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孤山寒月,群狼竄動。

靈山吞噬天地萬物靈氣,踴躍向北橫貫上千裏,只有被晴王府封印的那一面壓抑着動靜。一夜之間,藤蔓爬滿了設下禁制的鐵封,蓬勃茂盛的草木像是在躲避什麽一樣,拼命想要往晴王府這裏爬過來,只可惜被拒之門外。

晴王府昨天一直在忙聽書出府、接待百裏鴻洲的事情。

顧聽霜昨夜離席回府上,給小狼檢查過傷勢之後就睡下了。

第二天,他起身穿衣,望見窗外白慘慘亮堂堂的一片,這才察覺到房內不知道什麽時候送來了炭火,整整五個炭盆燒着,窗戶半開,冰層化開,滴滴答答地順着窗沿落水。

窗外已經是大雪一片。

顧聽霜握住帳鈎,輕輕一挑,将近側的輪椅勾了過來。

帳鈎底挂着的金色小鈴铛叮叮當當地響了,這聲音很快就被外邊的下人聽見了。葫蘆和菱角問道:“殿下是起身了嗎?”

顧聽霜說:“嗯。”

兄弟倆就抱着洗漱用具走進來,服侍他梳洗、穿戴。兩人都裹得厚厚的,手凍得通紅,葫蘆半跪下來給他穿鞋,菱角則在一邊捧着鏡子和梳子。

顧聽霜忽然說:“你們出去看看,院子裏來人了。”

靈識放開,除了這一夜過後的風雪聲,還有腳步聲踏碎碎瓊亂雪的聲音。

葫蘆和菱角都楞了一下,但是他們聽從他的命令,稍微遲疑一會兒之後,還是放下手裏的東西,一起出去看了看。

院子裏的大學已經積了沒過膝蓋的深度,還太早,他們兄弟二人只來得及清掃門前幾尺的地方。府門前還堆着厚厚的雪堆,來人推了推門,但是沒有推動。

朱漆紅門半開半阖,露出一個單薄的人影。

寧時亭一手撐着紅傘,另一手推在府門前,府門環扣上也結了冰,呼氣氤氲上浮,一片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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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公子!公子今日這麽早來,天還沒亮呢。可是昨夜太冷了,公子沒睡好麽?”

葫蘆趕緊沖過來幫他開了門,菱角用了個小法術,清理他腳下的雪。

寧時亭看起來有點神思倦怠的樣子,頭發也是匆匆挽着,沒有像平常出來時一樣仔細束好。

今天這麽冷,他只裹了一件銀白的大氅過來。平常是聽書陪在他身邊,這次他身邊沒有人,一個人過來,身影也顯得有些單薄。

寧時亭說:“醒了後一直睡不着,卯時焚綠說凍得腿疼,藥廬後面被壓塌了一角。我處理完那邊的事情就趕緊過來了,看看飲冰怎麽樣。他現在起來了嗎?”

葫蘆說:“殿下剛醒呢,還在梳洗。”

下人接過了他的傘,迎着他往裏面走去。

寧時亭不太把自己當外人。一進來,就靠近了顧聽霜的卧室,輕聲詢問:“飲冰,我進來了?”

顧聽霜一早就聽出了他的腳步聲,從他出現在院門口起就加快了動作,飛快地把衣服穿好了,腰帶扣好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衣衫淩亂。

他挺直脊背,端坐在輪椅上,淡淡地說:“進來吧。”

可是寧時亭一進門,看了他一眼,唇邊就浮現出來一點笑意:“我來得不趕巧,把葫蘆菱角都吓走了,耽誤了你梳洗,世子若是不介意,還是我來吧。”

顧聽霜順着他的視線低頭看過去,發現自己剛剛忙亂之中,一個翻領的扣子扣錯了,有些歪斜地別在不屬于它的空洞之中,支棱起一個突兀的小包裏。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寧時亭已經走了進來,在他身前半跪下來,伸手替他一顆接一顆地松開扣子,然後再仔仔細細地整理。

他心細,手巧,手套也是來這之前就戴好了,洛水霧貼在肌膚上,接近透明,幾乎看不出它的存在。指尖蒼白,關節處帶一點被凍出來的紅色。

寧時亭一湊近,帶着香氣的呼吸就湊過來,熱熱地貼着面頰拂過。

只能聽見自己心如擂鼓。

那天下午,鲛人的手指拂過發頂的感覺又來了,心髒的跳動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明顯,令人張皇失措。

甚至懷疑,這麽近的距離,寧時亭是不是會聽見。

越是這樣想,腦子就越亂,心跳跟着無法壓制,呼吸也亂了。

顧聽霜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垂下眼去。耳根也帶上了一點不知所措的微紅。

他有些惱火地說:“這些事讓下人去——”

寧時亭輕輕打斷他:“好了,我身在晴王府,也是世子您的人。殿下不必拘束。”

又起身低頭,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随我過來,我再替您梳頭發吧。”

他走到他身後,推動輪椅走去桌邊,俯身握起梳子。

鲛人溫潤柔和的聲音這個時候又繞去了腦後,在他耳側響起:“還是給你梳成平常的樣子,好嗎?”

寧時亭握着他的頭發,很輕,顧聽霜渾身僵硬,也不知道說什麽,憋了半天憋出了個:“随便你。”

室內一時間安靜下來。

寧時亭并不多話,顧聽霜也習慣沉默。

只是在這樣的狀況下,顧聽霜嘴角動了動,到底還是覺得應該說些什麽。

他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任由寧時亭拿捏着,眼卻望着外邊:“你今天來這麽早,外邊雪很大麽?”

