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娘親

帳子裏什麽都沒有。

被撩起的青帳掀起一陣風, 席卷了滿腔的憤怒,可床帷裏的空蕩冷清,又讓李鸷戾氣橫生的怒容為之一頓。

殷籬捂着脖頸,一深一淺地呼吸着, 眼睛從床帳內掃過一圈, 擡眸冷冷地看着李鸷:“你在做什麽?”

李鸷沒回答, 手在空中橫了數秒鐘,才緩緩放下,放下的那一刻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他轉身在床前坐下, 視線落在殷籬身上,沉沉黑眸中滿是看不透徹的幽暗:“這麽晚了, 你怎麽沒睡?”

殷籬跪坐在旁邊, 與他不過半臂的距離,心在砰砰跳着, 可她早已學會了面不改色地說謊:“夜裏悶, 我睡不着。”

李鸷掃了眼內殿:“身邊怎麽不留人服侍。”

其實他是想問宋聲吧,殷籬心中冷笑一聲,臉上卻仍是那副神色:“睡不着本就煩悶,煩悶時不想看到任何人。”

殷籬不想被他牽着走, 擡眸看過來, 反問他道:“你不是要去看皇後嗎?怎麽又來我這裏。”

李鸷唇角微揚, 那抹笑意也不知是諷刺還是真心:“朕挂念你。”

說着,他伸手去拿殷籬覆在脖子上的手:“怎麽一直捂着那裏,不舒服?”

快要碰到時, 殷籬忽然拍開了他的手, 啪的一聲, 在靜谧無聲的內殿顯得尤為清楚,李鸷臉上的笑意是一絲絲凝固的,眼中的深沉也變為殺人般鋒利:“怎麽了,不敢讓朕看?”

他握住她手腕,這次用了十足的力氣:“藏了什麽?”

殷籬雙眸在黑夜中閃動着水色,唇尾一抹笑盛滿了譏诮:“白日裏離開時故意說自己的去向,原是想試探我。”

李鸷扯了一下沒扯動,殷籬倒是随着他的力道向前一傾,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李鸷的肩膀,眼中羞憤交織:“你想在我的床上看到誰?宋聲嗎?一個太監?”

李鸷眸火未歇,聽罷怒氣更上一層,再次扯着她手腕想讓她松手,可是殷籬死死地抵着,竟然沒能讓他看清楚。

見此,李鸷心中更加篤定她在藏私,低喝出聲:“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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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九五至尊,竟然連宮裏的太監都要懷疑,還耗費心機跑來捉奸?你既然不相信我,不如把我殺了,我本就是再嫁之身,我本就不知禮義廉恥,我愛這世上男兒不知凡幾!你快把我殺了,多留我一日,說不定我就要你成為全天下人的笑柄!”

殷籬一句比一句喊聲高昂,到最後幾乎是吼的,也就是最後一個字落下,李鸷猛地拽開她的手。

萬籁俱寂。

那脖子上的确印了紫紅色的斑塊,不是一點兒,而是連成一片。

李鸷的神色瞬間就變了,從怒不可遏變成震驚錯愕,殷籬別開視線,游離在外的目光滿是惱火。

那不可能是吻痕,更像是出了疹子,伸手向下扒開衣服,一直到鎖骨那裏都是。

“怎麽弄的!”李鸷的語氣已經從憤怒轉變到焦急,回頭高聲喊傳太醫。

殷籬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冷哼,十分嫌惡地推開他的手。

李鸷心思也有些動搖,見到殷籬身上不自然的紅斑,再多的懷疑都變作了擔憂,她的身子本來就不好,白玉一般地肌膚上有一塊紅痕都觸目驚心,別說這麽一片,他哪裏還有時間計較那麽多。

“疼嗎?還是癢?”李鸷一手拽着她手臂,讓她離自己近些,同時低下頭湊過去看,眼神充滿責備,“所以你才一直捂着脖子?你怎麽不跟朕說清楚?”

殷籬不語,李鸷就知道她還在氣頭上。

太醫很快就到了,紫宸殿亮起燈光,經過仔細診治過後,太醫告訴李鸷,說殷籬可能是飲食上出了問題,又或者陰陽失衡,衛表不固,但不是很嚴重的病,起了紅疹的地方不要碰,配藥口服兩三日即可。

李鸷再三确定了沒有事才放心,等太醫開了藥走後,他看着殷籬,嘆了一口氣,開口時已有歉意:“你既然早知身體有恙,為何不告訴朕?”

殷籬冷笑一聲,卻不看他。

李鸷伸手握住她,将她轉到身前,軟着語氣哄道:“方才是朕誤會你了,是朕的不對。”

殷籬轉過頭看着他,水眸裏只倒映出滿目的譏諷:“你是不是以為說兩句軟話別人就要原諒你?”

李鸷不言,但答案其實很清楚,他的确就是這麽想的,他有何理由不這麽想?

身為大盛天子,掌握生殺大權,不論文武百官還是後宮妃嫔都要奉他為天,高高地捧着他。

皇帝纡尊降貴道了歉,還要他怎麽樣呢?

可他看着殷籬蒼白消瘦的臉,那不盈一握的腰身,那搖搖欲墜之态,心裏有個聲音又嘆了一口氣,哎,算了,他又在她面前逞什麽兇?要什麽臉面?

“你想怎麽樣……嗯?你怎麽才能原諒朕?”

