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寧時亭這幾天沒再來了。

顧聽霜閉目躺在房中幾天幾夜,不出門,不吃飯。

自從控制過那只瘦狼,靈識失控之後,顧聽霜敏銳地發現了一件事:平常的活動不會使他所修煉的靈識失控,但是一旦精神力集中,鬥志勃發,越是暴烈、痛苦的境地,靈識就越會因為把控、壓制主體的原因而變強。

比如那匹瘦狼,在顧聽霜操縱下戰死直至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這種痛苦雖然由顧聽霜承擔,但瘦狼本身的意識仿佛預感到了自己的結局,它震懾、恐懼于他的力量,源自本性的畏懼與求生意志和顧聽霜本人的靈識起了非常嚴重的沖突。

瘦狼的意識在想要奪回控制權的同時,顧聽霜的靈識也正在因為逐漸累積的痛苦而不斷加強。

他的功體大約是三重靈絕水準,但是在群狼那慘烈的一戰中,那種噴發的力量與殺戮意志大約是需要修煉到五重以上再掌握,才會更加穩妥。

這也是他之後靈識失控的原因。

寧時亭說得沒有錯,這種功法比其他各種修煉方式都更容易走火入魔。

這次他留在房中,辟谷三天。加上昏迷的時間,其實是五天五夜水米不進,身體機能已經被消耗到了最大限度。

這次他不再控制小狼,而是以靈識的角度審視、控制自己的軀體,明顯感覺到,當身體面對瀕臨衰亡的時候,他的靈識也會更加強盛,但是卻不會出現和瘦狼一樣的對抗情況,因為他的意識和靈識是一脈相合的。

而這具已經廢了的軀體,是唯一适合修養他失控的靈識的地方。

養在小狼的身體中時,他的恢複能力到底不如自己本體中來得快。而每當他使用靈識的時候,肉身無法移動、沒有意識,是他最脆弱的一點 。

黑暗之中,香料燃盡,顧聽霜睜開了眼。

那一剎那,他眼底帶上了金色的餘燼,只是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轉瞬即逝。

本來窩在他床頭的小狼卻像是猛然被驚醒了一樣,擡頭望向他,喉嚨裏咕嚕了一聲。

在返魂香的作用下,它的爪子正在以令人驚異的速度飛快地長好。只是重新再長出來的部分,皮肉骨骼都變成了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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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上古白狼群獨有的特征,只有危及到生命、性命垂危的狼,會受到白狼神亡魂的祝福與庇佑。重新生出的毛色将變成琉璃與琥珀的顏色。只有最英勇、具有智慧的狼,會獲得這樣的殊榮,以及接近第二次生命的能力。

在顧聽霜出現之前,白狼群暫時的頭領正是那匹金脊背狼,它曾被獵神者從脊背剝開皮肉,最後仍然以一己之力嘶吼着歸來。

而顧聽霜第一天前往靈山的時候,正逢金脊背狼帶領群狼和另一邊勢力的狼群争奪領地。

慘烈的厮殺中,小狼的父母都戰死在前,小狼被偶然路過的顧聽霜撿到,随後一人一狼一起被擄回了對方頭狼的領地。

那時的顧聽霜還不太會控制靈識,但他已經能借用靈識監聽萬物動向。

那一天,狼群準備将他和小狼作為祭品獻給頭狼。

顧聽霜用一柄小折刀,拖着殘廢的軀體,扼死了頭狼的咽喉,和它一起滾進了每逢月晦午時就會轟然關閉的地裂。

那一剎那,地動山搖,天地變色,頭狼巨大的脊背被山合的沖擊壓碎,而顧聽霜藏在頭狼之下,竟然毫發無傷。

那天他帶着一身頭狼的狼血出現在群狼面前,如同神靈降世,金脊背狼從此也臣服在他的行動之下。

一群狼,認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當頭狼,這聽起來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然而群狼的思維中,從未将自己與人類區分開,它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另一邊的頭狼粉身碎骨而沒有複活,顧聽霜毫發無傷,這就是顧聽霜受着白狼神庇佑的證據。

被神認可的人,也就是它們的新神。

顧聽霜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眼裏的變化,只是看小狼努力拖着受傷的爪子,像是要爬過來的樣子,出聲制止了他它:“呆着別動。”