“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呢,殿下。”

寧時亭說,“殿下屋後的仙參樹快被雪壓斷了,我過來看一看,小心屋瓦檐角跟着被砸到,如果塌了砸傷人不太好。現在讓葫蘆和菱角看一看,修補一下。殿下今日也先別修煉了,随我去書房待着吧,這裏邊不太安全。”

顧聽霜聞言詫異了一下,下意識地放開靈識探查了一番。

他屋後的确有一顆老仙參樹,長年累月地長在哪裏,不打擾任何人。

因為太高,樹枝繁茂起來,也并不影響美觀,反而到了夏日炎熱的時候,會成為一個陰涼避暑的好所在。

神識抵達微幹、冰涼的樹幹,潛入老樹的靈識中,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痛苦和恐懼:風雪在搖撼它的枝葉,寒冷鑽入枝幹,無比痛苦。而頂端樹冠墜着的雪已經搖搖欲墜,即将帶着沉重的枝幹一起當頭砸下。

順着那個方向,靈識往下進入房內,窺探到了檐角一處薄弱的所在——因為常年引雨水流過,那一片的牆皮潮濕松動,連整個牆體都比其他八方的牆體要更加脆弱一點。

須臾之間,神識一放一收,寧時亭握着梳子輕輕梳下去的那一剎那,顧聽霜已經将他所說的一切探查清楚,并且确認無誤。

“你怎麽知道的?”

寧時亭還在認真幫顧聽霜梳頭,卻聽見他突然問了這麽一句,語氣中有些懷疑。

昨夜下了西洲這年秋日最大的一場雪,西洲北部近海的地方直接釀成了一場大雪災,無數靈獸死亡,靈氣大為受損。

有人說,這是雪妖正在逐漸變強的标志。

上輩子也是這一天,寧時亭清楚地記得,百草園一夜之間被風雪盡數毀去,幾個拼命護着靈藥靈材的侍衛、侍女,都在這次風雪中寒氣入體,從此纏綿病榻,不治而亡。

而那一天接近正午的時候,世子府正院後面的老參樹也被風雪壓斷了,砸毀了房屋一角,坍塌的地方正好是顧聽霜的卧室。

顧聽霜本人,也被壓斷了一只手。

十年的記憶到底被塞了太多東西,寧時亭盡力回想,也沒有記起來還有這麽一回事,直到午夜聽見嗚咽的風聲時,這才猛然記起這一天。

他一夜沒睡,因為不記得上輩子具體是哪一天,只記得當夜的風雪異兆。剛變天,下起最烈的一場雪的時候,他就直接帶人去了百草園,把人全部撤了出來,随後匆匆趕來世子府。

寧時亭遲疑了一下,說:“今日大雪,很多地方都坍塌了,我擔心殿下,所以來探查一下……”

“你撒謊。”顧聽霜說。

有了靈識,身邊人所有的情緒變動、思緒起伏都逃不脫他的眼睛。态度如何,是否在說謊,也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而且這件事上,就算他不用靈識探查,也能瞧出異樣來:要檢查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寧時亭這麽準确清楚地指出是哪棵樹,大約會砸到什麽地方,這就很奇怪了。

顧聽霜思考到此,感覺到身後人一時語塞,反而不急着追問,只是收回視線,随意地轉移了話題:“就這事嗎?”

他伸出手指,輕輕叩擊了兩下冰涼的輪椅把手:“雪妖的能量越來越大了,看在你替我梳頭的份兒上,我也可以告訴你一件事,那東西現在去了靈山上,汲取靈山萬物靈力。如果你要繼續跟仙長府搶功,能早下手就下手,否則越到後面,越不好收拾。”

寧時亭又怔了一下。

顧聽霜冰雪聰明,從前世起,就經常能以龐觀者的角度看透外物。

前世,寧時亭和仙長府起的最大沖突,其一是殺了蘇越,其二就是在顧斐音授意下解決了雪妖的事情,用将功補過,所以才沒在仙帝那裏受到什麽嚴重的懲罰。

那時顧斐音叫他“蘇越此人,若不能用,殺之即可”,真殺了之後鬧大,讓他一人擔下所有的罪責。

顧斐音把他和自己撇得幹幹淨淨,對外只說,毒鲛性毒辣,難以控制。他管教身邊人不力有錯,但錯的是寧時亭“自作主張”,所以要他去解決西洲雪妖作亂的事情,就是豁出這條命來,也要将功折罪。

但那個時候,雪妖入靈山已久,已經不是他一個人能夠輕輕松松解決的事情了。

顧斐音的神情如在眼前:“雪妖你一個人不好殺,給你三千精兵,還不好殺?”

“雪妖性喜氣息相近的族類,恰好你是北海雪鲛,氣息從雨從冰。”

他說:“但聽王爺吩咐,亭願身為誘餌,彌補殺害仙長之過。”

……

寧時亭從回憶中抽身,輕輕說:“好,我會記住的。”

顧聽霜再次聽出他話中有異:“怎麽,這件事你不打算插手?”

寧時亭笑了笑:“大約是這樣的,雪妖強悍,咱們晴王府現在實力尚且不足,如果冒進,只會折損自身。此事,我們安撫人民,作壁上觀即可。”

這輩子他沒有對蘇家動手,顧斐音也不會再就此事逼迫他。

他不會為他死。

他要活下來,活下來親眼看見,顧斐音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原來你也知道怕死,知道這件事危險,用自己的命換在我爹面前裝腔作勢不值。”

顧聽霜評價說,“還算聰明。”

寧時亭再度沒忍住笑意,輕聲附和:“是啊,我怕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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