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東窗事發
短短三個月內, 皇宮就接連損失了兩條性命,京中謠言四起,更有言及國運不暢等聲音,于是禮部上書, 懇請陛下答應法華寺高僧在玉照宮為皇後和已逝皇子做法事, 為皇族誦經祈福。
李鸷本不喜這樣的事, 但這次竟然同意了。
秋風凜凜,霜葉在紅牆枝頭遙遙吹落,整個皇宮籠罩在一片陰影下。
皇後薨逝,李鸷罷了三日早朝, 三日後再上朝時,大臣都發現陛下比往日看着要更憔悴。
莊氏活着時, 不論是在太子府還是後來掌管後宮, 素來都賢名在外,她雖然出身不高, 卻憑借着端莊淑婉、持重大方的性情廣受贊譽。在朝臣眼中, 帝後恩愛和諧,少有龃龉,皇後又與陛下共過患難,在陛下最艱難的時候也不離不棄, 這樣的深情厚誼, 陛下接受不了皇後的離世也在情理之中。
哪怕陛下如今獨寵柔妃娘娘, 皇後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自當不一樣。
反而是莊家人更顯虛僞。
據說聽聞皇後病逝的消息後,莊丞相病倒了,當夜府上就挂起了白帆。
可京中老人誰人不知, 莊氏未出嫁時并不受莊家重視, 就連她能嫁給李鸷也是因為身份低微, 當時莊家另有愛女嫁給了三皇子,莊丞相起初也是穩站三皇子一黨的。
後來三皇子折戟,李鸷帶兵卷土重來,莊家則是靠着莊氏才在新朝延續榮耀,若不是看在莊氏的面子上,陛下如何能對曾經看不起自己的莊家網開一面?更別說後來還封莊秋梧的弟弟為靳陽伯了。
如今莊氏突然薨逝,對莊家來說,相當于頭頂上為之遮風擋雨的保護傘消失了,不管莊丞相是不是因為皇後的離開而心痛,對于莊家來說,總歸不會太好受。
丞相府裏,有人焦急難捱。
“自從皇後難産以來,我們就再也沒見過玉照宮的任何人,現在皇後都走了,那些宮人竟然也沒放出來,老爺,你說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事啊?畢竟梧兒死得也太蹊跷了……”
婦人還沒說完,莊丞相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這種話也是你能說的嗎?知不知道隔牆有耳!”
婦人被丈夫呵斥過後,臉色也有些難看,心道她也不是真的關心莊秋梧的死因,蹊跷不蹊跷本與她無關,要不是莊秋梧的死牽動着整個莊家連帶着她,她哪原意管別的女人留下的孩子?
想歸想,卻不能說,她壓下腹诽,擔憂地看着莊丞相:“妾身不是這個意思,妾身只是不解陛下對莊家的态度,為何連皇後身邊的流光我們都見不到?會不會是梧兒生前做了什麽事,惹了陛下不快,所以陛下的态度才會這般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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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丞相面色嚴肅,聞此只作沉思狀,還不等他開口說話,門忽然被人從外大力推開。
“母親,你說的是什麽意思?陛下不讓我們見流光嗎?”
推門是莊昱銜,也是莊秋梧最寵愛的弟弟,雖然已經成家,還是渾身少年意氣,眉眼霸道張揚。
莊秋梧剛死不久,他身上戴孝,眼睛也是微微發腫,只是看着父母的臉充滿憤怒。
婦人見莊昱銜推門而入,顯然已經聽到了她剛才的話,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時,莊丞相擡頭看了看莊昱銜,黑着臉道:“宮中任何事都不要多問,你姐姐既然已經去了,你只管為她守靈就是,別做一些會叫她操心的事。”
說完,莊丞相起身往裏走,莊昱銜急着叫住他,他也只是擺了擺手,再未多言。
這幾夜,莊家人無法安眠,宮裏的人也是人心惶惶。
莊秋梧在玉照宮要停靈七日,日日有人為其守靈,作為在宮裏與皇後關系最為親密的妹妹,戚幼滢這七天堅持留在玉照宮,她身子月份大了,多有不便,但不論身邊的人怎麽勸她都不聽。
到了第七日,已經足足瘦了一圈。
她跪在軟墊上,總是在找尋着誰,可最後總是失望。
她沒看到殷籬。
“娘娘,已經一個時辰了,起來歇息歇息吧。”身邊的宮人小聲叮囑,戚幼滢回過神來,扶着膝蓋站起身,才發覺兩條腿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了,一把攥住旁邊人的手臂。
“娘娘!小心!”
