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病

李鸷是從鐘粹宮過來的。

前段日子欽定皇商, 魚家又拔得頭籌,自他登基以來魚家一直是納稅大戶,為國庫充了不少銀子,縱使魚晚晴再怎麽犯錯, 李鸷總要給魚家一分薄面。

可他近來越來越厭煩應付這些場面, 皇後大病, 魚晚晴也沒像以往那樣迎風而上,反而變得越發乖巧,争寵的事兒再也沒做過了,李鸷便不用陪她做戲。

也不知為何, 他總是惦念着殷籬。

快腳踏進紫宸殿,伸手制止宮人行禮, 他一步不停地走進去, 剛到內殿門口,就見殷籬坐在床上, 眼睛瞥着敞開的窗, 游若無神。

這段時間她一直是這樣,對什麽人都不作反應,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不論他在她面前說什麽做什麽, 她都是定定地看着, 雙眼空洞無神。

太醫說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承受不住, 才會封閉五感,斷絕五識,這種情形用藥很難治愈, 唯有悉心照料陪伴, 待有一日守得雲開。

李鸷見到殷籬的樣子, 一如往常地跨進門檻,直到殷籬将視線挪到他身上時,他才忽地頓住腳步。

而後,他加快步子到殷籬跟前。

那視線也一直追随他,直到李鸷站在殷籬面前不足半步的位置,那張眸冷眉沉的臉此時竟然有幾分喜色,往常殷籬不會有這樣的反應,而今日殷籬竟然看了他,眼中也有他的影子!

李鸷彎下身,扶住殷籬的肩膀:“阿籬,你……認得朕了?”

不等他說完,卻見眼前明眸微緊,皺着眉伸手拂開了他:“別碰我。”

她真開了口,李鸷眼中終于浮現出驚喜,連她此時的不敬都絲毫不在意,再次執起殷籬的手,深切地叫了聲“阿籬”。

這次殷籬臉上厭煩更甚,仿佛被什麽髒東西碰到一般,嫌惡地擡手一揮。

“啪”的一聲,聲音不大,卻幹脆。

李鸷微微側偏着頭,那下巴掌并不重,只是殷籬掙紮時随手打的,眸光一沉,他強迫自己咽下這口氣,回頭笑着看殷籬:“怎麽了?你還在生氣?一醒來就想打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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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籬還沒說話,李鸷牢牢握住殷籬的手,覆在自己另一面幹幹淨淨的臉上,嘴邊挂着淺淺的笑意,溫聲道:“若是不出氣,這邊臉也可以打。”

聲音剛落,便是又一聲清脆的聲響。

殷籬揚着手,因這下打得太重了,牽動了呼吸,短促地咳起來,待平息一些,才冷笑着看眼前的人:“你這又是何必?把殷籬害成這個鬼樣子,現在又來我跟前做狗,我可不喜歡。”

李鸷舔了舔牙根,有血腥味,這巴掌打得用力,他倒是一下不生氣了,只是聽到殷籬的話側過頭,眉頭輕皺,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殷籬?”

她不就是殷籬嗎?

李鸷意識到事情不對,在殷籬面前蹲下:“你是誰?”

殷籬呵地笑出聲來:“你不知我是誰?”

李鸷面色微變,忙喚人把太醫叫過來,馮振不在安陽,前來看診的是一個姓劉的太醫。一個時辰後,阿蠻和梅意在內殿陪着殷籬,劉太醫對李鸷說了殷籬的病情。

“微臣原來也見過類似的症狀,因刺激太大,為躲避現實,而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者兩面時而交換,瘋瘋癫癫,有如癔症——”

“朕只想知道能不能治好。”李鸷沉聲将他打斷。

太醫深思片刻,道:“據微臣所知,此病在皇宮也出現過,應當是先祖皇帝遷都豐京時有過記載,只是年代久遠,需待臣回去仔細查閱太醫院志。”

李鸷深吸一口氣:“此病可會影響身體?”

“任何病久了,都是會要人命的,好在此病目前只是讓人的認知有些障礙,跟一些急症不一樣……只要別讓娘娘受太大的刺激,日常起居不成問題。”

李鸷沉默半晌,擺擺手,讓他下去。

“對了,此事不要聲張出去,如果讓朕聽到任何一點風聲……”

“微臣明白!”劉太醫趕緊躬身應是。

待劉太醫退下後,李鸷疲憊地按了按眉角。

殷籬如今醒是醒了,卻又跟他想象中不一樣,方才看他的眼神,那般大膽,再也沒有任何顧忌和害怕,還有那巴掌,也是說落下就落下,猶豫一下都沒有。

正想着,就聽裏面“啪嚓”一聲巨響。

李鸷心神一動,轉身往裏走,剛到裏面,擡眼看到阿蠻和梅意扶着殷籬,而殷籬把殿裏所有能映出人面的東西全都打碎了遍。

“阿姐!”

“娘娘!”

“我不想看到這些東西,通通都給我拿走!”

