這場荒誕的救贖中,她認命地将自己內心封存好,每個人都有自己歸宿,燕聆玉不知道自己的歸宿,或許殷籬的逃離對她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場美夢,她心中只有絕望,也希望那一絲唯一的光亮能溫暖殷籬。
只是與她無關罷了。
她看也不看他,決絕地轉身離去。
燕無意看着妹妹的背影,想要留住她再說些什麽,可是他發現自己好像什麽也說不出來了,燕聆玉的話是那麽刺耳,将他冠冕堂皇的正義擊碎。
她知道燕無意肯冒險為殷籬搏一搏,是因為有希望,殷籬無親無故,她入宮從來不是為了維系一族的榮光,她可以拍拍屁股離開,但燕聆玉不一樣。
她知道燕無意永遠不會為她去做這種事。
因為,本來就是他們将她送進去的。
有些諷刺。
燕無意收拾行囊,快馬加鞭離開圍場,汗血寶馬跑了半日到達興城,正如縣令所說,瘟疫及時控制下來,并沒有波及更多的人。
“屍體怎麽處理的?”
“回大人的話,都運到遠郊燒毀,并埋在土裏了。”
“與病人有過接觸的衣物器皿等記得也要毀損。”
“是,下官這就去辦。”
運送病患遺物的馬車封得很嚴實,緩緩出了興城,裏面的東西不知道沾染上瘟疫沒有,城門的人不敢打開詳查,粗略地看一看便放行了。
兩日後,燕無意騎在馬上,背着包裹,調轉馬頭對縣令道:“最後一批我去看着就行了,然後我便回去向聖上複命,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下官就不送了,大人慢行。”
粼粼馬車行至遠郊,隊尾的那輛悄無聲息地離隊,看着最後一批遺物燒毀深埋之後,燕無意與車隊的人告別,而後上馬卷土離去。
半日後,燕無意停在德城一處偏僻的宅子外,提着的心落了地,終于有塵埃落定之感。
門口狹窄地連他的馬都過不去,燕無意翻身下去,将馬繩拴在旁邊的一顆大梨樹上,然後甩下衣擺跑進院子裏,一進的小院,所有都盡收眼底,進來前他謹慎地看過四周,并無異常。
他走過去,敲了敲門。
“誰?”
“是我,燕無意。”
裏面頓了一下,然後拿下門栓,打開門。
燕無意看到是阿蠻,趕緊進去,把門關好,回頭問阿蠻:“除了我,還有人來過嗎?”
阿蠻看到燕無意像是有了主心骨,開心地搖了搖頭:“沒有!”
燕無意遂放了心,擡腳往裏走:“你阿姐呢?”
“在裏面。”阿蠻撩開簾子,燕無意就看到炕頭殷籬撐着身子靠坐起來,旁邊站着金檻。殷籬看到燕無意也心中歡喜,滿眼希冀地望着他,張口欲說什麽,燕無意飛快走到床前,急道:“有沒有受什麽傷,你還好嗎?”
殷籬搖頭,已經逃離魔爪的感覺還有些不真實,她看着燕無意,像是要尋求一個肯定。
“世子,我們真的逃出來了嗎?”
她原來那麽天真無邪的一個人,生生被折磨成這種疑心疑鬼惶惶不安的模樣,燕無意心頭一酸,在她身邊坐下,安慰道:“你們先在這裏住幾日,等到陛下擺駕回宮,只要他一離開行宮,你們就徹底自由了。”
阿蠻卻還有些不放心:“我們為何又要回德城?直接走不是更好嗎?”
