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虔誠的你(3)

細長腿骨接連着兩只焦黑的枯瘦腳掌,它焦躁地在床邊尋找移動。

每一絲空氣都帶着灰塵。

麥叮咚偏過頭,險險避開踢過來的尖銳指甲,因為缺氧太陽穴在狂跳。

他試圖集中注意力去揮開怨氣,但是怨靈世界讓一切失真,沒有辦法影響任何存在,只有痛感和窒息感是真切的。

床板仍然在搖晃,走廊外一片靜谧。

憋到極致時,耳朵捕捉到聲音漸小,它打算離開。

麥叮咚身體蜷曲,大理石地面的涼氣凍的他戰栗發抖。

他小心翼翼松開唇瓣,只想要呼吸一點點的空氣。

只是碎屑細雨一般飄下,順着吐息猝不及防粘附在咽喉。

癢意一瞬占領了感官。

哈啾——

小小的噴嚏從指縫溢出。

一切都靜止下來,随後是更加大力的撞擊聲。

腿骨支撐不住它的動作,它跌倒在地。

麥叮咚倏地瞪大雙眼——一張臉就在眼前。

是一張燒焦後五官融化的,沒有一根體毛的臉。

它聲嘶地吼叫,用胳膊試圖去抓牢床底的人類。

小腿肌肉瘋狂抖動,麥叮咚猛地蹬腿後退,就要從床底奔出。

悠揚的鐘聲回蕩在飄雪的修道院。

宣告夜晚的結束。

再看去,燒焦幹屍一般的生物早已消失不見。

嘎吱一聲,邊上床鋪搖晃,随後兩只瘦白的腳落在地面。

麥叮咚用肩膀的衣料揩去冷汗,被突如其來的燈光刺的眼疼。

“神父,你夢游了嗎?”

順着圓潤的下巴,可以看見舍友無辜的神情。

仿佛下藥想讓他睡死在床上,再引來怪物的不是他。

麥叮咚揉揉酸疼的背部,睡眼惺忪地打個哈切,慢悠悠地爬起來,“睡着滾到床底下去了。”

“小心點呢。”神父換上衣物,意味不明地提醒:“夜晚是休息時間,不乖乖躺在床上,院長又要罵你了。”

麥叮咚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知道了。”

要是乖乖躺在床上,他還能活着嗎。

視線落在床鋪上,奇怪的是,那裏沒有怪物襲擊的痕跡。

再看桌面,靠牆位置立了一個精巧的鬧鐘,顯然是舍友昨晚丢在他床上的東西。

麥叮咚淺笑着換衣服,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晨禱持續了很長的時間。

比起昨日,今日能從人群裏分辨出外來者。

經過暗流湧動的夜晚,參加禱告的人少了一截。多數外來者眼下青黑,對風吹草動都戰戰兢兢。

時巫仍然站在最後一排,垂眼恍恍惚惚的模樣。陸世延不見蹤影。任務員從容一些,十指交叉認真做禱告。

而鐘陌執。

麥叮咚四下尋找,并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直到早飯時間,餐盤被放置在麥叮咚手邊,鐘陌執才姍姍來遲。

“土豆?”麥叮咚完全沒有因為昨天的對話感到尴尬,驚奇地用唇語問。

這裏的餐食是小米粥與小餐包,沒有例外,也不知道這土豆是哪裏來的。

鐘陌執單手托腮,纖長的睫毛在眼底落下淺影。

他靠的不近也不遠,淡淡嗯了一聲。

鼻音缱绻。

麥叮咚拿起叉子,鋼叉輕松就穿透綿軟的土豆,他眼裏含笑,迫不及待将鼻子湊上去餍足嗅嗅,作為吃到嘴裏的前期準備。

手腕一抖,叉子險些掉下桌子。

不敢置信地來回幾次,随後他渾身不住地顫抖起來。

“怎麽了?”鐘陌執坐起身子,單手攬住他的後背,防止神父向後昏倒。

麥叮咚的視線在搖晃,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朦胧虛幻。

他鼻子發酸,唇瓣不斷地顫抖觸碰,鹹鹹的液體滾過面頰,彙聚在下巴滴落。

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麥叮咚無力地癱軟在男人的胳膊上。

天旋地轉,他喃喃地說道:“我又聞不見了。”

意識下沉。

五六歲的男孩蹒跚走在黑夜,兩只肉手放在唇邊,卯足力氣對着遠方呼喊阿婆。

他想找到可能迷路了的阿婆。

奶聲奶氣地哭,他抽搭地說,只要能找到阿婆,什麽都願意拿去換。

所以男孩在瀑布下看見了幾乎被水流淹沒的阿婆。

阿婆找到了家,男孩的嗅覺卻走丢了。

夢境破碎。

麥叮咚像是脫水的魚,驚醒在純白的窄床,不斷大口喘氣。

隔簾被拉開,陸世延端着一杯熱水站在床邊,“醒了。”

“還好嗎?”

