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可人
大院前身是舊時代建起的租界領館,一棟棟獨立小洋樓,紅牆灰瓦,鳥語花香,尤為雅致。
沈家在這片宅子裏又更突出,三層的樓,帶着前後院,後院又做了幾間平房,給傭人居住,還能擺放一些雜物,以沈老将軍在大院的地位,也對得起這樣的氣派。
主樓和平房之間隔着一條木搭走廊,到了紫藤花開的季節,長長藤蔓挂着緊簇花團,鋪滿了廊頂,再順着欄杆從四面八方垂落下來,将走道與外面徹底隔開,形成一個獨立的小世界,靜谧安逸,特別的美。
來到這裏半個月,白瑜最愛的就是這條美得很高級的走廊,搬着小板凳,拿着菜盆,看看周身紫色花串兒,幹活也有勁兒。
這時候到底比十年前好多了,沒那麽多顧忌,白嬸見侄女摘個菜都要跑到走廊裏,忍不住笑話她是資本家小姐的身,就是沒那樣的享福命。
白瑜反道:“她們的命可不好。”
白嬸一想,也是。
她家隔壁就住了個城裏姑娘,爺爺曾在街上有十幾家鋪子,成分不好,姑娘響應號召下放到農村,一晃十來年過去,在鄉下嫁人生娃,再想回城,已經是不可能了。
一代是一代的命,由不得人。
白嬸唏噓完別人家的姑娘,再想到自己家,也搬了個小板凳,坐到侄女旁邊,手裏拎着一件自己做的上衣,一邊縫着扣子一邊說好話。
“那個小陳,我看不錯,城裏人,在機械廠上班,搞技術的,又是廠長外甥,一個月工資有七八十,前途是不用說的,你嫁過去,以後就不愁了。”
她這個侄女,打小就生得俏,心氣也比同村女娃娃高,村裏那些漢子,她肯定瞧不上,一提還急,白嬸只能在城裏找。
誰知城裏的,她覺得合适的,侄女還是看不上,不是嫌長得不好,就是嫌工作不夠體面。
氣得白嬸劈頭就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麽條件,就一張臉能看,其他的,讀書不成,做事又懶,有點眼力見的家庭能瞧上你?”
不知道訓了多少回,侄女依然是這麽個臭德行,理都不理,倒是對雇主家的大孫子特別殷勤,做完了事就換身漂亮裙子,往前頭主樓跑,送水果送茶點送這送那,一進去,半天不回來。
時間一長,白嬸哪裏看不出來,這是豬油蒙了心,想攀高枝了。
那天沈菲說侄女在沈家大孫子房間裏呆了一晚上沒出來,白嬸心是慌的,後來門開了,也不知怎地就給圓過去了,但白嬸不敢掉以輕心,她是曉得自家侄女那點花花腸子的。
是以,白嬸鐵了心要盡快給侄女找個對象。
“人也長得周正體面,家裏把婚房,三轉一響全準備齊了,真說起來,是你沾光,反正我都答應了,你不去也得去。”
見侄女抿着唇,顯然不樂意,白嬸又道:“不去,你就回老家,也別指望我了,我沒那個本事,說不到你想要的好親事。”
白瑜本着去蹭飯,成不成随緣的心态,只能答應。
白嬸一看有戲,心情也不一樣了,把自己手上縫好了扣子的藍色棉布襯衣往侄女身上一搭,笑眯眯道:“你皮膚白,穿什麽都好看,等到星期天你去吃飯,就穿這了。”
這時候的棉布都是實打實,不摻假,但料子也偏硬,更有時下流行的化纖産物的确良,比棉布還貴,色彩亮麗,樣式也多,很受年輕人推崇,但穿上身舒适感并不高。
白瑜穿幾天古董款圖個新鮮就膩了,在街上逛了圈,想買幾件柔滑的絲織成衣,但開放初期,貨源充足的商場就那幾家,以白瑜四十年後超前的審美來看擺出來的一件件衣裙,款式洋氣點的,花色又不行,花色好的,款式又差了,總也挑不出自己特別喜歡的。
最後,白瑜逛累了,幹脆買了匹絲織布,自己畫樣子,拜托白嬸幫做一件長裙。
白嬸盯着白瑜畫的樣子看了半天,不太想做,指着露出鎖骨的領口說:“太低了,像什麽話。”
白瑜拿過來一張畫報,是沈菲從學校帶回來的,沒幾天又說不要了,叫她們随便處理了。
白瑜指着封面女郎清晰可見的鎖骨:“我這就露一半,她全露呢。”
白嬸立馬瞪眼睛:“她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跟人能比?”