燕無意耐心解釋:“德城剛搜捕過一遍,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不放心六哥,或許他沒有叫我去尋人,而是私下裏派人去尋找你們的蹤跡,如果還有別人在搜查,那你們現在還是很危險。”
見殷籬又開始緊張起來,燕無意急忙轉了話頭:“你們安心住着,這外面有我的人,如果出了什麽事,我們就盡快轉移,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殷籬和阿蠻一聽,都露出放松的神情,輕輕舒了口氣。金檻卻一直蹙着眉,他走上前,眼眸深邃地看着燕無意,不放心地問道:“那個人真的放過阿籬姐姐了嗎?為什麽阿籬姐姐逃走,他沒有派人大力尋找,這不符合他一貫作風。”
金檻的疑問同樣也是殷籬感到困惑的,燕無意眼中猶豫一閃而過,轉面對他笑了笑:“也不算沒有大力追捕,目前還是在派人找着,只是宮妃失蹤,到底損失了皇家顏面,不好大張旗鼓,如果找不人,也不會對外說柔妃失蹤,只會說柔妃身染重疾,不治而亡,這種事在皇家很常見,不足為外人道也。”
殷籬面色一松,金檻卻沒放下戒備,仍不死心地追問:“會不會是他手裏握有什麽籌碼,可以篤定阿籬姐姐不會離開他,有沒有這個可能?”
金檻的話讓燕無意心中一突,莫名就讓他想起這幾日李鸷的表現,自從殷籬失蹤後,李鸷沒表現出一絲焦急,祭天狩獵處理政務一如往常,好像沒有什麽能撼動他分毫,在這之前,他明明對殷籬有着極深的占有欲,現在這樣的确有違常态。
可是,又有什麽東西會成為他篤信殷籬不會離開他的理由呢?
燕無意想不到,也不想往更深的層次去猜。
殷籬卻忽然笑着開口:“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呢?金檻,你一定是想多了,他再厲害,也不至于控制我的身心,只要我不想回去,他就沒辦法強迫我再回去。”
她坐正身子,病容蒼白,笑容卻如春風拂面,她看着燕無意,溫聲道:“世子,這次真的多謝你。”
“你別謝我!這都是我自願的,可不是為了跟你讨謝。”燕無意原本也很開心,只是想到自己的妹妹之前說過的話,就覺得心中五味雜陳,而且殷籬的謝他也的确承受不起。
是他欠她的。
“我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他說出真心話,殷籬卻沒有聽懂。
她掀開被子,要下床,被燕無意攔住:“你這是做什麽?”
“我聽到外面好像下雨了。”
燕無意微怔,放開手,殷籬走過去推開窗子,看到檐下果然墜着雨滴,雨水纏綿成細密的網,在屋頂的磚瓦上彈奏着好聽的樂曲,周遭一片靜谧,耳邊只剩淅瀝的雨聲。
殷籬惬意地閉上眼。
燕無意就笑着嘟囔:“雨有什麽好看的?”
阿蠻把衣服披到殷籬肩頭,轉頭對燕無意說:“世子有所不知,阿籬姐姐就喜歡聽雨,原來她身子不好,就是吹着冷風也要打開窗子聽外面的雨聲呢!”
“你怎麽又來取笑我!”殷籬回頭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屋裏一通哄笑,殷籬索性也不再辯駁,她轉頭看向窗外,好像又回到一年前的那個夏天,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也都還來得及。
她撫着肩頭的衣裳,背影消瘦卻磅礴有力,周身融着淡淡光暈,安靜而美好。
燕無意看得眼睛發怔,不敢奢求更多,只在心頭一遍遍道。
幸好,幸好。
殷籬忽然開口,背對着衆人,滿臉都是期冀:“等風頭過了,我們就往東去吧,聽說膠州可以看海,我還沒見過大海的樣子,還有膠州的山岳,也比別的地方壯麗。”
金檻和阿蠻都露出心馳神往的表情。
“聽風聽雨,看山看海,這樣的日子說得我都羨慕了!”燕無意啧啧稱奇,又唉聲嘆氣,“可惜啊,我是沒這個福分了。”
福分,本就是這個世上最難得的東西。
它是一種無法靠人力去争取的存在,你再如何努力,它若是不屬于你,哪怕碰到了,也會失之交臂。
殷籬忽然皺了皺眉,手撫上心口,肩頭上的衣裳落地。
她感覺到疼,鑽心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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