戚幼滢緩了一緩:“扶我去那邊坐坐。”
她指了指西次間。
于是宮人扶着她往過走。
此時已經是亥時,這邊沒什麽人,兩人往過走時,就聽到裏面有人窸窸窣窣地在說着什麽,走得近了,忽然聽到一句“柔妃”,戚幼滢腳步頓了頓,看了一眼身旁的宮人,給了她一個“噤聲”的眼神,放輕步子往過湊了湊。
裏面人說話聲小,仿佛在防備着誰,聲音斷斷續續地飄過來。
“據說皇後身邊的人都被陛下處置了,一個都沒留,就連流光姑姑都被賜死了!”
“你說的是真的?怪不得守靈這幾日都沒見過流光姑姑……可是陛下為什麽要賜死她們啊,難道是她們犯了什麽事?”
“不是!就是為了捂嘴!陛下是為了保住柔妃娘娘的名聲。皇後難産的前一天,柔妃不是過來了嗎,結果很快就發生了難産之事,哪會這麽巧合?之後皇後身子一落千丈,撒手人寰,有人說一切都是柔妃娘娘害的,這話不知道怎麽就傳到了陛下耳朵裏,陛下就把那些人都處置了。”
“啊?那所以到底跟柔妃有沒有關系?她這幾日可是面都沒露……”
“誰知道呢……咱們這話哪說哪了,你可不要出去說,免得再惹火上身!”
“姐姐放心,我曉得。”
裏面的人話說到一半宮人就想進去打斷了,戚幼滢卻伸手攔住,她沉着臉想了想,轉身往回走。
宮人跟上去,戚幼滢邊走邊壓低聲音道:“你去讓她們閉嘴,這種事以後都不能再說。”
宮人一頓,俯身應“是”。
戚幼滢來紫宸殿的時候已經熄燈了,但她堅持一定要見到殷籬,梅意還是進了裏面傳達了她的意思,沒隔一會兒梅意出來了,把戚幼滢往裏邊請。
戚幼滢長驅直入,在裏間看到肩披外裳的殷籬,她坐在床前,看過來的一雙眼睛裏無悲無喜,戚幼滢忽然就覺得那眼神有些令人犯怵。
她走了過去,只是看了看梅意,并不說話。
殷籬擡頭看了一眼,示意梅意退下。
梅意帶着宮人去了外面,裏面轉瞬間只剩下兩人,戚幼滢死死盯着殷籬,卻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殷籬開口:“說吧,找我何事?”
戚幼滢沉默一會兒,才硬生生開口:“莊姐姐難産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她的死跟你有沒有關系?”
殷籬笑着擡頭:“你覺得跟我有關系嗎?”
戚幼滢咬緊牙關:“你只需要答有還是沒有。”
“好吧,那就是沒有。”殷籬無所謂般回道。
戚幼滢緊跟着問:“那你為什麽不去給莊姐姐守靈?”
此後是長時間的靜默,殷籬唇角的笑也在一寸寸隐去,再擡頭時,殷籬已經換上一副冷漠的表情,眼中含着深深的嘲諷:“人死都死了,你覺得守着那一樁棺木有用嗎?”
戚幼滢的臉氣得一陣青一陣白,偏偏眼睛紅了,良久之後,她卸了渾身的力氣,哭着道:“阿籬姐姐,你怎麽變成了這樣……我們怎麽變成了這樣……”
她哭得好委屈,好絕望,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哭夠了,她就擦幹了眼淚,雙眼通紅地看着她:“你說跟你沒關系,我就相信你。”
“從入宮那天以來,你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人,哪怕你變得再冷血無情,我也覺得從前的那個阿籬姐姐還在,只是被藏起來了。”
“但是莊姐姐畢竟已經不在了,明日她就要下葬,我覺得你怎麽也要去見她最後一面,她以前對我倆這麽好。”
殷籬沒說話,戚幼滢轉身走了,裏面又只剩她一人。
她在無聲中揚起唇角笑了笑,該不該去見莊秋梧最後一面呢,戚幼滢覺得她該去,但莊秋梧如果還活着,恐怕一眼都不想見到她吧。
“人各有命,你不必為他人生死而感到自責。”殷籬剛低下頭,就有人從陰影裏走出來。
一身靛藍長衣,姿态放得很低,但并不謙卑。
殷籬朝他看過去。
她早知他在那兒,方才戚幼滢突然來訪,是殷籬讓他藏起來的。
宋聲走到殷籬面前,殷籬神色不變,看着他道:“我沒有為誰而自責。”
頓了一下,她移開視線,眼裏忽然顯出疲憊:“是不是該通過戚幼滢的手去查查皇後的死因,只有她在乎莊秋梧到底死于什麽。”
宋聲俯下身,撫了撫她的發:“那你呢?你在乎嗎?”