她突然像個沒有理智蠻橫無禮的孩子,阿蠻和梅意兩個人都很難拉住她,李鸷見她雙腳就快踩上碎片,大步跨過來,攔腰将她抱起。

“去,把紫宸殿所有的鏡子都撤下去。”

阿蠻只顧得心驚,梅意趕緊拉了拉她,應了聲是,與她急急退下。

殷籬幾番掙紮後也有些脫力,靠在李鸷懷裏沒了聲兒,眉眼低垂着,眉心輕輕縱起,好似承受着難言的痛苦,李鸷心疼,将她抱到床上,不一會兒,梅意帶着宮人,将地上狼藉收拾幹淨,又将寝殿裏所有能映出人形的東西都帶了下去,甚至連擦得锃亮的雙耳蓮花玉錦瓶都一并搬走了。

等人都退下,終于安靜些,殷籬已經沉沉睡去,靠在李鸷身上不吵不鬧,蒼白的臉隐隐帶着不安。

她睡着時不見方才的淩厲,更像無依無靠的浮萍,在李鸷的眼中,她全身的生機都像是有形一般如流質在一點點溜走,任憑他怎麽挽留也無濟于事。

但他不會放手的。

李鸷側躺在外面,給殷籬蓋好被子,眼睛緊緊地盯着她。

只要還在掌心之上,就什麽都能抓住。

第二日醒來,李鸷睜眼便看到殷籬坐在他身邊,也許是他太過警覺,蘇醒的時間太快,所以沒有錯過那雙水潤的眼眸裏浸透的冷意,讓人背後生寒的目光。

他也坐了起來。

“昨夜從魚晚晴那裏過來,就是為了承我兩耳光?”殷籬不無譏諷地看着他,仿佛方才眼中的殺意只是錯覺。

李鸷下床穿好衣裳,并未喚人進來服侍,穿戴整齊後,居高臨下地看着殷籬:“你若是喜歡,可以随你。”

殷籬頗為好奇:“你竟不生氣?”

“不生氣。”

殷籬本是抱膝坐着,聞言放下雙腿,身體前傾,“那我若是傷你,殺你,你也不氣?”

她一臉天真爛漫,說的話卻陰狠歹毒,李鸷盤扣的手一頓,全身的氣息仿佛都變了,對殷籬道:“你可以試試。”

話畢,床上的人忽然撲了過來,手中寒光一閃,到李鸷跟前時,被他單手握住手腕,他連躲都沒躲,只是垂下眼眸,偏頭去看殷籬的手。

只見她指間滴着血,手中緊緊攥着一枚碎掉的鏡片。

李鸷一用力,殷籬張開手心,碎片掉了下去,他蹙眉看向殷籬,殷籬只是吐舌笑了笑:“看來不行。”

她像是察覺不到痛似的,眼裏也沒有刺傷失敗後的失望,仿佛真是跟他開了個小玩笑,昨夜太醫也說過,得了此病的人會有傷人傾向,眼中并無善惡之分。

如果是以前的殷籬,決計做不出這樣的事,即便做了,也不會這麽雲淡風輕。

李鸷嘆了口氣,喚人把劉太醫又召了過來,包紮傷口時,殷籬怡然自得地晃着腳,饒有興趣地擡頭看向李鸷:“昨夜你來找我,魚晚晴會不會生氣?”

“咳咳!”劉太醫本來正認真處理傷口,一聽見這話差點沒背過氣去。

其他宮人也将頭低了下去。

李鸷叱道:“閉嘴。”

“呀,心虛了。”

殷籬像個天不怕地不怕,只會胡鬧的孩子,李鸷拿她毫無任何辦法,傷口包紮好,宮人都退下後,李鸷輕輕執着殷籬的手坐在床邊,對她道:“如果你不喜歡,朕以後不去鐘粹宮。”

心裏輕嘆一口氣,罷了,依她一次又何妨。

誰知對面卻傳來一聲冷嗤。

“你這樣施舍的語氣,是在跟誰說呢?”殷籬一手打開李鸷的手,眼中的笑漸漸隐去,卻仍帶着一絲興味,“去不去鐘粹宮,與我有何關系,我只是嫌你碰過別人的手再來碰我很髒,很髒,你知道嗎?我已經忍着惡心,夠給你面子了,一而再再而三,以為我還跟她一樣,會忍氣吞聲嗎?”

李鸷聽她把話說完,要說心裏沒有震驚是騙人的。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過話,除非她想死。

但是殷籬的命,是李鸷自己不願意放手的。

“你有病在身,朕不跟你計較。”

李鸷眼眸微斂,半晌,才擡眸看過來,又恢複如常神色。

“但是像今天這樣危險的事,以後不要做了。”李鸷看了看殷籬的手。

“李鸷,你這樣,不賤嗎?”殷籬抿了抿唇,瞧着他的眼神露出幾分可惜,“在你身邊時,你不珍惜,挽回不了了,倒開始可惜起來。她要的,你不給,不喜歡的,你倒是像恩賞一樣。讓她去死,你又不肯,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你真的好奇怪啊,你到底想要什麽?”