接過杯子,麥叮咚迷茫地搖頭,渾身被沮喪籠罩。

“只是想起來一些事情。”

或許他怕的不是失去嗅覺的落差感,而是恐懼阿婆接觸過多病人,渾身黑氣一心尋死的樣子。

“除怨師,會因為接觸太多怨氣迷失自己嗎?”他溫聲問道。

陸世延動作一頓,重重坐在了椅子上,半天說:“會。”

“甚至有很多。”他習慣性地去掏煙,“所以我很自私,不希望有人被迫牽扯進來做這行。”

麥叮咚盯着一個點發呆,蔫的好像被暴雨沖過一樣。

“帶更多人活着離開這裏,我們再好好聊一聊。”陸世延看向隔間外,跳過話題,“你朋友很不好惹。”

“就跟那些不栓繩的炸鬼一樣。”

“誰?”麥叮咚半晌才歪頭,好奇地問:“他怎麽了?”

“這裏的時間管理很嚴格。早餐時間沒有結束,院長不允許別人帶你去醫務室。”陸世延眯眼,有些佩服的意思,“他把餐堂掀了。”

“掀了?”

“字面意思,今天以後可能要淋雪吃飯。”

可不就是炸鬼嗎,麥叮咚笑笑,“他去哪裏了?”

“送你來以後就不見了”

“嗯。”

“昨晚你們那裏出狀況了嗎?”麥叮咚迅速調整好狀态,掀開被褥下床。

他不在乎影響不影響,也不在意再次消失的嗅覺,只想消除那些讓人作嘔的怨氣。

陸世延起身給他拿外套,“會有生物攻擊,原型目前不清楚。”

“嚴格按照作息表暫時不會出問題。”

“作息表?”

“床頭貼着的。”

麥叮咚皺眉。

難怪兩張床床頭都有膠水粘痕。

下藥讓他熟睡、丢鬧鐘引來怪物,又撕掉作息表等他主動犯錯。

他的舍友,問題不小。

陸世延了然,“日常活動跟着大家行動就可以。”

“禁熄燈交談,禁說謊,禁違抗媽媽,禁貪婪財物,禁世俗婚戀。務必注意這些。”

禁熄燈交談,所以昨晚發出聲音就會引來攻擊。

“好。按照作息表,現在該做什麽?”

“去忏悔。”

在這座懸崖邊與世隔絕的修道院,每一棟建築都間距極遠,需要踏過厚厚的積雪才能到達。

因為來得晚,等待室裏只剩下寥寥幾人。

陸世延不會讓新人除怨師先進入,叮囑麥叮咚坐好後,率先推開了忏悔室門。

等待室裏,院長媽媽坐在左前側的椅子上,嚴肅而又古板,膝上躺着教鞭。

麥叮咚端詳她的下巴,從上面看出了一塊淤青。

他忽的一笑,都能想象出鐘陌執板着臉,不耐煩地揮開院長的樣子。

也是,讨厭怨氣就主動去做,沒必要畏手畏腳的。

心裏忽然雀躍起來,麥叮咚猛地站起,對出來的陸世延點點頭就想往裏面走。

胳膊被拉住,麥叮咚這才看到對方手腕上刺目的劃痕。

陸世延聲音發抖,冒着冷汗低聲說,“裏面沒法說謊。直接什麽都不要說。”

“什麽,都不要。”這是他的經驗。

為了保持清醒,所以用疼痛麻痹神經。

只是短短幾秒的交談,院長已經冷臉站起,教鞭捏的作響。

麥叮咚點頭讓他放心,轉身走入忏悔室。

既然不能說謊,為什麽不利用一下。

踏入房間,才能發現所謂的忏悔室,完全沒有說的那麽嚴肅超然。

房間很小,挂滿壁畫,負責傾聽的神父與忏悔者被簾子隔開。

一般來說忏悔神父是聆聽的,簾子對面的神父卻聒噪,試圖誘惑神職人員說出心底的秘密。

“你做錯了什麽?”肯定語氣。

麥叮咚坐下,簾子長度只遮到他的大腿。從下方看過去,只能見到對面深黑的褲子。

“我沒有做錯什麽。”

