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寧時亭帶來的圖樣滑進了水裏。

顧聽霜想了很久之後,還是讓小狼叼了回來。幸好紙用的是仙洲最好的雪浪紙,不會被水化開,連墨跡都完完整整的。

畫是雕造師畫的,備注卻是寧時亭寫的。

每一種改造方式,寧時亭都在旁邊寫下了自己的思考和建議。比如一處輪椅不好爬升的水道,雕造師建議拆除後再造個普通小亭臺,而寧時亭覺得,原本水道風景好看,“世子也當一觀”,用不着每一處都為了方便輪椅出行,而改變景色原本的格調,否則整個晴王府“低矮小山遍布,萬川風光全無”。

“山色好看,山巒也并不會為人沉入地底,莫因小失大。世子靈根不全,行動不便,不可由此灰心,更不可因此懈怠。”

筆跡清秀,很輕,像寧時亭給人的感覺一樣。

日光下,少年人将紙張一張一張地瀝幹,曬好,最後拿回去,找了很多東西都不合适,最後壓在了枕頭下。

爐子上還呼嚕呼嚕地燒着藥,顧聽霜驅動輪椅慢慢挪過去,給自己重新倒了一碗,放涼後喝下。

喝完後,剩下來的藥渣敷在手腕和手掌上。

他手上的青黑色消退得差不多了,

藥鲛之毒,深可見骨。

他對着窗外暖陽張開五指,蒼白的肌膚邊緣透出暖黃的光澤。

小狼過來在他身邊蹭了蹭,又跳進他懷裏。顧聽霜将藥碗放回原處,慢慢地駛向內室。

其實他的卧房很整潔,不像外邊那樣從來沒收拾過。他自己行動不便,無法換洗,只能隔幾天丢一次被套枕罩,弄髒了就丢出去,反正會有人送來新的替換。

他母親還在的時候,教導他男兒要清雅端方,第一要裏裏外外都幹淨。他從小時候一直堅持到現在,從來沒有一天不記着這句話。

顧聽霜費力給自己擦洗了身體,然後緩慢爬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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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銀狼直奔它自己的窩,打着卷兒趴下了。

一夜無夢。

第二天依然是個好天氣,秋高氣爽。

一早有人送了飯菜放在世子府,今天還有一點不同的是,他們連小銀狼的飯食都送過來了。

菜是他喜歡的,白灼仙蝦仁與三鮮湯餅,配幾碟肉菜、清淡小菜和翡翠神仙湯。給小狼的則是足斤的九色鹿肉,還有一盒子仙洲裏常賣的,給靈獸用的玩具。

顧聽霜慢慢呷着半碗湯,伸手從盒子裏挑出一個剔透渾圓的伸縮球法器,俯身拿給小銀狼嗅了嗅。

小狼高興得尾巴大搖大擺起來。

“他好像很喜歡你。給你送的東西,你自己玩吧。”

顧聽霜擡起手臂,舉高了想要抛出去,遠遠看見了一旁沒點遮擋的池水,又忖度着力度,稍稍放低了一些,非常輕緩地丢在了地面上。

小銀狼撒着歡兒奔出去,興沖沖地把伸縮球給叼了回來,放在了他膝頭。興沖沖地示意他再丢一次,毛茸茸的頭一頓亂拱。

這只小狼也在日漸長大,比起顧聽霜偶然在後院撿到的時候,茁壯了不少,四肢變得強健有勁,爪子也能撓破一張藤椅了。

“嫌太近了麽?”