人家是在國際上得過大獎的著名電影演員,經常在電視上露面,就算穿得露了些,那也是為了藝術獻身。
白瑜這麽穿就不一樣,純粹是抛頭露面,瞎臭美。
什麽是雙标,白瑜在白嬸這裏算是徹底見識到了。
最可氣的是,白嬸說了她一通,又态度一轉,別別扭扭地問:“我可喜歡她演的電影了,你們年輕人路子多,看能不能幫姑姑我要一份她的簽名照。”
誰說這時代沒有死忠粉,他們只是表達含蓄,更矜持更克制。
幫是可以,但白瑜也有條件,要白嬸手頭的所有票據。
八十年代中後期,随着不斷深化的經濟改革,國家取消了長達三十多年的統購派購制度,各種票據逐漸停用,白瑜把自己手頭所剩不多的票都拿出來換物品,還叫白嬸也別扣扣索索地攥着,再過幾個月這些全都要作廢。
白嬸哪裏肯信,以為侄女又要作妖,想歪心思。
“你去找忠叔問問,咱房裏那臺洗衣機,是拿工業券換的嗎?”
這時候的洗衣機都是單缸波輪,要手動換水,價格還貴,買一臺洗衣機,得花去一個人半年甚至更多的工資,不僅費錢,還得提供份額緊俏的工業券。
不過本城作為改革試點區域,工業券已經陸續作廢,買大件不再限制數額,諸如縫紉機,電視機,自行車這些用來炫耀家庭實力的硬件,只要有錢就能買到。
普通家庭購買能力有限,仍是緊着用,而像沈家這樣的大戶,就不存在這樣的煩惱了,連她們這種傭人房間,也是一套配齊。
莫怪小保姆歪心思多,由儉入奢易,安逸使人貪婪,從而堕落,不擇手段地想要更多。
忠叔是負責對外采買的管事,管着沈家的賬務,白嬸半信半疑,找他一問,還真不是。
“你問這個做什麽?你住這,什麽都不缺,該有的少不了,比城裏許多人家都好過不少,主家也不指望別的,你們踏踏實實做事,別想些有的沒的就成。”
忠叔也看出白嬸的侄女心術不正,但沒有實質證據,加上最近一段時間,女孩子還算安分,沒怎麽往主樓跑了,他就不好再說什麽,但心裏總會有個警醒。
不過說到洗衣機,也是怪。
主家每層樓配的洗衣機先後三天時間內都壞了,約人來修又得等個兩天,唯有白家姑侄房裏那臺最便宜的能用。
正應了那句話,貴,不一定就是對的。
沈菲回校住了,沈小姑單位有宿舍,這幾天都是在宿舍洗漱,唯有沈家兩個大孫子,不太方便。
沈時韞一大早就拿了幾件要洗的外衣褲遞給白嬸,禮貌地笑:“麻煩嬸子了。”
“應當的,應當的。”白嬸抱着衣服,心裏直嘆,這樣的男人擱在舊社會就是萬裏挑一的貴公子,誰家姑娘配得上哦。
沈時鈞從樓道路過,一只手提着一件夾克衫往肩上随意一搭,快步走下樓,到後院。
紫藤花下,少女捧着本英漢字典,一身碎花黃底的長袖連衣裙,裙擺垂到了腳踝,露出那麽一點細瘦白嫩,尤為可人。
男人眸底一暗。
少女擡頭望過去,微微驚訝。
大少爺怎地來這了,真是稀奇。
沈時鈞走過去,将肩上搭着的夾克衫扯下來,胳膊輕輕那麽一甩,就罩到了女孩頭上,眼前頓時一片黑。
“洗幹淨了,送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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