神父的話确實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像是毒蛇一樣繞在心口,讓麥叮咚胸口發悶。

只是沒有辦法從根本上影響他。

“你做錯了什麽?”神父再一次問詢。

“...”麥叮咚挑眉,算是明白忏悔的流程。

他試探性地說:“我不該夏天不鎖窗戶,讓蚊子飛進來。”

雖然是離譜的忏悔,神父卻忽然安靜,傳來筆觸劃過紙張的聲音。

似乎在本子上認真記錄。

合上本子,神父淡淡說:“請回吧。”

麥叮咚起身,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冷不丁掀開簾子,“您請回吧。”

椅子上哪裏有神父,只有兩條穿着黑褲的腿,曲着膝蓋坐在椅子上。也沒有本子,那聲音是憑空出現的。

從口袋掏出醫務室撕開被單取的布條,麥叮咚默默地把兩條腿綁好挂在牆上,防止進來的人發現它。

做好一切,他推開門,做出有人剛剛離開的樣子。

果不其然,院長再次站起讓下一人進門忏悔。

來的并不是一個房間的神父。

麥叮咚壓低聲音,略帶緊張地說,“請回吧。”

話音剛落,那人像是牽線木偶一樣,順從地起身往門外走去。

他松了口氣。

瞥見卷毛神父踏入忏悔室,麥叮咚放下掀起簾子的手。

他捏着喉嚨說:“你做錯了什麽?”

神父雙手局促地放在膝窩,似乎也因為一月一次的忏悔感到不安。

只是抵不住暗處的壓力,他細聲細氣說道:“我不該想殺人。”

“殺人?”,麥叮咚愣怔。

“我不該撕掉表,不該把人關在房間無法早禱,讓他被關禁閉,也不該把鬧鐘丢在別人床上。”

“為什麽?”

“只有死更多的人,結出的寶物價值才會更高。”

寶物。

麥叮咚恍然大悟。

這壓根就是個演技到位的外來者,還是個冷血的尋寶者。

聽這話,他不是第一個被盯上的人。

神父引來怪物攻擊別人,是想拿無辜者的血液澆灌“極陰之寶”,與桃花村那些道士一丘之貉,只是舉止更加極端。

還想再問,忏悔室的門被敲擊兩下,院長提醒說:“差不多了。”

麥叮咚強忍住怒氣說:“請滾出去吧。”

神父狼狽地滾兩圈,撞在門上,暈眩地開門走出。

從簾子的縫隙可以看見空蕩的等待室。

腳步聲響,麥叮咚忙放下簾子遮住自己。

來人腳步從容,他拉拽着椅背靠近一些,随後放松随意地坐下,兩膝打開,指尖富有節奏地在膝蓋叩擊。

雪天的寒氣被他帶入房間,吹來時像是冷兵器的刀刃擦過肌膚。

麥叮咚擦擦鼻尖,剛想開口喊人離開,卻聽到熟悉的聲音。

“我是該忏悔。”

不需要神父誘導,男人平穩地自顧自敘述。

“我早該燒了那個村子,在她傷害他前。”

麥叮咚發懵,直覺鐘陌執說的是新娘想挖他心髒的事情。

“可是他不會喜歡我直接幫他的。”

“他很聰明,很好強,但也很脆弱。”

字正腔圓。麥叮咚一時間有些恍惚。

他什麽時候說話這麽利索了?

視線轉向鐘陌執放在膝上的手。指甲幹淨,手背青筋凸起,就那麽懶懶地擺着。

他的小指無意識地抽動一下,簾子後側的聲音有些發狠。

“我想親他。”

笑容凝滞。

麥叮咚看向牆壁懸挂的壁畫,喉嚨發幹。

對方的腳跟在地上漫不經心地磕了兩下,抖下融化了一半的白雪。

“我想不停地親他。”

“我該忏悔。”

“如果我現在見到他,我會的。”

作者有話要說:  蘋果、fikim、返祖了(*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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