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燈影随着門被關上後帶來的風輕輕搖晃,屬于寧時亭的影子消失在門後,“咔噠”一聲,風中的香味消失了,寧時亭就這樣走了。

這個地方本來就很寂靜,可是到這時候,顧聽霜才發現此地的寂靜。不知不覺中,他們兩人呆在這室內已經呆了一個下午和半個晚上。

顧聽霜靜立在原地,無言看着空空如也的門口。

明明走的人是寧時亭,但是他這些話卻像是沒傷到寧時亭半分,偏偏紮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思緒如麻,小狼在他身邊晃悠半天,最後跳上了他的膝頭,反而把他驚動了一下。

“……我随便說說的,你也不用當真。”

顧聽霜看着寧時亭離去的方向,喃喃道,“這麽不經說,誰還信你說要殺我爹?寧時亭,你自欺欺人就好,不要來騙我。”

他不知道寧時亭有沒有生氣,大抵是沒有生氣的,因為他對他永遠像是對小孩子。

想到這裏,他伸出手指在小狼額頭上輕輕一點,靈識化入,小狼的眼中金色的火焰亮起又熄滅,從“顧聽霜”身上跳了下去。

他操控小狼的軀體,爪子啪嗒啪嗒地走出去,循着記憶中寧時亭的氣息跟出去。

寧時亭沒有走遠,只是将之前磨好的一提核桃粉帶到了香閣偏院的一個小廚房中,準備用器裝着小火烘烤。

這個小廚房不常用,以前被寧時亭征用了用來制作一些香料需要的半成品,焚綠也會跟着過來看他制作。

偶爾他在香閣睡個午覺,侍從侍女也會在這裏為他做一些點心,替他煮茶。

總之不常用,寧時亭愛幹淨,雖然下人天天都過來擦洗,但是他一見鍋碗瓢盆竈爐都基本靜靜放了好幾天,總是擔心落灰,于是自己找了幹淨的布擦拭打掃了起來。

他是顧聽霜見過的第一個還需要自己動手打掃衛生的人,和他一樣,像個凡人。但是他做起事來不像顧聽霜靈根剛被廢掉那段時間的笨拙。

大約是寧時亭從出生起就是這樣,什麽事情都親力親為,雖然跟不上別人會用法術的步伐,但是也練就了做事麻利的風格,不給人添麻煩,也不會拖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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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聽霜在門邊蹲了一會兒,看見寧時亭清理完後,續上燈火,将要處理的點心和原料放入爐子中,小火燃燒。

這個工序大約是要盯着的,而寧時亭也習慣了這樣的等待,等火光亮起來後,就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發呆。

是真的沒有生氣,但是寧時亭很明顯在走神,想着其他的什麽事情。

顧聽霜就在門邊蹲着,蹲了好一會兒後,本來打算悄悄地走開——既然寧時亭并沒有生他的氣,那麽他也不必為此負責。

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鲛人又柔弱又脆弱,如果因為生氣又傷了身體,這樣十天半個月地好不了,到頭來還是他上心,小狼也會跟着一起哭鬧。

他甩了甩尾巴,寧時亭卻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了他,對他揮了揮手:“小狼來。”

顧聽霜就過去了。

他跳上寧時亭的膝頭,被寧時亭抓着兩只爪子拖到胸前,抱着蹭了蹭。

小狼的鼻尖濕漉漉的,貼上寧時亭的前胸,如常溫暖。

寧時亭低聲說:“小狼乖,別生氣。”

顧聽霜擡起眼,疑惑地看了看他,就見到寧時亭拍了拍他的頭:“回去讓飲冰別生氣了。”

說完又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算了,我去告訴他吧,你這個小家夥,大約也分不清輕重,會不會玩着玩着就忘事了呢?”

懷裏的小狼咕嚕一聲,又搖了搖尾巴。

寧時亭說:“陪我坐一會兒吧。”

他很慎重地抱着小狼,對他說話的語氣,就像對一個成人說話一樣。

隔着層層衣衫,顧聽霜感受到他身上的香氣和溫暖的體溫,卻也察覺到了寧時亭微微有些落寞的樣子。

鳳凰火燃燒跳動着,無聲地散發着最灼熱的光芒,明暗間,寧時亭眉目間多出了一絲讓人看不清的神色。

顧聽霜剛剛跟他說的那些話,其實他已經知曉結果,甚至有些東西,是他上一世臨死前就已經想明白的。

不是不知道,然後呢?

