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懷疑

殷籬在李鸷的懷裏沉默不言, 只是覺得胸口上破開了一個很小很小的洞,不疼不癢,也不難受,但是似乎灌進了風, 她很想一把捂住。

于是她就真的捂住了。

殷籬低着頭, 頭發遮住了眼睛, 陰影中的表情諱莫如深:“那你怎麽還來我這裏?”

李鸷看着她攥在胸口衣襟上的手,隐隐帶着顫抖,淡漠的眼眸終于染上一層光澤,他握住她的手, 将懷抱又緊了緊。

“阿籬,你不要死。”

他在她耳邊長嘆一聲, 那語氣聽起來像是難過, 但又不知道是為誰難過。

殷籬心中陡然生出深深的厭惡,在莊秋梧纏綿病榻命不久矣之時, 李鸷心裏唯一的感悟是殷籬不要死。

人命無貴賤, 但在李鸷心中有衡量,她對他來說很重要,重要到他半分都不想失去。

而莊秋梧的存在,似乎僅僅只是提醒他人命的珍貴而已。

可那麽珍貴的阿籬, 明明是他自己親手殺死的。

殷籬聲音很冷:“殷籬已經死了。”

“嗯, 朕知道。”李鸷吻着她的脖子, 氣息緩緩向下游移,又輾轉到耳邊,“所以, 你不能死。”

壓抑在喉嚨中的命令語氣, 強硬又霸道, 知道她下一刻會出聲反駁他的自欺欺人,他先一步壓上她的唇,讓懷中的溫熱撫慰心底的慌,一次次帶她從雲層中隕落。

殷籬睡去時,李鸷側身看着她的睡顏,玉膚白中透紅,眼尾帶着不自然的潮濕,他不自覺地笑了笑,然後擡手幫她擦去。

這樣也挺好的,他心裏說道。

雖然阿梧有些可惜,但他自認對莊秋梧盡到了責任,他給了她他能給的一切,而這裏面不包括真心,想必莊秋梧自己心裏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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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氏死後,他會善待莊家,扶持她的尊長血親,給她體面的尊貴與榮耀,對于一個從小在家族中不受寵愛的庶出小姐來說,這樣尊貴無比的人生與結尾已經足夠圓滿了,她應該感到滿足。

後位空置下來,他就把它當做禮物送給殷籬,等到他有了皇子,從此便可椒房獨寵,再不惹她傷心。

他答應她,今生只寵愛她一人。

如此,殷籬會不會高興呢?

李鸷的手指沿着她的側臉一路向下,像是欣賞一件寶物,指尖落在發絲間,忽然,他動作一頓。

手指的影子落下之處,淺淡的紅痕旁,點着淡淡的紫色痕跡,似是一處咬痕。

那不像是同一次歡好後留下的。

手指一蜷,李鸷再次打量起殷籬的臉,這次黑眸中的溫柔陡然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翻湧的無盡黑暗。

次日李鸷要上朝,穿戴整齊後卻并沒有離去,殷籬悠悠轉醒,睜開眼看到床邊安坐的人,一時沒防備,吓得呼吸一窒。

“朕今晚在玉照宮,晚上便不過來了。”

殷籬調整好心思起身,視線并不落在他身上,語氣聽不出喜怒:“你自去,不必告知我。”

李鸷笑了一下,轉頭時端正了臉色:“宋聲,照顧好你的主子,若是有事,記得派人去玉照宮禀報。”

宋聲略微頓了頓,很快就躬身應答:“是。”

李鸷起身走了,跟平日裏不無不同,但宋聲卻覺得他有些不一樣,待李鸷徹底消失在紫宸殿外後,宋聲擡頭看過來,發現殷籬呆呆地坐在床前,不知想着什麽,有些心不在焉。

用過早膳,阿蠻陪殷籬在次間說了會兒話。

軍中來信了,金檻告知她們一切都好,燕無意沒有去信,只在信中放了一朵秋菊。

菊又稱籬花,在金秋盛開,燕無意摘下的這朵雖已失去了水分,仍能看出它的稚嫩。

殷籬看着那朵幹枯的籬花沉思,待阿蠻讀完金檻的信,又将信封拿起來,打開封口仔細看了看,似乎在找還有沒有別的東西。

殷籬看她的模樣,忽然道:“在找商練的信?”

阿蠻一僵,看着殷籬,面色微變:“沒有。”

殷籬喝了口茶,淡淡地掃了一眼她的攥緊信封的手:“商練的信要給也是給李鸷,不會給你。”

阿蠻臉色漲得發紅,趕緊低下頭去,覺得有些難堪,又像是在埋怨自己沒用,半晌後才喃喃開口:“我知道。”

以前的殷籬從來不會這麽無情地戳破她的心思,阿蠻心頭有些委屈,眼前漸漸潮濕,看也看不清楚,才想起自己說過不會哭,她又硬生生将眼淚憋回去。

正調整心情時,殷籬的聲音忽然闖入她耳中:“你想不想嫁人?”

