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從蘇越府上帶回來的西洲洲志很多。

仙書都是無窮書,初看起來不覺得,只是非常薄的一本,然而一旦開始從後往前查閱這五年來的洲志,記載靈氣增長衰微變化,仙洲居民種族,仙獸往來遷徙情況,法器變動情況,貿易往來、仙民賦稅等……種種項目加起來有三四千種,每一年的都有一大堆東西要看。

聽書問:“公子看這個,是全部都要看完嗎?”

寧時亭說:“我身體不好,剛過來,也沒有太多時間出門走動。花點時間把仙洲洲志看了,也多少能了解一點民情。”

聽書咂舌說:“那這要看到什麽時候去呀。就算是王爺的命令,公子也還是要小心身體為上。您還記得您上回在雪山邊關暈倒的事情麽?那次也是王爺說,要公子您幫忙排查敵軍的糧草暗道,您熬了幾天幾夜不睡覺找出來了,可是後面王爺也才說沒要您這樣糟蹋自己……”

“聽書,沒大沒小。”聲音還是淡靜好聽。

小孩擡頭去看,寧時亭正好也垂眸看過來,眼裏是溫和的笑意,卻沒有往日細微的羞惱。

書房中陽光溫潤,窗戶敞開了,裏外透氣。晴王府僻靜安穩,呼吸放輕的時候,除了書頁翻動的聲音,只有窗外偶爾飛過來的鳥雀振翅的聲音,還有池水漣漪。

寧時亭伏案提筆,柔軟的筆尖蘸了墨水,輕輕貼合紙面。沙沙作響。

這樣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了半天之後,他才掩卷起身,伸了個懶腰。

晨間的鬧騰已經過去了,晴王府上的人都辦事麻利,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已經撤去了主宅和世子府的所有門檻,現在正轉移到別院,為不打擾寧時亭看書。

而樓梯、樓閣的道路改造,也不僅僅是單單“撫平階梯”這麽簡單,涉及到晴王府主體陳設,一旦改動起來,要美觀不突兀,就是一次大功夫。

晴王府請來的雕造師就此畫了十幾種方案,還要請寧時亭定奪。

寧時亭在書房裏活動活動了筋骨,而後帶着雕畫方案,并一包沉甸甸的仙藥送過去。

今天他和聽書出門,早上的藥材還沒來得及送。

這種事交給其他人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換了其他人過去,顧聽霜估計會直接把東西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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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性情乖戾,愛憎分明,不會任人欺淩。

卻也正因為這一點,反而單純、容易揣度。

他對寧時亭懷有敵意,卻正因為如此,他送來的東西,他會留下來,也算是明裏暗裏地告訴他:他會跟他鬥到底。

寧時亭剛剛閑下來,又剛吃過了飯,也就沒叫上聽書和仙鶴。

日頭慢慢移到西邊,卻還很亮。風倒是大了起來,吹得人襟發微動。

世子府早上來忙活的人也走了,現在很安靜。

一踏入園中,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個園子肉眼可見的大了許多。

荒草被拔除,廢棄的、堆積的雜物全部都清空了,惡臭沉積的水池也恢複了清澈。視野上開闊、空曠了許多。冗雜的樹木枝葉剪除,連天光都透入得更多了一些,敞亮清爽。

寧時亭一踏入園門,角落裏就傳來了呼哧呼哧小獸的喘氣聲,緊跟着就竄來了他腳下——一團銀白的毛團迅速拱在了他腳邊,往他衣擺上撲。

毛絨厚實的肉墊扒上他的雙膝,蒼色的狼眼閃閃發亮。

這小狼聰明,自從他上次告誡過它之後,就非常伶俐地知道不碰他的手,也不舔他的臉。

寧時亭一路沒什麽表情,這時候唇邊也揚起一抹笑意。

他從袖中摸出手籠子戴上,又将自己額前的遮擋放下來,放低了去問它:“你還是想要這個嗎?”

