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顧聽霜一天一夜沒有醒,寧時亭也一天一夜沒有合眼。

仙洲的青鳥來去飛快,平常他替顧聽霜收集《九重靈絕》的殘卷,幾個師兄師姐幫他整理、收集,一般都是第一天給他傳口信确認需要的內容,核對是否一致,第二天就能替他把信件運過來。

現在顧聽霜修為走岔,寧時亭燒了一夜的返魂香為他鎮神,而後就是等待信件回複。

事态緊急,他給每一個認識的師兄師姐都寫了信,也給多年來未曾敢聯系的步蒼穹發去了信件,問他如果在九重靈絕的修煉過成中出了問題,應該如何解決。

這是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路,顧聽霜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唯一的希望只有步蒼穹。

然而第二天,青鳥帶來了大部分的回信,他的師兄師姐們也紛紛表示不知道有什麽破解的辦法。

一位師姐千裏傳音來:“小人魚,你問了師父了麽?這些年來我們宗門的人四散各地,雲游八方,師父閉關修煉已久,現在人已經不在冬洲。我離冬洲最近,昨天我找過師父,但是師父的住處已經沒有人了。”

寧時亭還沒來得及回複,他給步蒼穹的信件就已經被青鳥原樣返了回來,說是并沒有找到步蒼穹本人的所在。

唯一的希望斷了,面對顧聽霜的病情,他也不知所措。

好在雖然昏迷不醒,但是顧聽霜的脈搏、氣色都還比較穩固,暫時問題應該不大。

第二天早晨,請來的幾位仙洲名醫都到了,給顧聽霜把過脈後,都說并沒有異常,頂多是身體經年積弱,又有點勞累的緣故,所以才會昏睡過去。

找不到症結所在,寧時亭就讓聽書把書房裏的醫術都拿了過來,自己拿一盞燈,慢慢看。

這一夜又開始冷了下來,雪妖蟄伏一段時間後,再度有了出來作亂的趨勢。

夜風冰涼刺骨,聽書半夜被凍醒了,連夜給寧時亭送來了炭盆烘着的水暖盆。

他是鲛人,用普通人烤火的炭盆後總是會肌膚發幹,疼痛難受,所以聽書從來只給他準備湯婆子。。

就算是烤火用的火圍炭盆,也會在上面加一個水蓋。別人烤火,寧時亭烤蒸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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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過來的時候,看寧時亭還沒睡,小聲說:“公子,殿下這裏我守着吧,你去睡會兒。”

房間裏沁人心脾的神香滿溢,顧聽霜枕邊水香沉沉。

寧時亭搖搖頭,伸手接過他帶來的湯婆子,也拉着聽書一起坐下,要他跟着在自己身邊睡一會兒。

聽書說:“我不困。”

他低頭看見寧時亭左手腕包着紗布,小聲問:“公子,你又在調香嗎?”

寧時亭說:“是的,返魂香不夠用了。世子這裏的情況不知道怎麽樣。”

聽書挨着他坐着,看他調了一會兒香。

那麽多種香料,用小勺挑出來稱重,有的要燒,有的要燒後浸水,一大盆名貴藥材,最後能用的只有一小點。

寧時亭每隔三個時辰就放一次血,每放一次血,就能從最後的煉化法器中取出一顆剔透的顆粒。最初是血紅的,後來慢慢變成夾雜着琥珀色的赭紅。

聽書以前從來不看他制香。這小孩愛撒嬌歸愛撒嬌,但是平常在外邊也是人小鬼大,知道分寸。

他看了一會兒,問:“公子,你可以給我一顆返魂香嗎?”

寧時亭說:“好。你要它做什麽?”

聽書說:“還有兩天,我哥就來接我走了,以後很難再見到公子。想找公子要點東西帶在身上。”

寧時亭沒有說話了。

他從香盞裏挑出做好的幾顆返魂香,又從袖子裏拿出來一個精致漂亮的盒子。

盒子往下扣,倒出來一排毒針暗器。

寧時亭把它們都收進了袖袋中,而後将盒子仔仔細細地洗過、擦拭了一遍,往裏邊放了三顆返魂香。

聽書接過來,說:“我只要一顆,公子。”

“返魂香是救命的東西,多帶點在身邊總是有好處的。只是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有機會用上,聽書。”寧時亭說。

聽書點了點頭,在他旁邊依偎了一會兒,最後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就跟他說:“那公子我先回去睡覺了。”

寧時亭說:“去吧。”

聽書走後,房中重新歸于寂靜。

寧時亭看着空下來的香盞,怔了一會兒。好像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剛剛做好的的三顆返魂香已經都交給了聽書。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窩在桌邊的小狼卻突然動了動,擡起了眼睛。

寧時亭這才回過神來,俯身過去查看小狼,很小心地隔着手籠子摸了摸它的頭:“你醒啦?我給你吃點東西好不好?”

