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見到寧時亭開始給他做了,顧聽霜反而不着急起來,又跟他說:“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寧時亭看得明明白白。

這位世子殿下今天幾次欲言又止,無非都是想催他動手做九珍合酥,但是又不肯明白講出來。一旦确定了他真的已經開始做了,又開始賣乖,說不費事,明面上顯得一點都不着急的樣子。

這麽想着,唇邊也露出一點笑意。

顧聽霜問他:“你笑什麽?”

寧時亭把手中的洛水霧手套緊了緊,找了根繩子緊緊紮住,然後繼續握着玉杵搗弄核桃碎。

“我是想起來,我以前在冬洲的時候,有個人曾經告訴我,說有的小孩要糖吃就是直接要,但是有的小孩就不敢說。”

“哦,你是哪種?”顧聽霜擡頭看他,撞上他的眼睛後,總是覺得他的眼睛太亮,有些晃人,于是又順着他的脖頸往下,停留在他那雙修長的手上。

“我是不敢說的那種。”寧時亭說,“殿下的話,大約是不說要,也不說不要,但是會攆着人家不放的那種,不把糖塊兒喂進你的嘴裏不算完。”

顧聽霜眯起眼睛警告他:“寧時亭,你就是這樣對你的少主人說話的?”

寧時亭今天是太放肆了。被他這樣一說,也還是笑,低頭下去做着手上的東西。

顧聽霜心中思忖,到底還是拿不準這個鲛人的心思。

他到底是覺得他兇呢,還是覺得他不兇呢?

這樣的問題似乎注定是沒有答案的。

一個安靜的下午,顧聽霜看書,寧時亭給他做糕點,透過輕薄透明的手套,晶瑩的細粉殘留在手心,身上的香氣也被沖淡了一點,帶上了人間煙火的味道。

小狼幾次要湊過去舔磨碎的核桃粉,被寧時亭低聲呵斥,又擡手輕輕打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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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不怕寧時亭,可是小狼怕顧聽霜,有他在旁邊,也不敢太過放肆,只是扭着屁股甩着尾巴,歪歪扭扭地去蹭寧時亭的膝頭。

沉默了一會兒後,顧聽霜似乎是覺得,還是應當找點話說,于是打上了寧時亭那雙手套的主意,仿佛沒話找話一樣:“你喜歡戴這個手套嗎?”

“不喜歡,殿下。”

“我看你經常戴,聽說洛水霧戴上去也沒有感覺,是這樣的嗎?”

“還是有區別的,殿下。”

顧聽霜坐在桌邊另一側,聽罷停下來看了看他。

寧時亭湊巧也剛磨完了一小盒谷物粉末,正打算将它們擺盤放好,這個空檔的時候,就聽見桌子咯吱咯吱被輪椅撞了一下,擡頭是顧聽霜挪了過來,正在低頭,有些不悅地調換着輪椅的方向。

一條長桌,他往這邊挪了挪。從跟寧時亭相對,變成靠着他一側坐着。

就這樣直接湊了過來,伸出手來,捉住了他的手。

這一剎那風靜止,顧聽霜屏住了呼吸,寧時亭也愣住了。

顧聽霜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只是本能地湊了過去。剛剛他從寧時亭背後經過,寧時亭輕輕擋住的那一下,朦胧的觸感稍縱即逝,頃刻間便放了過去,  讓他幾乎來不及記住。

這一次他想認真記住,就伸手去握了。

掌心微微發熱,連帶着心髒某處微茫的地方也失措無常起來。

他沒體會過這種感覺,這是瑟縮、畏懼的感覺,那一剎那他甚至不敢看寧時亭的眼睛。

可顧聽霜又是如此厭惡被這種他看不起的情緒所支配的感覺,所以他反客為主——手腕上翻,由下往上握住寧時亭的手,仿佛是個把脈的姿勢,又順着深陷進去的指縫游移進入,然後握住他的指尖。

他沒碰過寧時亭幾次,唯一有印象的一次還是上一回在百草園中,他扣住他下巴的那次,觸感稍縱即逝,而後被迅速反撲的毒性打斷了。

這次觸碰卻讓他無比清晰地回憶起了當初的感覺,甚至比上次還要鮮明。

寧時亭的肌膚軟得不像話,好像再往裏掐,就能輕輕掐出水來一樣,骨骼也柔軟,比平常人微低的體溫更好地描摹了他手指的形狀。顧聽霜從沒想過一個男人的手也可以這樣柔軟,他不知道這是北海鲛人特有的體質。如果在水中,寧時亭還能變得更加柔軟。

他頂着內心那股不确定,就這樣坦然而直接地扣住了他的手。

而寧時亭也在微微的詫異之下,有些讪讪地說:“殿下,別鬧了……”

手裏的指尖微微有了一點要溜走的勢頭,顧聽霜卻更加握緊了他的指尖,強行鎮定地凝視着他的眼睛:“你喜歡戴着這個手套嗎?”