李鸷緩緩掀起眼簾,黑沉的眼眸下躍動着幽光業火。

想要什麽?

其實有什麽不清楚的,他只是什麽都不想放棄罷了。

如果一切東西都唾手可得,他又有什麽理由放過它們呢?

扣着殷籬的後頸,他将她帶到身前,吻住她玉頸,撩動着全身的火。

再穿好衣服已是該上朝的時間了,李鸷長身玉立,在床前親了親殷籬的額頭,剛要走時,床上的人出了聲。

“讓宋聲來紫宸殿,整個後宮,我只信他。”

李鸷轉身:“朕說的話,你都記得?”

“是,”殷籬轉過頭,對他笑了笑,“所以能不能讓我跟表哥多敘敘舊呢?”

她臉上透着不自然的紅,薄薄的汗沾濕了發,呼吸時急時緩,李鸷做的未免有些過頭,他心裏也有些悔,宋聲雖不一樣,但已經不算個男人,答應她這個要求也沒什麽。

“朕會讓他過來。”

李鸷匆匆走了,阿蠻和梅意才進來,殷籬倒是沒有吵鬧,只是急着要去沐浴。

李鸷臨走時還吩咐宮人,讓他們把紫宸殿所有可以接觸到的危險物品都處理掉,殷籬沐浴回來後看到宮人忙碌,沒忍住心中譏诮。

他到底還是個惜命的。

殷籬坐在妝臺前,試着握了握受傷的那只手,阿蠻見了,忙伸手制止她:“阿姐,疼。”

殷籬茫然地擡起頭看着她,疼嗎?倒是沒有太多的感覺,反而覺得很安心,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感覺到真實。

“阿蠻,你想她嗎?”殷籬喃喃開口,聲音輕輕的,好像羽毛撩動着阿蠻的心弦。

阿蠻已經知道殷籬的病情,即便李鸷想瞞過別人,跟在殷籬身邊的人是沒辦法隐瞞的,而且劉太醫也需要囑咐她們平日裏要如何照看她。

阿蠻不知道心中到底有多大的痛苦,才會把人完全封閉起來,變作另一個人的樣子,但倘若她只有這樣才能走下去,那她也只管陪她一起走。

她總會陪着她的。

“嗯,但我只要阿姐好好的就可以了。”阿蠻站在殷籬身前,将她輕輕攬在懷裏,殷籬聞到阿蠻身上淡淡的清香,連頭疼都緩解些,她惬意地閉上眼睛,在她懷裏尋了個舒服的姿勢。

如果殷籬不可以,那她就幫她保護她想保護的人。

李鸷沒有食言,殷籬在晌午過後就見到宋聲了。

彼時他換了那身青衣,而是着了一身靛藍團花雲錦圓領袍,平添幾分深沉,仿佛夜裏出現在這裏的人不是他一樣。

宋聲掌管內庭司,其實在皇宮身居要職,平日裏要傳遞六部九司上呈的奏折,交由李鸷批閱後再返回內閣,雖無甚權力,但身居朝政中心,算是要職。

可殷籬把他要來了,這掌司的位子就暫時交給了別人。

常晟常年跟着李鸷,這些事他也能做。

李鸷當初之所以将宋聲安排在自己身邊,一是能随時羞辱他,二,則是因為宋聲本身就有相當卓越出衆的能力,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既能方便他時時監視,又不至于浪費了這樣好的才能。

但自從殷籬進宮,李鸷反而對宋聲戒備起來。

如今将他放到殷籬身邊,做一個徹頭徹尾的閹人,李鸷并無反對之意。

就算在她身邊,又能如何呢?

殷籬看着站在遠處低垂着頭的宋聲,放下手中的銀角梳,側支着頭逗引他:“哥哥,你怎麽不過來些?”

宋聲微微擡起了頭,看到殷籬唇角含笑,舉止言談随意放肆,不經意間又想起夜裏的那個吻。

熱意攀升耳闊,他巋然不動。

“娘娘有何吩咐?”

殷籬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

“是。”

宮人福身告退,并将門關好,裏面轉瞬只剩下兩個人,殷籬看着他頭也不敢擡的模樣,笑意更濃:“我把你弄到身邊,會不會打亂你什麽計劃?”

宋聲只管低頭作答:“不會。”

“看來你在後宮還挺游刃有餘的。”

“既來之,則安之,而已。”

“其實你在我身邊,做什麽反而更方便。”

宋聲:“……”

他低着頭,能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直到眼前出現白瑩瑩的玉足和豔麗的羅裙衣袂。

她怎麽光着腳呢,着涼了該怎麽辦。

心疼的話還沒說出口,臉上忽然覆上一絲涼意,宋聲擡眸,眼前陡然出現的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哥哥,你是不是也是這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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