阿蠻一頓,大驚地擡起頭,眼中的震驚慢慢變成恐懼,她急忙握住殷籬的手:“阿姐,我不想嫁人,你不要趕我走!”

“誰說我要趕你走了?”殷籬驚訝地看着她,拍了拍她手背,“如果你能嫁出宮去,就能離開這裏了。”

阿蠻茫茫然地看着殷籬,想要從她臉上找到一絲玩笑的神情,但是殷籬很認真,阿蠻也漸漸冷靜下來,這次她不再激動,而是也換上一副認真的神色:“阿姐在哪,我就在哪,你不走,我也哪也不去。”

殷籬看着她,輕聲說:“你甘願被困在裏面一輩子?”

阿蠻扯了扯嘴角,情緒逐漸變得低落,答案顯而易見,沒有人願意被困在一座牢籠裏一輩子都出不來。

但是。

“哪裏都是一樣的。”阿蠻喃喃說着,“嫁出去也一樣的。”

逃不出。

殷籬聽懂了阿蠻的意思,此事便不再提。

下了一夜的雨,暑熱消散,已有初秋的味道。

天色昏沉沉的,烏雲罩頂,已經幾日都不見好天氣了,殷籬用了晚膳後在院中走了走,池塘裏的睡蓮開得正好,金魚浮出水面吐泡泡,撩動着連枝晃動。

宮人離得遠,此時只有宋聲在她身旁。

“今日怎麽突然問阿蠻的婚事?”

他罕見地先開了口,主動提起話頭,殷籬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走到美人靠前坐下,理了理搭在臂上的披帛:“她總是想着商練,我只是想知道她的想法。”

宋聲道:“阿蠻這個孩子雖然心思單純,但她不傻的。”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才怕她憋在心裏委屈了自己。”殷籬倚在美人靠上,扭頭看向遠處。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才回過頭。

“商練對李鸷忠心耿耿,也很得他的信任,依你看,他有沒有可能為我所用呢?”

殷籬擡頭看着宋聲,她聲音很輕,但語氣卻驟然鋒利,宋聲搖了搖頭,沒有猶豫道:“商練是木家豢養的死士,陛下被先皇接回來後,就一直跟在他身邊,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我們沒必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殷籬怔了一下,随即點點頭:“沒有能拿捏他的把柄,憑什麽讓他為我所用。”

本來就是她一時興起說的話,殷籬也沒在這裏問題上繼續糾纏。

倘若商練也意屬阿蠻是最好的,但他顯然沒有這個心思,就還是不要招惹為好。

殷籬吹了會兒風頭有些暈,扶着宋聲的手回了寝宮,屏退宮人,她坐在床邊低頭扶額,宋聲彎下身擔憂地看着她:“是不是不舒服了?”

殷籬擺擺手,伸出一只手,宋聲微怔,看着她的動作,鬼事神差地也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指頭。

殷籬一把攥住。

“皇後的病,與你有關嗎?”

僻靜幽暗的內室中,她聲音低沉地質問。宋聲被她緊緊抓着,掌心與掌心相觸,他一霎那明白殷籬一整日的心不在焉是因為什麽。

原來是在挂念皇後的事。

她似乎在害怕。

害怕皇後難産病重與他有關。

“與我無關。”宋聲的聲音幹淨透徹,堅定不移。

殷籬忽地擡頭,正好與他那雙坦蕩無垠的雙眸撞上。

“你說過,李鸷不能有兒子。”

宋聲緩緩蹲下身,目光逐漸與殷籬平齊,他半跪着,為她脫下鞋襪,用手給她焐着兩只冰涼的玉足,低着頭問道:“你覺得後宮平靜嗎?”

殷籬恍然一頓,随即皺起眉頭。

宋聲不等她說話,繼續慢聲道來:“風平浪靜只是表面上看來罷了,能有一兩個澹泊寡欲與世無争的人,已經很難得了,後宮裏的女人大都帶着目的而來,怎麽少得了明争暗鬥呢?”

殷籬眉頭皺得更緊:“這麽說,你知道內情?”

“不知道。”宋聲垂着眼,殷籬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無從判斷他的回答是真是假。

“真的與你無關?”

宋聲豁然擡頭:“你知道你在後宮中最該防備的人是誰嗎?”

殷籬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怔,心中第一反應閃過的是魚晚晴,可是記憶中她将殷籬鎖在箱子中那次,她就知道魚晚晴并不值得太多關注。

殷籬搖了搖頭。

“當年殷宋兩家被抄,帶人查辦兩府的人,乃禮部尚書兼任刑部的張自逑,陛下上位後,朝中存有二心的人被他削的削,貶的貶,少有人巋然不動,張自逑就是其中之一。論前塵舊怨,他是與你我糾葛最深的一個,你剛回京之時,旁人或許不知你的身份,但張自逑一定知道。除了陛下,他是知道最多的人。”

“張自逑?”殷籬腦海中閃過這個名字,有什麽東西仿佛忽然連接上了,“是張妗兒的父親。”

“正是。”

殷籬眯了眯眼:“她曾接近過殷籬。”

當時正好被戚幼滢打斷了,後來兩人交往只能說是泛泛,稱不上熟悉,更說不上親密。

“兵部尚書林龔也是李鸷心腹,帶兵抄家的人也有他,所以陛下剛一登基,林家就送了女兒進來。”

“林芷萱?”

