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冰原蜉蝣百裏氏,也算得上是仙洲的千年名門。
百裏一族将冰蜉蝣精得天獨厚的體質作用發揮得爐火純青,有人以治軍能力以司将位,有人以骁勇善戰以司将位,而百裏氏卻是唯一一個依靠豢養死士穩住地位的家族。
他們繁衍後代,純粹的化而無形、體膚如刀的冰蚍蜉是最難得的,化成原型時越能隐匿身份的顏色,就越尊榮。
而其他的一切血統不純的蚍蜉,都會被視為廢品而放逐。
聽書當年生下來的時候染了病,渾身青黑色,百裏一家就将其抛棄在北海的荒野中。
聽說,百裏鴻洲苦求父母而不得,到底沒能成功地将聽書留下來。
這麽多年過去,百裏鴻洲自己繼承了家主的位置,心心念念的都是找自己的親弟弟。沒想到還真的給他找到了,更沒想到的是,當年被視為廢品的聽書,實際上已經長成了血統最純粹、資質最優秀的冰蚍蜉。
聽書走後第二天,百裏鴻洲的大部隊趕到。
仙長府早在幾日前就送還了勞軍诏書,估計也是終于打聽到了這次百裏鴻洲的來意,這份功不敢跟他搶。燙手山芋,早日脫手的好。
寧時亭提前好幾天就讓人打點了晴王府上下,準備迎接貴客到來,并且有條不紊地布置起了勞軍事宜。
這次百裏鴻洲的軍隊自北邊來,剛讨伐完進犯的貴族,準備經過西洲南下回到駐地。當中會停留大概三天的時間,寧時亭布置了勞軍所,就地紮起千百個帳篷來,靈藥、靈石和法器修理、治愈術師也一早都安排妥當,并且分撥了銀兩。
傷情嚴重的,接到府中來,用卻死香進行治療。剛斷氣的,用返魂香治療。
每一步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就連顧聽霜習慣了對他吹毛求疵的,看過他報過來的計劃後,也覺得沒有異議。
自從昨天下午他在路盡頭等他之後,兩個人悶着賭氣的冰層仿佛消散了——當然是顧聽霜單方面的。
寧時亭還是照常提着食盒去找他,順便也跟他說了一下這次勞軍的事情。
“大軍安頓好後,百裏将軍會來府上坐坐,飲冰,按照規矩,是應該家主迎接的。晴王殿下不在,你是這裏的主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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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這種事情你不是很拿手麽?”顧聽霜眯起眼睛,“我最厭煩你們這些人迂回打交道的事情,你既然喜歡在我爹面前表現,這事就你做吧,以後都不要拿這種事來煩我。”
寧時亭欲言又止。
顧聽霜擡起眼看他,有點不耐煩,又不像是不耐煩,只是閑散地問道:“到底怎麽了?”
寧時亭笑,說:“我是想,以後殿下身體好透,成為王府主人了,以後掌握西洲,也免不得要在官場上虛與委蛇一番。如果能提前見識、适應一下,大約也不是什麽壞事吧。”
“你就這麽自信,覺得我往後會繼承晴王府?”顧聽霜說,“我不是你,這點榮華富貴,我瞧不上眼。我寧願隐居靈山中與群狼為伴,也不願意再跟外邊那些令人惡心的人打交道。”
寧時亭輕輕嘆了口氣,說:“這樣當然好。殿下如果實在不喜歡,那便交給我來做吧。”
顧聽霜本來對這些事情煩得要死,不過聽寧時亭這麽一說,卻反而有了點興趣。
也說不清為什麽,他總感覺寧時亭那話裏還有別的意思。
他思考了一下午之後,讓葫蘆傳話去找寧時亭:“給我留個位置。”
百裏鴻洲上門的時候,時值傍晚,大軍休整得差不多了。
寧時亭出門,監視勞軍事宜回歸後,順便就以晴王府中人的身份,請了大将軍回府上。
顧聽霜則坐在輪椅上,大堂的主椅撤走了,他就成了正中心。
他穿着最正式的世子服制,一身沉紅,周正大氣。
氣息收住,脊背挺立的時候,依稀還有十年前那個驚豔西洲的少年人的影子。
而寧時亭不卑不亢地引客入府,姿态也是清雅端方,不是主人姿态,而是順從的姿态。
言必稱晴王主人,閑話時提起顧聽霜,也會垂下眼,認真恭謹地叫一聲“少主人”。
這讓顧聽霜感到有一點愉悅。
而在寧時亭領着百裏鴻洲進門後,先對他行了一次禮,乖順溫潤地叫他一聲“殿下”的時候,這種愉悅感達到了頂峰。
那麽漂亮那麽出挑的人往那裏一站,眉眼盡是對他的臣服和以他為名的驕傲。
顧聽霜心想,怪不得他爹肯把寧時亭留在身邊,留這麽多年。
不是沒有人對他俯首稱臣過,可是怎麽就這鲛人……做起這件事的時候,眼角眉梢都帶着讨喜,好像是願意把心挖給你的那種乖順,讓人恨不得搓揉碾碎。