這只小狼貪吃,昏睡了很久後終于勉強睜開了眼。

寧時亭一開始被它的傷口吓了一跳,也十分心疼,後邊是聽了馴獸師的話,說是上古白狼複原能力極強,就算是斷骨也能恢複如初,也就勉強放了心。

這只小狼一回來就趴在他懷裏昏睡,爪子扒拉着他的袖口就是不肯放開,異常黏人。

寧時亭就一直抱着它,後面小狼睡了過去,他又要調香,于是讓人把小狼的窩搬到了桌上來,把它放好。

現在小狼終于睜開了眼睛,黃澄澄的眸子盯着他看。

寧時亭把手邊的香盒推了推,空出一小片地方,彎腰把聽書剛剛一起送過來的東西提了起來。

是一些點心、肉脯,還有用小火溫着的粥。是聽書給他帶的宵夜。

因為顧聽霜一直沒有醒,返魂香吊着命,下人也沒有給顧聽霜送東西。

寧時亭想到這一塊兒,就把點心和肉脯分出來,粥留着,打算一會兒喂給顧聽霜,免得他身體支撐不住。

他把肉脯和點心放到小狼面前。

小狼餓得口水都快滴出來了,但是卻一反常态的并不急哄哄地搶食。

顧聽霜擡起眼睛看寧時亭。

雖然這鲛人不知道他的靈識還呆在小狼的身體裏養着,但是他也不打算低頭去咬桌上的東西。

他擡了擡下巴,想到自己是小狼的身體,伸出爪子就要把這些東西撥到寧時亭眼前,要他喂他。但他忘記了現在小狼斷了一只前肢,前爪一踏踩空,毛茸茸地就直接滾下了桌。

寧時亭被它吓了一跳,還好接得快,沒讓它真摔個七零八落。

顧聽霜窩在他懷裏,就感覺到他又是氣,又是惱地捏他的臉:“你啊。”

寧時亭心疼,伸手給它喂東西。一邊喂,一邊輕輕地說:“一個個的,都不給我省心。”

也不知道說的到底是誰。

顧聽霜壓抑食性已久,靈識深處對于這些糕點也并不感冒,只是考慮到小狼跟着他一起餓了很久,于是替它吃一點。

他靈識使用過度,遮藏在小狼體內休養了半天,感覺有所好轉。

寧時亭喂他一口,他就吃一口。

吃完後,寧時亭放下手裏的東西,伸手試了試旁邊的粥的溫度,覺得還是溫熱的,可以吃。于是又端着碗去了床邊,俯身看睡着的顧聽霜。

桌上的小狼猛地轉過頭。

顧聽霜隐約意識到了什麽,似曾相識的屈辱感再度湧上心頭,那是微茫的別扭、厭惡,還有某些說不上來的怨憤。

這一剎那,靈識發動,他的靈識在小狼體內四處亂撞,想要拼命撞破肉身的桎梏,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只是眼看着都沒有成功,小狼眼睛越來越亮,可是床上的人也沒有成功地睜開眼睛。

顧聽霜安靜了下來。

他看見寧時亭俯下身,輕輕地吹涼勺子裏的粥,一只手很小心地攬過他的頭,斜着小心地喂進去。

靈識不在,他的身體像一具死氣沉沉的木偶,毫無聲息,一點反應也沒有。

溫熱的粥從唇角滑落,寧時亭趕緊用絹帕擦拭,有點不知所措。

“快點好起來吧……”他輕輕說。

鬼使神差地,寧時亭這個鲛人仿佛具有某種魔力,顧聽霜努力了好一會兒都沒能回到軀殼中的靈識,居然在這個時候成功地脫離了小狼的意識,回到了自己的體內。

熟悉的軀體的感覺回歸,這一剎那,寧時亭剛想起身把碗放着,卻在低下頭的那一剎那,撞見了少年人睜開的、沉黑的眼。

寧時亭靜了靜。

他本來想說“你醒啦”。可是顧聽霜的眼神是那樣沉而凝定,仿佛從一場壓抑的夢魇中醒來,渾身上下都透着一種壓抑、沉寂的氣息。

這種氣息,就和他當初第一次進王府,透過傘下細密的雨幕所看見的那樣。

少年人隐匿在黑暗中,只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望過來,像狼。

“你對他這麽好,但是你沒想過他為什麽會傷心。寧時亭。”

顧聽霜說。

他的聲音嘶啞,帶着微微的血腥氣。眼眶劇痛,昨天在靈山上慘烈的屠戮依然在腦海中遲遲不散。

像兔子一樣安靜溫和的眼神。

撕碎他。

毀滅他。

如果不能,就會變成狗,被人馴服,成為恥辱敗類。

“什麽?”

寧時亭楞了一下。

“那個聽書。”顧聽霜嗤笑一聲,“以前我覺得你虛僞,因為你總做違心的事。其實不是,你沒有心,對人好,也是因為可憐。站在高高在上的地方施舍你的憐憫,有趣嗎?”

“他要走了,你不知道嗎?哦,你知道,他找你要返魂香,你就給了,別人說他難過,你就轉移話題,好像你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似的。”

是挽留,是期許和珍重。

是拿命去保護的親人,生命裏唯一的光,能夠允許自己留在身邊的願望。

就算是生死人肉白骨的返魂香,就算是名門地位,又算得了什麽?

寧時亭低聲說:“……殿下若是不喜歡我,倒也不必這樣諷刺我。”

他沒說過重話,再生氣也不會咄咄逼人,但是這時候的語氣也不像是生氣,而是帶了一點不太成熟、一下子沒壓住的小情緒。

到底也比他大不了幾歲。

也像個活人的樣子。

顧聽霜想。

粥碗咔噠一聲輕輕放在他床頭,顧聽霜也閉上了眼,微微用力的手指放松了一些。

他聽見寧時亭在收拾東西,大概是準備走了。

小狼沒了他的靈識承擔痛苦,疼得嗷嗷叫,但是堅強地壓着自己的聲音,只是很委屈、很可憐地,眼淚汪汪。

顧聽霜說:“我不需要你可憐,寧時亭。我是狼的主人,我的病自己會好,小狼的爪子會成為它的勳章。”

寧時亭的腳步聲頓了頓,片刻後就消失在了門外。

風雪漸起,外面風聲大作,只是關門聲還是輕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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