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寧時亭依稀記得晴王府的書房裏,有個冊子叫做《萬相書》,記載了九大仙洲有史以來所有的靈獸與花草、礦物的情況。類似人間的山海經。

偶爾,當中也能翻到一些已經消失的遠古巨獸的封印方法,不過都太過冷門,沒什麽人會去想到要查這本書。

寧時亭也沒有看這本書,只是大略翻過幾眼。這本書看起來太過冗長,內容也不是寧時亭現下要了解的當務之急,所以被他擱置去了一邊。

冬洲雪妖之載,上面或許就有。

然而寧時亭碰到的問題是,他今日在書房裏到處翻閱,想起這本書的時候,卻找不到在哪裏了。

這本書也是無窮書,握起來非常輕小的一本。寧時亭不是丢三落四的人,思來想去很久之後,才覺得有可能是有一天給顧聽霜送雜集小傳的時候,不小心夾帶了進去。

也就是說,現在這本《萬相書》應該在世子府。

風雪之患,現在已經不知道嚴重到了什麽程度。多拖一天,多出來的死傷更可能難以估量。

寧時亭思慮到半夜,看見衆人都睡下了,到底還是決定自己出去走一趟。

他給自己準備了浸透返魂香的面罩備用,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又拿了一個法器。

這法器名叫火蓮,形狀有點像傘,開傘時傘面能噴出三昧真火。這個法器威力大是大,但是沒辦法精準控制,當不了武器,以前是晴王府的廚子用來燒掉廚餘殘渣用的。

他一個人輕輕悄悄地出了門。

剛踏出門去,就險些被狂暴的風雪給硬生生地逼回來。刺骨的冷風挾裹堅硬的風雪,似乎要穿透人體四肢百骸。

寧時亭悶着咳嗽了幾聲,握緊了手裏的火蓮傘,穩住身形向外走去。

眼前除了白,什麽都沒有,大雪掩蓋了一切視物的可能。

寧時亭有些摸不清方向,但是憑着鲛人對于聲音的敏感,他能聽出哪處的風聲因為建築的阻礙發出的聲音有什麽不同,能聽見不同的房屋材質承受風雪侵蝕時發出的不同聲響,所以還是能夠大致地判斷方向,和所經過的路途中事物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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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在陡然被面前橫貫的石欄絆了一下的時候,寧時亭這才有些感到驚險——他找對了方向,但是走錯了路線。他現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晴王府平常湧動錦鯉的千荷池。他身是鲛人,并不怕水,但是這水下還有在顧斐音授意下馴養的鱗片美麗、性情兇猛的鬼齒蛟。如果不是現在整個湖都已經被凍成了結結實實的冰層,就算是他落入水中,恐怕也是一番兇險。

寧時亭緊緊握着火蓮傘,免得它讓風吹走,手中的冷汗凝結成了冰塊,将他手上的肌膚和洛水霧氣做成的手套連成了一片,已經冰凍麻木得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手的存在。這層冰很快地又被火蓮傘的熱風化解,融化的水順着袖扣滴落,但是一旦順着手肘滾落得稍微遠了一點,立刻就再度被凍成了冰。

手是這樣,整個人也是這樣,連骨髓都像是被凍僵了。

這種寒冷他前生已經體驗過一次,如今再體驗一次,好像也沒有記憶中的那樣絕望,讓人害怕。

怕死是人的本性,他從出生那一刻就經受着各種各樣的痛苦,身苦心苦,到後面逐漸習慣了,也覺得他這條命不值錢。雖然是珍貴的藥鲛,但一個人終究只是一個人,沒了他後,太陽照常東升西落。

上輩子他師父說他必受焚心之苦,他一頭撞進去那麽多年,竟然在死前一個念想也沒有。而如今重活一世,他連個念想也沒有了。

晴王能殺,當然好。然而殺了之後呢?

如果他還有一命留到那個時候,只憑着“不能和那個人一起死”的念頭活下去,那他又是為什麽活着呢?