上次顧聽霜把這個東西還給了他。

寧時亭自己還有好多個,全是他自己閑下來沒事的時候自己做的。鲛人天性愛珠玉、寶石,他雖然平常看着清雅溫潤,但是在穿和用的上面,還是偶爾不能免俗。

銀狼看他戴上了手套,于是也原地蹦跶了幾下,晃着尾巴表示自己想要這個東西。

寧時亭就再次取下了給它。

順勢又俯下身,使勁兒揉了一把銀狼圓滾滾的毛。

“你很喜歡狼嗎?還是,和大街上那些人一樣,只是愛它們的毛皮?”

少年人的聲音從另一邊傳過來。

輪椅從室內慢慢滑出,少年人垂眼看着他,眼裏藏着一些蓄勢待發的冰冷和嘲諷。

寧時亭摸小狼摸得很克制。隔着一層手籠子,也無法像平常人一樣,将小動物摟進懷裏蹭一蹭。

顧聽霜盯着他。

鲛人渾身都是毒,既然這樣,是否從來都沒有被人抱在懷裏撫慰過、親昵過呢?

這個想法轉瞬即逝。

寧時亭松開小狼,垂眼把帶來的東西抱進懷裏,向他走過來。

因為被小輩撞見這樣的場景,他有一點赧然。

他曾在軍中的時候,身邊的兄弟們都知道他平時喜歡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那群血氣方剛的大男人去捉兔子,一窩兔子烤烤吃掉,總還要給他留一只活的,帶回來給他養。

寧時亭常年茹素,他們也不會當着他的面吃兔子,表面上是嫌棄他,笑他,說“阿寧像個嬌氣包”,之後還是會給他帶各種各樣的東西,把他當一個小弟弟寵着。

他不擅表達,被人打趣了,也只是微微垂下眼。

“喜歡小狼,也喜歡它的毛皮。”

他回答得很坦然,惹來顧聽霜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虛情假意,裝腔作勢。你平常也這樣,哪邊都想讨好嗎?”

寧時亭卻沒有回答他。

他看着顧聽霜。

少年人從陰沉昏暗的房間走了出來,驅動輪椅停在日光下。從房門前的茶盞可以看見,顧聽霜一個下午都在門口曬太陽。

“我來給世子送藥。”

寧時亭對他搖了搖手裏的藥包,說:“世子今天中午和黃昏的藥還沒煎吧,可否容我進去幫世子把藥煎了?”

顧聽霜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盯着他。

有着一頭泛藍銀發的鲛人從他跟前走過,似乎是将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許,順手又在他手邊輕輕放下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這是府上修繕整改的幾個式樣圖,世子看看,挑自己喜歡的。若是都不喜歡,就……”

“都不喜歡。”

他話還沒說完,顧聽霜就直接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那雙沉黑的眼坦然而惡劣地看着他。

顧聽霜随手一揮,手裏的紙張紛紛揚揚散落,飄散在風中。還有幾張飄進了池塘裏。

小銀狼歡快地追着風去咬那些紙張,又被顧聽霜伸伸手召了回來。

他根本還沒有看這些圖樣。

寧時亭愣了一下,然後想了想:“那世子想好喜歡的,同我說,我來畫吧。不過這個也不急,到時候要大興土木,還會吵上一段時間。若是有了想法,派遣……小狼去書房知會我一聲,我過來,或者世子願意過去也可以。”

顧聽霜又沒說話了。

寧時亭俯身去看小爐子上的藥。

熬了兩天,藥渣已經變成了烏黑的顏色。

寧時亭隔着幾層布,手腳麻利地拎出去,倒在了池水中。這些靈藥不會對池水造成污染,反而會鞏固池水裏的靈氣。

寧時亭自個兒別說修為了,他的體質天生不适合修煉,半點法術都沒有,連淨化術也不會。

他去井邊打了水上來,把藥罐洗了,藥碗也洗了,擦拭幹淨後再放回去。盛水後化開藥材,放去爐子上熬煮,又是滿室清香。

屋裏其實很雜亂,所有的東西都亂擺着。

顧聽霜因為養了一只狼崽子的緣故,也經常默許它在房中到處亂竄,搞成一片雞飛狗跳之景。

這次府上人來打點院落,因為沒有得到他的允許,沒有一個人敢踏入他房中。只有過來料理兩個侍衛的屍體時,順帶着用淨化術把屋裏清掃了一下,好歹那樣濃重的血腥氣是散去了。

寧時亭俯身撿起一個歪倒在椅子上的、髒污的茶盞,看了一眼顧聽霜:“我幫世子整理一下房間,可以嗎?”