再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內心除了瘋狂的仇恨,除了那可以和最初狂熱的崇拜與追随相媲美的仇恨,剩下的只有無盡空虛。

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聯系只有顧斐音,寧時亭這個名字,是和晴王兩個字綁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是他養大的一把刀,淬血方成,至毒至冷,一旦刀刃揮刀向主人,主人死後,刀也會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

鲛人一族早就不存于世,他的師門中,認識的師兄師姐也都已經各自出師。他本身就是半路出家拜師,和那些從小就進入師門中學習的師兄不一樣,彼此也沒有建立親厚的同門情誼。他自知性情柔和內斂,沉默寡言,不怎麽讨人喜歡,大約也不好在之後上門打擾他們。

而步蒼穹本人,更是常年深居簡出,居無定所。上次他托送信過去,沒有人回答,同門師姐也告訴他說聯系不上步蒼穹本人,大約他的師尊已經神隐了,不願意再染凡塵俗事。他亦不可能再去給他添麻煩。

若是能殺掉晴王,若是殺掉晴王之後他還有命在,他又該去哪裏呢?

他的名字是那個人賦予的,他上輩子按照他想要他成為的樣子長成了,這輩子如果能結束這一切,他是否就能逃離“晴王”這兩個字帶給他的陰影呢?

思緒慢慢飄遠,多日不曾發作的夢魇像是又要有回溯的勢頭。

這幾天他忙,很少有能空閑下來的時候,自然也不會胡思亂想其他的東西,現在偶爾有這種可以閑坐的時候,反而讓人有些不太習慣。

“你在想什麽。”顧聽霜說。

寧時亭聽見小狼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仿佛是聽出了他的疑惑,居然還回答上了:“沒什麽,別擔心我。”

顧聽霜也懶得跟他解釋,他并不是在擔心他,他只是過來查看一下,他的獵物有沒有生氣,是否還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獵物。

想一想他現在能發出來的聲音,依然只有咕嚕咕嚕的聲音,顧聽霜就懶得說了,只是在這一剎那一下子沒控制住小狼本來的想法——他低下頭,輕輕舔了舔寧時亭的手指。

隔着手套,鲛人的手指依然有些涼,獸類滾燙的舌苔舔過去的時候,更顯得涼。

顧聽霜本來有些氣惱小狼不顧他的意願,私自舔咬寧時亭手指的行為,但是他卻因為這一剎那的奇異觸感而愣住了,從脊背到尾巴尖都炸了毛,幾乎是控制不住地,小狼的舌尖加重了力道舔過去,連牙齒都微微壓了下去,險些要壓出血痕。

寧時亭感受到了這一剎那他的不對勁,注意力也跟着轉移了:“小狼?”

他捏住小狼的爪子,湊近了觀察它是否有什麽異樣,顧聽霜卻猛地掙紮了起來,寧時亭一下沒按住,讓他咕咚一聲滾到了地上,然後倉皇地跑掉了。

顧聽霜不敢再過來見他了。

他從小狼的軀體中收回自己的靈識,回到自己的身體中的那一剎那,覺得身體發熱,喉頭也有些幹渴。

他無法理解自己這樣奇異的躁動是什麽,也無法理解自己前所未有的煩亂心緒。

寧時亭沒有生氣,也不為自己辯解,什麽都不說,只是去了另一邊房間,繼續給他做九珍合酥。

他無法理解。他生就天地靈識,能夠探查所有人的情緒,但是唯獨看不破寧時亭的。上次之後,寧時亭已經對他起了警覺之心,他也無法再像上一次那樣打暈他,然後去探知他真正的想法。

這樣的狀态讓顧聽霜感覺非常焦慮,有什麽東西逃離了他的控制,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自己手中流走的、抓不住的東西,但是叫不出那個東西的名字,好像從寧時亭出門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底的一部分也跟着被帶了過去。

……是什麽呢?

外邊傳來沙沙的響動,顧聽霜擡眼望過去,一只金色脊背的大狼擡着爪子扒住了窗口,正在努力想将頭拱進來。

顧聽霜正想過去把它放進來的時候,就見到它已經十分熟練地用鼻子拱開了一角窗戶紙,然後縮小了爬了進來,施施然地跳到了他身邊。

顧聽霜:“……你可以化人形了,何必再這樣費事進來。”

不過他也只是說一說而已,他自己比起成為一個人,更願意真的在靈山中當一只白狼,餐風露宿也可,只要能與風和月光同在。

金脊背狼很聽他的話,将他這句話當了真,默默化了人形出來。仍然是一個白衣少年的樣子,厚重的衣服從中劈出一條金色的脈絡。

顧聽霜說:“什麽事,突然過來?”

金脊說:“是感應到王有心事,特來此為王排憂解難。”

顧聽霜沉默了一會兒。

片刻後,他說:“有個人讓我總是走神,現在我……不知道,應該拿他怎麽辦?”

金脊慎重地思索了一會兒,詢問道:“王是怎麽想的?”

顧聽霜說:“我看不透他,他很神秘,很複雜,很……危險。”

金脊說:“既然這樣,我們便王除掉他,還是說,此人會成為您的獵物呢?”

他歪歪頭。

狼群化成人時依然保留着狼類的習慣,遇到疑惑不解的事情的時候,就這樣歪歪頭。

顧聽霜說:“是我的獵物,這件事你們不用插手。我會……我會親手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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