顧聽霜往後坐了坐,挺直脊背,往遠處看了看,這次丢得更高、更遠了。

伸縮球從離手的那一剎那,小狼就如同一只銀白的箭矢一樣蹿了出去。視線所及,已經捕捉不到這個小法器玩具的影子,看起來是直接丢出了院子外。

小狼一直聽他的命令,從來不在白天出院門,平常也注意避開這府上來來往往的人。

它在院門前徘徊了幾圈兒,轉了轉,又回頭來找顧聽霜,仿佛有點委屈似的,蒼色的狼眼裏充滿了祈求。

它把爪子乖乖地搭在了顧聽霜的雙膝上。

這只小狼崽子最近也學會了撒嬌,跟狗兒一樣。大概是從寧時亭那兒學到的壞習慣。

狼不能親人,一旦被馴化,就只能淪為家犬,骨子裏會帶上一種奴性。這一切,也都是鲛人作的惡。

顧聽霜抹了把它的頭,看着不遠處的院門,漠然凝望片刻。

随後,驅動輪椅,慢慢地往院外行駛過去。

這也是四年來,他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去。

顧聽霜将自己的長劍佩戴在身邊,出去後左右轉了轉,在旁邊的一棵樹下發現了那枚伸縮球。

長劍一挑,就回到了手裏。

他握住它,想叫小狼過來,結果發現這銀毛畜生早跑開了。

大概是看他出了門,小銀狼也以為自己得到了出門的允許,早就歡騰着奔到一邊去了。它敞開了撒歡兒,又滾下山坡去,跳進池水裏,驚散一池魚群。

不遠處走來兩個結伴的下人,一名葫蘆,一名菱角,是兩兄弟,長得也像一對細瘦葫蘆。

他們絮叨讨論着:“咱們這位公子看着這樣清秀,不知道以後還要怎麽替王爺接管西洲。我剛聽外邊人議論,就說公子昨日交接西洲志的時候,還被蘇家人怠慢了,晾在茶室內晾了兩個時辰。”

“那後面怎麽辦的呢?”

“哎,這可就……哎唷,世,世……世,給世子殿下請安!”

葫蘆冷不丁地就望見了顧聽霜,好像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似的,好半天才趕緊俯身下來行禮。

輪椅上的少年一身黑衣,陰沉冷漠的眉眼也如同傳說中的那樣,看起來是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主。

這位小主子八百年沒出過府門,今天冷不丁地冒出來了,也難免要吓一跳。

菱角也愣了,趕緊行禮補上。也稱:“世子安好,給殿下請安。”

顧聽霜看了他們一會兒,懶洋洋地說:“起來吧。”

兩人滿臉堆笑,看他好像沒有其他的事情要吩咐的樣子,行過禮後就準備繼續送東西。

還沒擡腳,又聽見眼前的少年開了口:“繼續說。”

“什麽?”兄弟倆愣了,站得規規矩矩地,等待世子的指示。

顧聽霜繼續慢悠悠地說:“那個鲛人,吃了一下午別人的茶,西洲志要到沒有?”

“哎,殿下,那是要到了的。昨兒公子就在書房裏看了一下午呢,誰都不許打擾,不過到底怎麽要到的,公子也沒說。”

“行了,你們下去吧。”

菱角大着膽子擡頭看他,望見輪椅上的少年人面無表情,眼中還是一派與世無關的淡漠。

這些天的傳言,他們這一批下人也都聽說了。

說是之前死的那一雙侍衛,似乎并不是公子弄死的,而是世子先下的手,後面被公子掩蓋過去了。

他們這對兄弟也算是府裏的老人了,四年前王妃還在的時候,他們也見過顧聽霜。

那時候這孩子還是一個陽光清爽的少年郎,眼裏的光能照亮整個陰暗的王府。只是命到底難說,好好一個天之驕子,眨眼間就堕入了塵埃。

葫蘆拉拉菱角的衣角,讓他跟着一起退下,臨走前又叮囑了一聲:“殿下,最近公子說翻修王府,有的路上不平整,池水邊也沒個遮擋。若是您需要人伺候,喚我們一聲就是,我們平日裏清掃這條道的,順便捯饬一下這邊的蓮池。”

顧聽霜微微颔首。

一會兒沒說話,兩人又要走,卻聽見少年人突然說:“等一等。”

兄弟倆同時一個激靈,恨不得立正站好:“但憑世子吩咐。”