“殿下方才問過一遍了。”

“那就再回答一遍,我問話時,你不要頂嘴。”

寧時亭像是有些無奈似的,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喜歡,殿下。”

“那你讓我爹幫你清除體內的毒。他以後要幹什麽,你我心裏都清楚,我也信他能把避塵珠拿到手,你也信是不是?”

寧時亭像是有些不知道怎麽回答,“嗯”了一聲。

顧聽霜卻更加湊近了一點。

“那你為什麽想殺我爹?這一次,給我一個明确的答案。”

就這樣一直握着,朦胧間仿佛能感受到,鲛人的血流仿佛要和自己融合在一起。微涼的血液沖刷在血管上,也沖刷過他的心尖,沉沉撞出一片驚濤駭浪。

他幾乎有些克制不住地要發抖起來,因為某種莫名的興奮。

然而他的手卻很穩,只有不自覺間加重了一點力道,讓寧時亭不由得皺起眉頭。

“殿下?”

寧時亭思索了一會兒,反問道:“上次殿下自己找出了答案,現在殿下認為臣應該給出什麽答案呢?”

“上次你剛來王府不久,我認定你是貪財好利之人,寧時亭。但我想象不出,一個行将就木的人,會對錢財權勢有多大的興趣。”

顧聽霜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手正在越來越用力。

繼續說。

說下去。

不要讓這場對話結束,不要讓寧時亭察覺到他心跳的聲音,那種近似于戰栗的悚然和甜美。

寧時亭眼睛很亮,還是那樣看着他,透徹清亮的樣子,像一只無辜的兔子。

“讓我猜猜,是否你修煉過什麽奇門功法,或者曾經得到過什麽高人的指引,讓你認為對于以後的結果來說,殺掉我爹才是正确的選擇呢?”

顧聽霜不動聲色,“還是說,因為我爹以後會殺了你,所以你要搶先一步殺了他?我猜猜,預測術,或是又是那個步蒼穹告訴你的?我查過此人的來歷,步蒼穹號稱是梵天明行星投身在塵世間的投影,頗有些神通之術。你在照着他的話做事嗎?”

顧聽霜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在寧時亭腦海中看見的那些似乎不屬于現實的場景,它像是寧時亭的夢魇。

如果是夢魇,如果是被人施以邪術操控,那麽他将幫他破除,因為他是他的獵物。

如果是預知,那他就更感興趣了。他一清二楚,寧時亭受那些記憶片段的影響很深刻,并且幾乎是直接按照那些記憶行事的。

為什麽?他為什麽如此相信那些幻夢?

顧聽霜沒有将話說盡,等着寧時亭自己出來為他解答。

然而寧時亭又愣了一下。

不同于往日他對他沒有底線的縱容和寵溺,寧時亭第一次面對他時,面容變得冷峻了起來:“殿下不要再問了,也不要牽涉其中。臣……有很多不得已的情況,暫時不能告訴殿下您。您只需要知道,我會站在您這一邊,如果您以後選擇歸隐山林,我會幫助您,如果您想……選擇其他的路的話,臣也一定站在您身邊。”

“有些事情不必問為什麽的,殿下,您只需要知道,我想殺誰,到這一步就好。”

他輕輕地将手,從他手中抽了出來。

顧聽霜看着他的神色,心裏跟着沉沉墜地,好像冰層破開了一絲裂縫,陰冷的風從中飒然鑽出。

寧時亭顯然已經不願再繼續說這個話題了。

他的問句死活戳動了寧時亭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他整個人仿佛都陷入了沉沉的思緒中。他站起身來,将手裏的東西放下,顯然不準備繼續再呆在這個地方了。

顧聽霜冷聲問道:“那我呢?你為什麽對我好,我至少可以知道答案吧?”

寧時亭的腳步頓住了,回頭看他。

那一眼的眼神是如此熟悉。

是他看了四年的某些人的眼神,是他第一天到他府上,隔着霧霭和他相望的眼神,曾經他讀不懂那是什麽,現在他明白了。

那是可憐,是憐憫。

可笑……

這個鲛人,自己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居然還來可憐他?

顧聽霜說:“收起你的憐憫,你再用這種眼神看我一眼,我就剜了你的眼睛。”

少年人眼中第一次蓬勃燃燒起了壓都壓不住的怒火,他眼神沉沉,手上青筋爆出。

指尖還殘留着寧時亭身上的香氣。

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麽這樣生氣,只在這一瞬間有了摔門而去的沖動。

他說:“我不要你可憐,寧時亭,你有這個功夫……不如多可憐可憐自己。我爹在外頭那些事,狼群和我都知道,我以前也是可憐你,沒告訴你罷了。他從來沒把你放進眼裏過,他用銀器就是為了防你,讓你來府上主事,也是忌憚你的力量,因為你在冬洲已經建立了威望,是不是?他快控制不住你了……”

他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有預想中的憤怒,也沒有預想中的撕破臉皮。

寧時亭很安靜地聽着。

然後說:“我知道。”

他站在門邊,燈影投下他修長的影子,看不出喜怒的樣子,聲音依然溫和:“殿下今日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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