“燕聆玉進宮的目的只是為了讓靖江王放心,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只要她的孩子不出挑,就不會惹來麻煩,她争這份寵毫無意義,一個不好還容易引起李鸷忌憚,皇後若能順利産下嫡子對她來說反而是保障,這一點對戚家也一樣。”

殷籬聽懂了:“你的意思是說,倘若有人動了手腳,這個人不是張家的人,便有可能就是林家的?”

宋聲看着殷籬,眼睛彎了彎,露出溫和的笑,好像對她的回答很滿意。

他将殷籬的腳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眸色微頓,似是想到了什麽,從袖口裏掏出一個繡工精妙的錦囊,塞到殷籬手裏:“這個東西你保管好,裏面分別有三個顏色的竹筒,将來有一日我不在你身邊,你便沿着墨、靛、黑的順序依次打開,或許能幫到你。”

殷籬手上一沉,低頭看着塞到手中的香囊,忽然生出強烈的恐懼來,她一把抓住宋聲的手腕,瞪圓了雙眸狠聲質問他:“你是什麽意思?”

宋聲看到他眼中的驚惶,兀自垂了垂眼,很快又擡起頭,将手從她手中抽出來,笑着撫了撫她的發:“倘若有一日我遭遇不測,沒人在你身邊,你不知道該做什麽的時候,那裏面的東西或許可以為你指引道路,這只是以防萬一,你不必害怕。”

殷籬死死地盯着他,雙眸忽然變得通紅,半晌後,她發出幹澀沙啞的聲音,尾音帶着絲絲顫抖道:“你說過,你會一直陪着我的。”

宋聲的眼眸就黯了黯。

他不停地撫着她的發,似乎看到了她小時候,風雪交加的黑夜,如明月一樣幹淨明亮的眼眸,水靈靈地望着他,細聲哀求:“阿兄,你千萬別丢下阿籬。”

不管他怎麽安慰她,她都不能相信,只是緊緊地摟着他的手臂,不肯放開哪怕一下。

宋聲其實也舍不得啊,他想要看阿籬妹妹長大成人,出落成大姑娘,如果能遇到知疼知熱的心上人,他會看着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如果不能,那他養她一輩子也未嘗不可。

可是,在那個砭骨寒冷的雪夜,宋聲扒開她的手,從此離開了她的世界。

她沒遇到良人,而他們也注定不能相守。

“阿籬……”宋聲好像想到了什麽,安靜的臉上終于露出幾分裂痕,心針紮一般疼痛,讓他呼吸不能,他放下手,落在她臉上,極近溫柔地撫摸,“阿籬,在你心裏,我是什麽?”

殷籬看到宋聲的臉雪一樣白,心中那種失卻的疼痛更加劇烈,她拿開宋聲的手,跪在宋聲身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身。

他身上很涼,仿佛在雨水中浸泡過。

殷籬貼着他耳際的發,輕輕閉上眼:“阿兄,哪怕一輩子被困在這裏,我也想你在我身邊。”

宋聲望着前方,眼神忽然一空,受傷的神情還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滿面的震驚。

殷籬還沒說完,她親了親他耳根:“阿兄,我喜歡你。別離開我。”

最後那四個字,是帶着哭腔說的,宋聲心裏驟然一疼,他怎麽舍得她哭呢,他願意答應她一切要求,哪怕他清楚這只是黑暗潮濕之中兩個卑微取暖的人生出的一絲依賴和留戀,或許無關他心中的愛,他也控制不住為之歡喜雀躍。

可他清楚,這一切終歸只是泡影。

宋聲閉緊雙眼,一把抱住殷籬單薄的身體。

只想共渡熱意,以吻封緘,他知道所有的悲歡和放縱都是倒着流走的,時日無多,所以哪怕是片刻的擁有,他也想偷走這份時光。

可是就連這片刻的擁有,也要被人打碎。

殷籬是在慌亂之中聽見腳步聲的,宋聲的耳力比她還要敏感一些,黑暗中掙紮起身,殷籬看到外面忽然亮起的燈火,還有阿蠻略帶驚慌的聲音。

“陛下,娘娘已經睡了!”

李鸷無視屈膝行禮的阿蠻,沉着臉往裏走,一進後殿,彌漫在空氣中的香氣便鋪面而來,裏面一片昏暗,連半只蠟燭都沒點,他腳步不停,甚至有加快的趨勢,轉入內室,一眼便見殷籬跪坐在床上,帳子放了一半,床帏有些淩亂。

黑眸驟暗,周身像是降了一個度,李鸷大步走到床前,臉上已有怒容,大手一揮,他将落下的那一半帳簾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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