“那個鲛人現在住哪裏,帶我去找他。”

晴王府轟動了。

顧聽霜一路過來,一路都不斷有下人想方設法地偷偷看。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王妃去世之後才進府的,從來沒見過世子真容。

少部分是舊人的,也自顧聽霜十歲之後,就再沒見過他了。

顧聽霜身後,葫蘆小心謹慎地幫他推着輪椅,菱角則渾身僵硬、瑟瑟發抖地抱着一只沉重的銀狼,幾乎吓哭,心都快從嗓子裏跳出來了。

間或有小侍女議論:“那是世子嗎!原來世子長得這般俊美……”

“你什麽腦袋,也不想想王爺多俊,世子定然不會差,我瞧着……青出于藍呢!”

“我不管,那我還是覺得公子好看。”

“你覺得好看有什麽用?我就問你,你見過公子正臉麽?”

那些讨論,善意的或者無意的,嬉笑怒罵,嗔癡喜怒,都被敏銳的靈識捕捉,無法避免地傳入耳內。

還有別人走動的聲音,廊下游魚輕輕撞在池水邊的聲音,遠處小廚房煨湯的咕嚕聲,書房裏,鎮紙下的紙張被風吹動的聲音。

這是人間世,是鮮活的塵世氣息,離他的一方世子府的小院落很遠。

葫蘆、菱角把人送到,恭恭敬敬地扣門通傳:“世子來找公子。”

聽書出來開了門,看見顧聽霜的那一剎那,有些詫異。

寧時亭今天不在。

寧時亭的香料用完了,跟聽書說了一聲後,帶了三只仙鶴,出門采購香料。

他一人可調百味香,以前有空了也會做一點香包,調一點脂粉,在不忙的時候喬裝出去賣,或者送給同僚家中妻兒女眷。

也有人笑過他娘娘腔,但是自從知道他用香和用毒一樣好的時候,也都閉嘴了。

他自己制香的配方是絕密,聽書雖然喜歡在他跟前撒嬌玩笑,但是也知道分寸,以前寧時亭買香的時候,也都不會跟着去,所以今天讓寧時亭一個人出了門。

“我在這裏等他。”

顧聽霜進了門。

聽書看他氣息陰冷,看起來也不是個善茬,警惕道:“世子找我們家公子做什麽?如果有事,可先告訴聽書。公子今日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我為您轉達。”

“當人後娘,就得有點後娘的樣子。怎麽他就在這書房裏呆得,我呆不得呢?還是他好心,是假好心,大度,也是假大度?”

顧聽霜眯起眼,看了一眼聽書。

聽書猶豫了一下,想起寧時亭之前的叮囑,到底還是把喉嚨裏這口氣憋了下去。

他非常不樂意地給他沏了一杯茶,緊緊地盯着他,提防着這傳說中性情暴戾的世子,能一把火把寧時亭的東西燒了。

顧聽霜倒是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

他停在寧時亭平常用的書案邊,看了一眼他用硯臺壓着的信紙和旁邊的西洲志。

信上寫了一半,看擡頭,是準備給顧斐音的回信。

也只有一個擡頭,一個末尾。中間的還是空白,大約是沒想好要寫些什麽。

明明是嫁進來的人,但是措辭很恭謹,上呼晴王殿下,下稱臣。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部下。

這鲛人仿佛得了一點不端着就不舒服的病,明明已經作威作福地嫁進來當了主人,有這種手段的人,連寫一封信都要如此虛僞,讓人看了渾身都不舒服。

顧聽霜随手拿了本市面上的雜集開始看,順便将桌上礙眼的東西全部丢到一邊去。

少年人垂下眼,瞥見那三個字的時候,動作稍微頓了頓。

署名處寫的是他的名字。

原來他叫寧時亭。

作者有話要說:

柿子:看了這封矯揉造作的信我渾身都不舒服

聽書翻譯:世子看了公子要寫給王爺的信渾身都不舒服

柿子:我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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