殷籬看着他深沉的雙眸,在那裏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此間再無旁人,她感覺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其實她真的沒有那麽在乎,就像她說給戚幼滢聽的那樣,莊秋梧已經死了,做什麽都挽回不來。
她走時是有很多遺憾,但那遺憾不是活着就能抹去的。
“算了吧。”殷籬抱住宋聲,在他耳根處貼了貼,輕嘆一聲。
殷籬是打算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但是別人似乎并沒有這個意思。
第二日,殷籬照例沒有出現在玉照宮,皇後今日便要下葬皇陵,過了午時不久,梅意回來傳話,說靳陽伯長跪玄清門,請求陛下查清皇後之死,給莊家一個說法。
“靳陽伯還提到了娘娘,說小皇子之死也與娘娘有關,雖然靳陽伯很快就被人拖下去帶走了,但是文武百官都在場,還是有很多人聽到了。”
“陛下怎麽說?”阿蠻忙問。
梅意道:“陛下震怒,把靳陽伯押入大牢,莊丞相吓壞了,急忙撇清關系,求陛下不要開罪莊家,陛下冷哼一聲就離去了,畢竟皇後還要下葬,時辰耽擱不得。”
“這個靳陽伯,怎會懷疑到阿籬姐姐頭上來?”
阿蠻的問題同樣也是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莊昱銜是外臣,但掌管一區安全,有機會探聽一些隐秘,可是她也知道李鸷在莊秋梧難産那日後處置了一批宮人,剩下的人若想活命,是決計不會對莊昱銜透露半分實情的,那他是從哪得來的消息呢?
肯定不是戚幼滢,她既然說過信她,就決計不會跟別人亂嚼舌根,更不會人前一套背後一套。
那人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只是謠傳而已,對自己來說根本不痛不癢,李鸷也鐵了心了不想她牽扯進來,這時候禍水東引,最容易觸犯的是龍顏,背後那人不會不懂。
夜裏李鸷過來,執着殷籬的手滿含愧疚地說:“等這陣議論聲過去,朕再下旨冊封你為皇後,朕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的。”
殷籬聽着李鸷的聲音,沒有任何喜悅或失望的情緒,就好像那些事情與她無關,但是她心中開始有了思量,白日裏莊昱銜這麽一鬧,的确會影響李鸷的作為,以李鸷的心機,不會想不到這背後可能是有人故意散播謠言。
果然,隔了沒兩天,就聽說李鸷處置了一個妃子,妃子的家族也獲罪下獄。此舉敲打了一批接連上書彈劾妖妃惑君的人,外面甚嚣塵上的謠言也随之而止。
殷籬與那個妃子沒有什麽交集,只在初一十五給皇後請安時見過,兩人沒什麽深仇大恨,就只能是利益牽絆了。
但歸根究底只能治她個诋毀的罪名,全族入獄已算重罰了,倒是沒查出皇後的死與她有什麽關系。
那晚李鸷再來時,臉上就有了笑意。
“朝中無人再反對,朕就可立你為後。朕已讓欽天監去選黃道吉日,禮部也已去準備了,放心吧,朕不會讓你等太久。”
他神采飛揚地說着,此時此刻,他不再像那個深沉狠辣的帝王,反倒更像初出茅廬的少年,由衷地期待着自己的人生大事,也希望在對方眼裏看到期待。
但殷籬的反應是注定會讓他失望的。
李鸷的笑容漸漸隐沒,他壓下唇角,語氣一冷:“你不喜歡?”