莽撞、誅心、一腔熱血的執念不好,可是了無牽挂的人生,這樣也并沒有什麽樂趣。

冰冷殘酷的環境侵蝕着人的神志。寧時亭自從重生以來,夢魇的病就一直沒好過,越到神志不清醒的時刻,思緒就越亂。

他不怕死,只怕冷,怕夢。

寧時亭在察覺到夢魇即将來襲的前一刻,用力在自己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因為被凍得麻木了,他這一口咬下去甚至沒感覺到疼。溫熱的血滾過唇畔,又迅速地凝成了深色的冰,随後才是上湧的疼痛。

靠着這一絲疼痛,寧時亭在自己失去知覺前找到了一處風雪被擋住的地方。

只一瞬間,風雪就直接被削弱了許多倍,好像有一道無形的巨大牆體擋在了他身前。

寧時亭擡眼看過去,努力想要在一片白茫茫中辨認出什麽來。

他以為自己是走進了哪處的避風殿堂和亭臺,然而風雪小了下去,卻并不是。

黑暗和大雪中,他提燈靠近了去照亮,赫然發現——

那不是什麽牆,而是不計其數的上古白狼!

這些狼沉默地立在他面前,身形暴漲成為龐然大物,一只挨着一只,用它們龐大的身軀組成了一道看不見盡頭的肉牆,将狂風和大雪都攔在外面。

陡然看見了這樣讓人震驚——或者說恐慌的景象,寧時亭驀然停下腳步。

風雪和緩,他甚至能夠聽見在緩落下來的風聲中,摻雜着這些狼群沉重的呼吸,是屬于獸類的沉重喘息。

他想了想,試探着往它們的方向走了一步。

寧時亭不清楚這些狼群在幹什麽。上古白狼神舉止無度,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他現下心裏唯一一個念頭就是:如果這個景象讓府上其他人看見了,恐怕會引起大亂子。

也還好上回顧聽霜出事之後,靈山通往晴王府的禁制就再也沒打開過,否則群狼在這樣的雪夜中,就算是靈山上也無處躲避。現在至少還可以暫時在晴王府裏避一避。靈山萬物有靈,現在雪妖不知道肆虐了多少程度,山上的生靈尚且自顧不暇,白狼一旦窩巢被摧毀,是絕不肯輕易地再找新的巢穴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過來投奔他們的頭狼顧聽霜。

現在群狼行動讓人捉摸不透,寧時亭怕它們和府上不知道情況的下人碰到了,彼此碰擦出什麽不必要的誤會,想上前去詢問他們那匹金脊背狼的動向。然而讓他想不到的一個情況發生了。

他往狼群的方向走一步,狼群就跟着退了一步。風雪裏看過去,好像是這堵由血肉做成的牆在跟随他的腳步移動一樣。

寧時亭愣了一下,以為是狼群拒絕自己的靠近,于是又退了一步,颔首輕輕道謝:“謝謝你們,雖然不知道你們這樣做是何意,但是亭先寫過各位的護身之恩。”

說完後,他繼續執燈往前走。

世子府就在不遠處。

寧時亭一走,群狼立刻跟着他的方向繼續往前走。寧時亭這樣一來,也确定了:這些狼群,的的确确就是為了保護他,為他抵禦風雪而圍成這樣的。

盡管寧時亭還不知道它們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也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他在風雪中加快了腳步,來到世子府門前時,他在群狼圍城的牆的盡頭看見了那只金脊背狼。它蹲在顧聽霜平時飲茶的門口,金色的狼眼望過來後,低頭在腳下丢了一樣東西。

正是寧時亭要過來取的那一本《萬相書》。

這群天地靈氣的生靈實在都聰明得可怕,寧時亭走過去撿起後,又見金脊背狼從他身邊竄了過去,停在門口回頭看他,示意他往回走。

寧時亭分神看了一眼世子府——他們沒有來得及修葺的房頂果然已經被壓塌了一半,後邊的好幾顆巨樹攔腰折斷,一片破敗之景象。好在他提早做出了決策,重要的東西和人都撤了出來,但是現在這片斷壁殘垣,不知道能否為群狼提供一個安身之所。