盡管只是驚鴻照影,只是那一剎那從人眼底浮現的隐光,但是顧聽霜隐約察覺到了——
“這個人盡在手中”,會是多大的誘惑,足以讓人脊骨戰栗,頭皮發麻。
“早聽說西洲人傑地靈,還是晴王會調教人。剛剛從那邊回來,還聽見百姓問我們是幹什麽的。以往西洲勞軍興師動衆,這次咱們走了百姓都沒發現,這都是晴王府的功勞啊。”
百裏鴻洲眉眼和聽書很像,雖然身為大将軍,但是并沒有平常印象中的那樣魁梧寬厚。是個精壯、細瘦的男子,皮膚蒼白,顯而易見也是冰蜉蝣一族的俊傑。行動舉止都透露着一種雷厲風行的氣息。
寧時亭笑:“将軍客氣了。”
百裏鴻洲來到堂前,先看了一眼顧聽霜。
按照晴王品級,顧聽霜的品級要比他稍微低一點,但是他的身份在這裏。
仙洲人識時務,都知道不以品級論人,怎麽對晴王世子,也等于怎麽對待晴王,盡管外邊早有傳聞,說晴王世子是個廢人,并且不得晴王喜歡。
如果是這個情況,那就值得玩味了。
對晴王世子的态度好與不好,都可能被晴王惦記上。
看完一眼後,百裏鴻洲收回視線,俯身準備慢慢悠悠地行禮。
顧聽霜卻也在一邊冷靜地打量他,在他來得及開口之前,先打斷了他:“将軍知我行動不便,就恕我不能起身迎接了,禮數不周見諒。”
少年人眼裏帶着幾分玩味,似笑非笑的樣子,像是知道來人心裏在考量什麽。
別的倒是什麽都沒說,但是這眼神實在是讓人膈應的慌。
百裏鴻洲沒想到在這個殘廢的世子面前碰了個軟釘子,心裏略有不快,只是轉頭對寧時亭笑說:“寧公子,平常一人操持這麽大個晴王府,也是夠忙亂的吧?”
寧時亭聽不出來似的,只是垂眼微笑道:“為世子殿下做事不辛苦,王爺與世子遇事自有定奪,亭不過聽命行事罷了。”
一頓飯吃得客客氣氣。
平常寧時亭和顧聽霜遇到一起時就夠沉悶了,現在又加進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百裏鴻洲,顧聽霜覺得悶得慌。
他擡眼去看寧時亭。
寧時亭這個人平常不怎麽說話,但是一旦開始辦事,話就意外地多了起來。
這大概也是他們這些善于玩弄權術的人的手段之一,笑裏藏刀,話裏有話,都是非常平常的事情。
百裏鴻洲對寧時亭的态度有些疏遠,不知是不是也聽聞了有關他毒鲛身份的傳言。
态度說不上特別好,只是有點敷衍,雖然言必稱“恩人”,說一聲感謝他對聽書的照顧,但實際上就差把話說明了:寧時亭救回聽書,并将他帶在身邊,這個人情,他已經用勞軍一事還了。
百裏鴻洲說:“公子這次勞軍有功,仙帝陛下定然也會記得晴王府的人出了多少力。”
寧時亭只是笑,堅持給他倒酒,讓人布菜,很是殷勤,也問道:“将軍可急着南下?不急的話,不妨在我們府上停留幾天。如果将軍這樣匆匆來,匆匆去,王爺也會怪罪我。”
百裏鴻洲說:“不必了,王爺與我都是武人,不講究這些繁文缛節,不過還是感謝寧公子好心。”
顧聽霜悶得難受,看寧時亭那個樣子,更覺得煩悶。
這頓飯吃得他滿心不爽,也懶得聽這兩個人打太極了,随便找了個由頭就撂了筷子。
葫蘆等在院門外,看見他出來,就笑了:“殿下。”好像是知道他受不了裏邊的情況,預料到了他會提前出來一樣。
顧聽霜有點不快:“你笑什麽?”
葫蘆說:“是寧公子讓小的過來等着接您的。昨兒您說要來,寧公子就說有點擔心,也後悔叫您過來了,這種場合無趣,殿下年紀還小,其實可以不必來。”
果然又是那鲛人弄出來的幺蛾子。
年紀小?
他十四了,再過幾天就是十五。平常仙洲名門望族的小郎君,哪個不是十一二歲就開始主事了?
顧聽霜說:“他們迂腐氣重,官威大,我也不屑于和他們同流合污。太假。”
葫蘆回頭看了一眼宴席的燈光,默默無聲。
輪椅滾過青石板路,發出輕微的碰擦聲。
過了一會兒,顧聽霜又說:“寧時亭這個人,太假了。”
“他就這麽信任那個叫百裏鴻洲的人,覺得那小屁孩托付給他就能前途無憂了?但是照我看,此人工于心計,冷漠虛僞,也不是什麽善茬。只看最後,是他犯傻,還是我傻了。”
葫蘆說:“公子和殿下的想法都是對的,可是還沒發生的事情,誰能說得清,聽書公子的事情也是,人各有命吧。”
顧聽霜只是垂眼去看平整的地面,夜色中反射着月光,熠熠發亮。
那一聲輕得如同呢喃:“是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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