那一剎那,少年臉頰上迅速地浮現出紅暈,配合他陰戾的眉眼,卻顯得有些滑稽。

他低聲吼道:“滾出來!誰準你進去的?”

寧時亭卻不為所動,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很溫和,沒有過分的謹慎,也不拿捏着他身為如今晴王府主人的驕矜。

“很快就好。”

“……”

他的動作也當真很快。雖然看着弱不禁風,又是個嬌氣的鲛人模樣,但他的動作利落,是跟在顧聽霜身邊養成的習慣。

別人都會小法術,從淨化術到叫幾個小紙人來幫自己整理,但是他只有自己動手做。

稍微慢一點,都會跟不上別人的腳步。

寧時亭有些清瘦,腰背筆挺,發絲垂落下來擾亂視線,就順手往後一挽,找了把狹長的銀剪束起來。

東西歸位,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是坐在輪椅上的人伸手也可以拿到。

窗戶打開,讓日光透進來,讓風也在室內快活地游蕩一遍。

短短的時間裏,寧時亭收拾好了房間,沒有進內室,只是将顧聽霜平時活動的外室打掃了一遍。

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爐子裏的藥也剛剛好。

煉藥的爐子是王妃留下來的遺物,是能夠自動焚燒鳳凰火和三位真火的遺物,煮起東西來也比平常快一點。

寧時亭揭開藥罐子看了看,看見熬煮得差不多了,于是倒了一碗出來。

又另外用大一點的水缸盛了一層淺淺的清水,慢慢放涼。

顧聽霜沉默地坐在院外,銳利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他。

時間到後,寧時亭用手背試探了一下藥的溫度。

拿勺子沾一點藥液,滴在手背上。褐色澄澈的藥液從白皙的手背上滾落,溫度剛剛好。

是鲛人覺得微微發燙的水平,也是平常人喝起來剛剛好的程度。

鲛人端了藥過來,漂亮的眼睛溫和又安定:“世子先喝了吧。”

顧聽霜伸出手,寧時亭半蹲下去,比他微微矮一點,想他接得順利。

那只手接過了藥碗,另一只手卻直接扣住了他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帶着他自己的手,直接将藥從他嘴裏灌了下去!

肌膚隔着一層極薄的手籠子相貼。

那藥碗是滿的,動作太大,直接潑了一半在鲛人身上,剩下一半,或許有一兩口可以進寧時亭口中。

顧聽霜眼底一片沉色,靜靜地看着他。

寧時亭這個樣子很狼狽,幾乎是半跪在他面前,被他扣着手腕事實地制住。藥液順着嘴角、下颌緩緩低落,潤紅、燙熱了那一片因為缺少血色,而看起來涼薄的唇。

鲛人體溫低,從指尖就能感受到,這個溫度對他來說,應該是挺燙的吧?

藥物入喉,燙得寧時亭渾身一抖,眼底也不由自主泛上一點淚來。

顧聽霜第一次這麽近地看見他的臉。

第一次是在婚房,寧時亭有紅蓋頭還有紗罩擋着,當時紅燭暗淡,又是夜裏,他也沒看清他到底長什麽樣。

只記得這雙眼睛很亮,很清透。

第二次他把小狼叼來的東西還給了他,寧時亭背光站在門口。

其實時至今日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只知道下人總叫他“公子”。

他和他分明從來都沒有見過,但是這個人,除去因為剛進府,想要立下一個“寬厚後娘”的印象之外,卻總還像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寧時亭每次看他的眼神,跟他說話的方式,就仿佛……他已經認識了他很久一樣。