殷籬眼前恍惚,模糊迷蒙的雙眸漸漸看不清楚,她聽到了他低低哄誘的聲音,有一瞬間,似乎回到了很遙遠很遙遠的從前。

在偏僻靜谧的小屋裏,他抱着那個女人細聲安撫,哄她咽下那一碗苦澀的藥。

殷籬的思緒忽然被一聲通傳打斷。

安靜的紫宸殿,李鸷曾下令不準任何人打擾,常晟急匆匆地走進來,額頭上淌着汗,見到李鸷趕緊跪地,也不留給李鸷詢問的時間。

“陛下,皇後娘娘快要不行了——”

**

莊氏拖着殘破的病軀熬了很久,因此這消息就有些突然。

所有人都以為莊皇後還可以再堅持一段時日,但人命燃燒到盡頭就是不顧任何挽留的,到了油盡燈枯之時,再多的遺憾和不舍都無用。

玉照宮鳳鸾殿,病床前跪了一地的人。

燈火倒是耀眼,在深夜裏驕傲地亮着光芒。

李鸷匆匆紫宸殿趕來的時候,莊氏躺在流光懷裏,雙眸像是藏在霧霭裏,不見幾分清明。

殷籬是在他之後才到的。

大殿裏隐隐約約有低沉的哭泣聲,玉照宮的宮人都是太子府舊人,跟了莊氏多年,早已有了深厚的情意,看到太醫灰敗着臉對陛下搖頭,知道娘娘的病已無力回天,壓抑在心頭的悲恸又怎能控制得住,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

就連聽到消息早就趕來的魚晚晴也低着頭,眼圈漸漸泛紅。

“都來啦。”

衆人聽到一聲長嘆,那聲蒼白嘶啞的喟嘆将長眠的死寂喚醒。

一幹人都擡起頭去看床上的莊秋梧,口中喊着“皇後”、“娘娘”、“姐姐”,總之什麽聲音都有。

這時只有李鸷走到前面,坐在床邊,輕聲喚她“阿梧”。

人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是不是人之将死的時候,再無情無義的人,對于即将永遠逝去的東西都會感到不舍?

李鸷也許就是這樣的心情。

他握住莊秋梧的手,俯下身來,想要離得她更近些,黑眸中此時也再無冷意,是如同當年洞房花燭夜一般的溫潤柔情。

“阿梧,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告訴朕吧。”

李鸷說完,感覺手心一緊,那短暫的回應讓他心頭微顫,很神奇地叫他濕了眼眶。

那是很輕很輕的力道,像羽毛一樣,他在那一瞬間想到,或許這樣輕的力道也不會再有了。

莊氏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過了一輩子,永遠是這般輕柔。

李鸷的心短暫地疼了一下,那股莫名的心情,好像是愧疚。

所以他問她心願。

可是直到莊秋梧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他才清楚方才的那個力道是什麽意思。

并非是要握住他,留戀他,舍不得他。

而是想抽離。

莊秋梧眼中好像恢複了一番生機,美目中漸漸有了光點,她伸手付住流光的小臂,流光也很快就握緊她的手。

“阿滢,要勤練槍法,本宮,愛看。”

戚幼滢在底下早已哭得泣不成聲,只得不住地點頭,莊秋梧卻不停留在她一人身上,頭腦清醒地點了幾個妃嫔,像是尋常囑咐一般,都是說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到了魚晚晴那裏,在良久地停頓後,她只嘆了一聲:“本宮,累了。”

魚晚晴眼中盈滿的淚水,終于決堤。

她們鬥了一輩子,臨死前只覺得累,心中并未有一絲一毫對于輸贏的糾結。

那實在是無關緊要的事吧。

魚晚晴有種兔死狗烹之感,她擡頭看了看床前的李鸷,他坐在那裏,靜靜地坐着,臉上看不出太多悲痛,甚至連微紅的雙眸都顯露不出半分傷心難過,她在猜測此時李鸷在想着什麽呢?

是不是在等,等莊秋梧臨終前的囑托。

那是最後一句話了,她總要留給他一句吧?

他又在不在意,想不想聽呢?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交代完生前未盡之事,只有莊秋梧自己,她沒有那麽在意那個人。

她看着上面的雕梁畫棟,那些圖案似乎變了,枝條舒展了筋臂,鳥兒張開了翅膀,晴空蕩滌着白雲,那些畫兒仿佛變得鮮活了,不再是紅牆碧瓦,不再是金銮朱城。

“娘!”

她高聲喊着,抓着流光的手臂,她捧着她的臉,目光充滿孺慕之情,那麽懷念,又那麽真誠。

“娘,阿梧好想你,你來接我回家了嗎?”

一直強忍哽咽的流光,終于淚流滿面,她看着她從一朵嬌花慢慢變成殘值敗蕊,而生命裏最後一刻,她似乎終于掙破牢籠,變回了那個天真無邪的姑娘。

娘親,是給予生命的存在。

最終,也會陪她走完最後一程。

流光閉上眼,抵着莊秋梧的額頭,将所有的悲傷都藏在淚裏,只懷揣着喜悅,哽咽地回答她。

“嗯,娘帶你回家。”

話音落的那一刻,她感受到手中的力道渙然一松。

一瞬的安靜,直到恸哭聲充斥整個大殿。

所有人都在哭泣,只有殷籬将目光挪到了李鸷的臉上。

他似乎,有些微的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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