他輕輕一提溜就把小狼拎了起來,放進自己的被子裏裹好。

香臺邊還點着返魂香,顧聽霜費力地挪到床邊,将其拿了過來,放在小狼身邊。

小狼爬過來,舔了舔他的手指,十分依戀地蹭了蹭,眼底閃閃發亮。

顧聽霜無聲的沉默,是贊許,也是寵溺,他認可小狼為他做出的努力。

他和寧時亭不一樣,他是頭狼,君主不能因将士折損而動搖心神,卻也不會沉迷眼前的功業而過多縱容、偏心于哪一方。

所以他不會哄什麽人,也不會去讨好什麽人,永遠都不會。

他拿起床帳邊靠着的長金鈎,将放在桌邊的輪椅勾了過來,自己披衣穿鞋,坐了上去。

桌邊還放着寧時亭調香的東西。

和在仙長府中時不同,仙長府為了鄉會準備了一切所有可能用到的材料,諸如琥珀,有純琥珀,也有青花石琥珀,燒制後沉水的水珀,一切能想到的半成品材料,都會悉數送上。少數調香師如果需要一些制法比較特殊的原料,也會提前告知香會組織者。

那天寧時亭在香會上調出的返魂香,所有材料都是現成的。後面他回到王府,自己又改進了一下調香的用料比例,準備期就變得尤為複雜,三粒香要熬上八個時辰才能做好,最後用他自己的血浸潤沉澱。

寧時亭的血盛在一個瓷碗裏,放了這麽久還是鮮紅的。不像平常人,血放出來後沒有多久,就會變成暗紅色。

湊近了聞一聞,果然有一種異香。

這鲛人毒,血裏有沒有毒,顧聽霜也不清楚。只是這麽一小碗血,放在外邊大概要價值千金。

顧聽霜低頭看那一碗鮮紅的血,眼前浮現的卻是寧時亭那一截皓白細瘦的手腕。

割開後用紗布簡單紮了一下,還是有紅色星星點點地沁出來,那就是那一片唯一的顏色了。

顧聽霜推動着輪椅,駛出門去。

他也說不清他想去哪裏。大概是在房間裏悶了這麽長時間,也想走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外邊照常有葫蘆菱角為他留的飯菜,用法術溫着。

顧聽霜草草吃了幾口,看見食盒最底下放了一小碗冰皮雪花酥。

酥皮還非常飽滿地撐着。冰皮雪花酥只要放置超過半個時辰,酥皮就軟爛伏倒。

別人給他送飯的時候,知道他愛吃雪花酥,所以會将點心放在最上面一層,好讓他方便取用。。

只有寧時亭心細如發,怕飯菜的熱氣烘得點心灘軟,失去口感,所以唯獨他送來的食盒,點心會放在最下面一層。

他果然是病了太久,連寧時亭來過了都沒察覺到。

他以為他以後都不會再理他了,但是這鲛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給他送東西過來。只是這一次不再踏足裏間,不叫他的小字,不見他的人罷了。

這算什麽?

小孩子過家家的賭氣嗎?

輪椅拐過朱漆大門,外邊有值守的侍女看見他後要過來,被他揮揮手打發了。

只是今天府上仿佛很寂靜。

自從上個月寧時亭開放幕府之後,府上的人也在慢慢幫忙接手、處理仙洲仙民事宜。寧時亭安排了管事交替處理事情,有時候管事做不了主的,就來找他。

府裏因此熱鬧了很多,也慢慢地有仙民過來送東西慰問。

寧時亭撿回來的那位少女,病好之後也開始幫寧時亭調香、歸置藥材,和馴獸師一起打理百草園。他們還在百草園附近開了一個自己的藥堂。

寧時亭這鲛人還真是打算當家作主,長住下來了。

吵嚷了這麽多天,現在突然安靜 ,顧聽霜還有點不習慣。

他經過東邊回廊時遇見了過來搬動神木炭火的葫蘆,葫蘆行禮過後,問到:“殿下身體恢複了,是出來轉轉嗎?您出來也不帶個下人,可需要我跟着您?”

顧聽霜說:“不用跟着,今天外邊怎麽沒人?”

葫蘆說:“是明日百裏将軍就到咱們西洲了,府上在準備勞軍事宜,公子也在忙聽書小公子出府的事,所以這兩天幕府理事也暫停了。”

顧聽霜想了起來,原來真是那個小屁孩要走了。

他問道:“他們人在哪裏?”

葫蘆說:“我剛過來瞧見了,殿下若是也想送一送,我推着您過去吧,那邊路不好走。”

顧聽霜懶懶地說:“是啊,也算是我府裏的人,我當然也該送一送。現在他是百裏家的人了,寧時亭也要更上心一點,不然跟我爹那邊也沒法交代。這次他出府,肯定就不能是晴王府奴仆身份出去了。”

葫蘆想了想:“公子的意思,是當作百裏家送過來養病的,又有恩于晴王府,名號說出去也好聽一點,以後說出去不會被欺負。”

顧聽霜說:“既然是百裏家的人,以後也沒人敢欺負。倒不用他一個鲛人去操心。”