寧時亭很快想起那天在民事堂裏看見的景象,再聯系今天發生的事情,知道上古白狼似乎有任意變化軀體大小之能。

群狼護送他往回走,他忍不住出聲了,輕輕問道:“要不要去……書樓那邊休息一下,我是說……各位如果不嫌棄的話。”

金脊背狼回頭看了他一眼,腳步慎重地停了停,又和上次一樣,像是在思考着什麽。

然而這一次,它們思考的時間顯然沒有上一次久。

寧時亭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書樓院落外,看見金脊背狼停在院外,一副猶豫、打量的樣子往裏面張望,于是笑了,招了招手:“進來吧,不過可要小聲一點呀,可能會有人吓到呢。”

金脊背狼邁入院子裏,寧時亭又笑眯眯地比了個手勢:“可以再小一點,我們這裏擠滿了人,大概只有一個溫暖的房間可以給你們擠一擠,不要介意。”

金脊背狼于是跟着變小了。

風雪一下子大了起來,金脊背狼憑空縮小好幾倍,變成了和小狼差不多的樣子,跟着他往裏走。

後面的群狼,也跟着金脊背狼的樣子,都變成幼崽的形狀,跟着寧時亭往裏面走。

現在還空着的房間也就是寧時亭的書房了,剛剛顧聽霜睡下不久。不過好歹算溫暖。

寧時亭都沒來得及數有多少只狼,無數只表面看起來是的狼崽子都排着隊走了進來,爪子啪嗒啪嗒的。他只看到了門口像是有人打開過的痕跡,顧聽霜的輪椅也挪動了位置。

顧聽霜出了門?

他心裏一跳,有些緊張起來,但是走到裏間去看,卻發現顧聽霜仍是好好地躺在那裏,背對他沉睡着。

小狼在睡夢中似是感應到什麽,耳朵動了動,睜開眼睛往他這邊看過來。

寧時亭看見顧聽霜沒有亂跑出去,松了一口氣,上前去幫他掖被子角。

顧聽霜再有幾天就十五歲了,正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但是只蓋了很薄的一層單被。

寧時亭很不能理解,他覺得這樣會凍壞人,直接這樣跟顧聽霜說的時候,顧聽霜卻壓根兒沒理他,只說自己要苦行。

他剛一過去,想要把床裏鋪着的另一層厚被子拿出來給他蓋上的時候,顧聽霜卻冷不丁地伸出了手,迅速地隔着一層薄被子,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幹什麽?”

寧時亭怔了怔,說:“想給殿下加一床被子。”

顧聽霜的聲音裏聽不出多少睡意,但是也沒有很強的攻擊性,只是淡淡地說:“不用,你自己去睡吧。你還沒睡麽?”

他難得這樣溫和地對他說話。

寧時亭總感覺,自從顧聽霜上回功法走岔之後,對他的态度又發生了一些變化,像是比以前更親近了一點。

人心是可以焐熱的,更何況顧聽霜秉性類他自己的狼群,多疑,兇悍,卻赤誠。

見他應該是沒太睡着,很慶幸,寧時亭回頭看了一眼外面竄動的四五十只“狼崽子”,斟酌着語氣告訴他:“我剛剛出去了一趟,取了一本書。”

“嗯。”

“路上遇到了……你的白狼們,他們為我開路遮風,讓我不至于踽踽難行,謝謝你們。”

“知道了。”

顧聽霜松開手,還是背對他卧在床邊,語氣還是淡淡的。

他怎麽會不知道?

如果不是他出門前改變了主意,沒有自己親自去找這鲛人,而是以靈識催動狼群保護他,寧時亭能不能好好地回來都是個問題。

“還有……”寧時亭說。

還有?

“世子府年久失修,對于躲避風雪大概也沒什麽用,所以我……邀請你的白狼們進來休息了,這樣可以嗎?”寧時亭問道。

他有點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顧聽霜本人對于群狼和人群接觸是個什麽樣的看法。也或許,這少年對自己這樣狠心,也會認為讓群狼在風雪中待着是一種歷練呢?

果然就看見顧聽霜從床頭坐了起來,跟着他的視線一起往外看去。

門邊鑽出一堆毛茸茸的小狼崽,也一起望過來。

寧時亭的眼神閃閃發亮。

顧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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