他甚至還知道他的喜好,府上人這幾天送過來的飯菜,都是他喜歡吃的,而不是和以前一樣,總有幾種他根本不愛吃。

還是和那天晚上一樣,現在這雙眼睛裏倒影着他的影子,雖說浮現出淡淡的水光,但是那一剎那的驚詫過後,很快又轉為溫和。

他嗆到了,咳嗽了幾聲,不知道是被燙的,還是咳嗽得狠了,臉也紅透了。原本蒼白的臉頰,還帶着一點剛忙完後生出的薄汗,隐香流動。

……哭了?

還真是嬌氣。

顧聽霜看了他一會兒,見他沒事,随後才慢悠悠地拿走他手中的碗,将殘藥一飲而盡。

“這一口就敬你了。敬茶是舊禮,你要免了我的禮,我偏偏不想免。”

寧時亭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說不出是哪種漂亮,很普通的黑色眼眸,可是看久了總覺得裏頭還有一層淡淡的青色,像是天青石那樣,能在陽光下散發出詭谲妩媚的光來。

顧聽霜語氣微微加重:“看我做什麽?怎麽,想像那天一樣,或者像昨天死的那個人一樣,再惑我一遍麽?藥裏到底有什麽把戲?你不說,我就讓小狼立刻咬斷你的脖子!鲛人的把戲我不懂,你再用眼神惑我一次,下回我便剮了你的眼睛。”

那本神農書他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每種藥材都找到了對應的解釋。但是每種藥草混合,會否産生什麽副作用,他也不得而知。

毒鲛天生試過無數種藥,在這方面心思比他深沉得多。

他讓寧時亭先喝一口,無非是看他真正會有什麽反應沒有。

手裏的人還在咳嗽,每一聲咳嗽都震入心肺。

那一剎那,好像眼前的人一下子變成了蒼白輕薄的紙人,輕輕松松就可以拿捏、折斷一樣。

寧時亭輕輕說:“鲛人眼惑人……是個傳說,不是真的。”

“什……”

寧時亭聲音沙啞,好像說話對他來說還有些困難似的,但是聲音仍然輕柔溫和:“我不會……用眼神惑人,那天你……在婚房中,我讓你睡過去,是用的我自己配的速眠香。”

那一剎那,顧聽霜眼中風雲變化,表情複雜了一瞬,随機都轉化為陰沉、壓抑的暴怒:“滾!”

寧時亭似乎也不明白他這突然的暴怒是因何而起,但是現在他外衫濕透,也的确在這裏停留得夠久了。

聽書應該在找他。

他輕輕起身,有些無奈似的:“世子下回好好喝藥吧,藥裏的确沒什麽別的東西。他日如果有什麽事情,我一般在書房,世子找我也方便。”

跟小孩子沒什麽好計較的。

上輩子他剛進晴王府的時候,顧聽霜的難哄比現在還厲害,但是他忘記了,只記得這孩子後面是如何一點一滴地、笨拙地表達着他的接納與喜愛。

現在來看顧聽霜這樣的脾氣做派,反而還讓他有一點懷念,還有一點哭笑不得。

寧時亭走了。

顧聽霜卻僵硬在原地,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小狼在他膝蓋下打轉,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怔住了,奮力想往他身上跳。

他心底好像有什麽東西,被寧時亭輕飄飄的一句話敲碎了。

一道冰牆,堅不可摧的壁壘,對外豎起尖銳的防禦,可是自以為的敵人卻遲遲沒有到達。過早的防禦,卻反而暴露了什麽東西。

那是潛藏在深處,沉寂了四年從未複蘇過的某種悸動。

——“我不會……用眼神惑人。”

顧聽霜低頭看自己的手。

少年人修長細瘦的指尖,還殘留着一點藥液。

被寧時亭嗆出來的,從他齒間、微微翕張的、深紅的唇角滾落,帶着綿綿熱氣。

作者有話要說:

柿子:我被誘惑了

寧寧:你沒有

柿子:不我有,你這個心機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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