殷籬料到他會翻臉,只是神情也沒有絲毫改變。
她向來都是這樣不肯低頭,哪怕他已經将真心捧到她面前,看着那雙空洞無底的眼眸,他想從裏面找尋哪怕一絲波動,都是徒勞,曾對着他笑的眸子再也不會有了,李鸷在那一刻感覺到全身湧起一股力不從心的痛苦。
“你到底還想要朕怎樣呢?”他扶着她雙肩,輕輕搖晃,想讓她看着自己,想讓她感受到自己。
他像一條搖尾乞食的狗,明明占據高位掌控一切的是他,可他發現他左右不了殷籬的任何事情。
“我沒想從你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殷籬頭不低,眼簾向下垂着,半晌後擡起,看着他,“我對你別無所求。”
她說的最後一個字落地時,李鸷只感覺大腦一空。
他一直希望殷籬對他能留有一分感情,哪怕是恨。
可現在,好像連恨都沒有了,她超脫在塵世之外,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只神智未開的畜牲,人又要與畜牲論什麽長短呢,它永遠無法理解她的世界,于是她放棄了,她任由這畜牲輾轉游走,以一種悲憫的姿态。
那眼神讓李鸷憤怒,又讓他羞愧。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撕開了殷籬的衣裳。
更漏聲不斷,此起彼伏地牽動着那顆躁動不安的心,他将她按倒在床上,藕色紗幔裹着身軀,反抗變得輕微而遲緩,而他也在逐漸抛棄僅存的理智。
可是就在這樣落針可聞的安靜中,李鸷聽到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那笑好像會說話,她嘲諷着他的獸性和瘋狂,感慨着他的沖動和野性,她仿佛在說,看,這麽久了,你沒什麽不一樣。
李鸷忽然從她身上爬起來。
殷籬動也未動,甚至閉着眼,那張絕世清麗的容顏就那麽安靜地睡着,可李鸷卻聽到耳邊肆無忌憚的笑聲,一聲聲糾纏着他,揮開不去。
他本不該這樣的。
他本不該這樣的。
一個毫無道德不知廉恥之人,如何能被三兩聲嘲弄馴服?
可他為什麽無法忽視這些聲音呢?
殷籬看不起他。
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能掌控所有人的生死,他在她眼中,與畜牲無異,與蝼蟻無二。
世人敢這般說他嗎?永遠不會,但殷籬不怕。
李鸷穿上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那背影大步流星地離開紫宸殿,狼狽着逃離,一次都未回頭。
殷籬解開纏繞在身上的紗幔,拉上肩邊滑落的衣裳坐起身。
那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李鸷落荒而逃,瞧着甚是滑稽。
殷籬想着他的模樣,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就就趴在了床上,屋子裏傳來腳步聲,殷籬也沒停下,直到宋聲走到床邊坐下,她才支起身子挨過去,抱着他的腰。
“我以前從沒想過,原來他這麽有意思。”
殷籬笑累了,才不情不願地停下,肚子都岔了氣,她松開抱着宋聲的手,在腰上按了按。
“是不是不管這個人多深沉多厲害多有心機,骨子裏的卑賤和劣性是不會變的?我越發覺得他無能。”
殷籬在宋聲面前,自然不吝啬嘲諷李鸷,宋聲靜靜地聽着,就聽到末了她輕嘆一聲,道了聲“可惜”。
“可惜什麽?”宋聲問。
“可惜這樣的位子,如何別人不能做,要他來做。”
李鸷再怎麽落魄過,他是皇家子孫這一點不會變,便也是靠着它才有今日。
誰知宋聲卻笑了笑。
“也沒有那麽容易,平衡朝堂,穩固江山是大有學問,他能走到今日,決不能說沒有能力。”
殷籬擡頭看着他:“那你說他差在哪了呢?”
宋聲垂眸,對上她的眼睛,良久後,回答:“差在貪心。”
差在貪心,殷籬當然知道。
這世間萬般無可奈何之事,而李鸷錯在什麽都想要。
什麽都想要,結果一定是什麽都得不到。
殷籬此時就不貪心了,她只想安安穩穩地繼續過着這樣的日子,哪怕每天要面對李鸷那張罪惡的臉,哪怕每天要應付她厭惡不已的事情,她也想偷偷藏起片刻的溫存。
是獨獨屬于她與宋聲的。
盡管她知道這一切都像是鏡中花水中月,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她也一樣能多騙過自己一會兒。
但是她沒有想到,那天的李鸷會去而複返。
她甚至不知道李鸷在外面聽了多久,只知道那天下了雨,外面電閃雷鳴,李鸷是渾身濕透着闖進東閣,将她從床上拽起來的。
他掐着她的脖子,幾乎要将之折斷,滿腔的怒火蓄積在那只牢牢掌控她命運的手上,語氣涼薄,仿若從地獄中來。
“你背叛朕。”
殷籬扒着李鸷的手,臉色漲紅,已經不能呼吸,但她還是用盡全力,艱難地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與……你無……無關……”
與你無關。
這世間最決絕又最傷人的四個字,是與你無關。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4-07 19:13:51~2022-04-19 00:46: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待霄月見 5瓶;白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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