葫蘆發現了,他們這位世子殿下仿佛還是對寧時亭有什麽非常強烈的意見。別人提起鲛人都是誇贊,覺得珍貴,他一提起來就好像連帶着鲛人整個族類都是什麽讓人嫌棄的事物一樣。

他推動輪椅,将顧聽霜一路推過去,來到藥園外。

這個存放藥材和香料的地方一如既往,只留了兩三個人在外面值守,不讓其他人靠近。

上回他過來一次,門口的侍女侍衛已經認識他了,小心謹慎地行了禮,說:“殿下,公子和百裏小少爺在裏邊說話。”

顧聽霜說:“我也過來送送他。”

侍女也不敢多問,請他進去了。

還是黃昏的小院落,藥香徹骨,金碎的光芒透過樹葉招搖灑下。

只這一回,廊下不再有盤腿坐下的鲛人。院落中很冷清,只有裏面傳來人聲。

聲音很低 ,也很輕,是寧時亭在說話,聽書的聲音間或冒出來,都是有點難過的“嗯”,情緒聽起來也有些低落。

顧聽霜本無意探聽他們這對舊日主仆二人的對話,但是随之而來的一聲擡高聲音的抱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聽書帶着哭腔,叫了一聲:“那你跟我說這麽多,還不是要我走,我聽了又有什麽用嘛!”

十二歲的孩子,忍了好多天,終于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就是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嘛,我又不認識我那個哥哥,他就跟一個陌生人一樣,除了公子這裏,我哪裏都不想去。公子為什麽一定不要我呢。”

寧時亭靜了一會兒。

顧聽霜的輪椅滾過庭前的遮擋,看見窗邊透出兩個人的人影。

寧時亭拎起衣袖要給小孩擦眼淚,聽書卻悶頭躲過了,還是哭。

鲛人就微微俯下身,跟他平視着,輕聲說:“我不是不要你了,我是為你好。今天跟你說的你一定要記得,出去之後不要再将自己是冰蜉蝣的身份講出去,任何人都不行。不要打聽我的事情,不要來找我,可以給我寫信,我會給你回信。等我有時間了,就去看你。”

聽書不停擦着眼淚,眼眶和鼻尖都紅紅的,還是說:“嗯。”鼻音濃重。

“好了,回去吧,把自己的東西再收拾一下,看看還沒有漏的。你快十三歲了,別再像孩子一樣鬧脾氣,不要明天去了将軍那裏熱笑話,知道嗎?”

寧時亭說。

聽書很明顯不想再聽他說話,也沒回音,只是推門跑了出去,從另一邊側門走了。

寧時亭輕輕嘆了口氣。

風從窗邊吹過,拂動他銀白的發。寧時亭轉身過來關窗,正好就看見了窗外的顧聽霜。

愣了一愣。

“殿下?”

顧聽霜擡起眼,沒什麽波動地說:“你出來,我功法上出了點問題,拿你試一試。”

寧時亭一頭霧水。

他和顧聽霜又是幾天沒見。一方面,他隐約聽出了顧聽霜那天的憤怒,不再打擾他。

另一方面,是因為聽書要走,他花了很多時間去忙這件事。

他以為顧聽霜會再抓着聽書的事情對他冷嘲熱諷一頓,但是顧聽霜并沒有。

他知道他修煉九重靈絕,卻不知道具體是怎麽修煉的。他裝訂成冊的東西,也只是按照語序、标注整理好而已,并沒有仔細看過。

顧聽霜要他幫什麽忙呢?

他關了窗,從屋裏走出來。

顧聽霜看着他,微微擡起下巴:“靠近點,彎下腰,我告訴你怎麽幫我。”

寧時亭很聽他的話,果真彎下腰來,湊近了,想知道他要跟他說什麽話。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顧聽霜袖中短匕倒轉,刀鞘不輕不重地在寧時亭頸側一磕。

靈識如同奔狼過境,占領、吞并着寧時亭的軀體,在他腦海中尋找他壓着的情緒根源——壓在平靜與無奈之下的,滿心的不舍與難過。

他不能在寧時亭清醒的時候窺探他的情緒與記憶,因為那樣寧時亭會察覺到他靈識的到來。

眩暈襲來,鲛人眼睛閉上,整個人往前撲過來。

顧聽霜伸手接住,避開寧時亭的肌膚,讓他的頭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伸手扣住他的脊背。

靈識慢慢深入,他也逐漸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庭院中,少年人垂眸閉目,将鲛人抱在懷中,仿佛鴛鴦交頸。

“說你傻,還真傻。多少次了,這麽信我幹什麽呢?”

那一剎那,顧聽霜腦海裏浮現這個想法。随後他就不再想了,寧時亭的思緒遠比他想得深沉複雜,如同深海洶湧,将他卷入了經年夢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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