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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态度如此溫和,袁太傅心情稍稍平和了些許,開口勸說:“之前奉旨前來哭靈的十一殿下,十三殿下乃是陛下的手足,留在宮中照料倒也無妨,至于其餘宗親,關系已遠,長期滞留禁中難免惹人非議……”
溫晏然已經知曉袁太傅打算說些什麽——當日她接着鄭氏召宗室子女過來哭靈的名義,把她尚在建平的年幼弟妹,其餘兄姐留下的孩子,以及近支宗親,全部集中到宮中,在外人看來,顯然有着軟禁為質的意思。
不少人也能理解溫晏然的所為,如今先帝剛剛駕崩,新帝繼位未久,連大典都沒有舉行,缺乏可靠根基,建平城內表面看起來尚且算得上平靜,實則因為新舊交替而暗流湧動,如果有人想趁機廢黜溫晏然,另立其他皇室子女為帝,未必不能成功。天子為防萬一,幹脆将所有可能的威脅項擱在自己眼皮底下,也是人之常情。
袁太傅想勸溫晏然将人放回去,免得朝臣議論新帝待宗親嚴格。
溫晏然把“這樣正好”的心裏話給咽回去,一本正經道:“如今天氣寒冷,宗室中不少稚兒,年幼體弱,每日奔波兩地于身體不利,等不必再哭靈後,朕自然讓他們各歸各處。”
皇帝駕崩,天下人都要為其守孝三十六天,所以滿打滿算,那些溫氏子女也只需要在宮內住上一個多月而已。
袁太傅遲疑片刻,還是道:“可是自從宗親入宮後,城中流言不斷,恐傷陛下清譽。”
溫晏然負着手,含笑:“朕心中無愧,自然不懼人言,而且為人君者,哪裏能避免天下人議論呢?”
袁太傅微微一頓,最終還是點頭稱是。
以他的城府,當然能看得出來面前的小皇帝不但沒有懷疑自己的話,甚至還頗為信任自己,卻沒有因此采納自己的谏言。
為了維護自身的忠臣形象,袁太傅顯然不會在皇帝面前做出太過強硬的表态,在意識到新帝已經下定決心要把人留在宮中,只得做出妥協。
而且袁太傅隐隐覺得,天子這麽做,說不定還有些更深的顧慮在其中。
倘若溫晏然之前把人都聚集到宮中,卻又因為袁太傅的緣故,将那些宗親放歸,差不多就算是坐實了以這些人為質的意圖,往昏君的形象更靠近了一步。
如今堅持己見,把所有人留到喪期結束,只要中間沒出什麽事情,溫晏然之前的那套不讓小朋友們因奔波受累說法,至少在表面上能被旁人接受。
袁太傅繼續講解羽林軍的情況,這支軍隊是天子之羽翼,負責拱衛皇朝,其地位至關重要,選人标準也異常嚴格,天下二十一州中,只有包括建州所在的中心十二州的良家子才有資格被選入其中。
溫晏然忽然道:“既然如此,羽林衛中應當全是中原人士才對。”
她想起當日所見的鐘知微,對方的長相就帶着明顯的異域特點。
袁太傅猜到天子的言下之意,解釋了幾句:“昔年為了穩定邊境,曾将邊民內遷至中原腹地。”
對于大周來說,位于中心的十二州是自家的基本盤,靠外的九州,多有胡夷之民,風俗與中原不同,朝廷對這裏的統治力也有相對有限,有時以打壓控制為主,有時則以懷柔為主。
溫晏然詢問:“邊人內遷後,官中與民間待之與本地人如一嗎?”
袁太傅微微垂首:“官府多有安撫,民間因之面貌風俗與己相異,多有排斥。”又道,“而且邊人家國之念淺淡,陛下日後施恩之時,也不可掉以輕心。”
溫晏然表示了解。
如果官府沒有安撫的話,像鐘知微那樣的身世應該無法被選入羽林內,但民間的風俗習慣卻并非一兩天便能扭轉過來,而且這種安撫,多半也只是些面子工程,鐘知微就算進了羽林,也無法跟真正的中原派系融合到一塊去。
當日少府令找鐘知微要佩劍,恐怕不止是因為鐘知微恰好在執勤,也是因為對方缺乏根基,安排起來比較容易,就算出事了也無關緊要。
考慮到天子大病初愈,袁太傅每天只講一個時辰的課,到點就告辭出宮,溫晏然也從座上站起,親身相送,一直送到前殿那邊才停步。
值勤的大臣們瞧見這一幕,心裏一時間大覺安慰——天子如此知禮重道,想來不會重蹈先帝的覆轍。
溫晏然之所以堅持親自送太傅離開,一面是沿途認一認皇城的建築布局,免得自己家長什麽樣都鬧不清楚,一方面也是借機外出活動活動——好的身體是敗壞家族産業的基礎,她可不想還沒開展自己的昏君計劃,就中道崩殂在了體弱上頭。
現下已至初冬時節,今年天氣冷得比往年要早,七八天前還在下雨,然後就是雨夾雪,到了昨天,已經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大雪,一行人往回走的時候,天上再度飄下了雪花,宮人忙為天子打傘,池儀還将特意帶出來的大氅披在了溫晏然身上。
溫晏然本就穿着厚實的裘衣,外頭再套一層,看起來頗有些蓬松臃腫。
她向池儀笑了一笑——對方如今還沒有明确的司職品級,卻可以沾手皇帝的部分內務,其中固然有旁的宮人們顧忌天子看着其人,相處時願意容讓一二,也是因為池儀本人性格聰穎機敏,否則以宮廷嚴酷的職場環境,早就被人不顯山不露水地擠兌回了漿作司。
張絡笑呵呵道:“陛下,咱們現在回宮麽?”
溫晏然:“不急,先随朕四處走走。”
也許是今年雪下得早,宮苑內的梅花也開得早,溫晏然瞧見邊上有數株罕見的綠梅已經開始抽苞,就駐足看了兩眼。
這些綠梅頗得先帝喜愛,要不是因為移栽後難以存活,早就盡數種到了瑤宮桂宮那邊,往年只有受重視的子女及大臣才能得賜,以皇九女偏居于桐臺的待遇,顯然是沒得到過這些綠梅,管理花草的內侍擔心皇帝觸景生情,回憶起當年不得志時的日子,大着膽子道:“若是這些綠梅惹得陛下不喜,奴婢這便将它們鋸了。”
溫晏然搖搖頭,不在意道:“挺好看的,鋸掉做什麽。”
內侍本有些不解,怔然片刻,忽的反應過來,溫晏然确實不必耿耿于懷,畢竟她已是綠梅的新主人。
而且不止是綠梅,整座宮苑,大周的天下,如今也都屬于她了。
溫晏然一時興起,伸手折了一枝,賞玩片刻,又随手遞給侍立在一旁的池儀,并讓對方回去的時候記得供在瓶中。
折完綠梅後,溫晏然帶着随侍的宮人一路向東閑逛,同時默默觀察着宮苑內的情景。
先帝末年朝局動亂,不管是前朝還是後宮,都有大批人員遭到清洗,整個宮苑中雖然還是維持了基本的皇家氣象,但難免顯得有些空落。
溫晏然聽見遠處有隐隐的哀泣之聲,詢問左右:“是有人在哭麽?”
池儀回禀:“是栖雁宮中的人在哭泣。”
溫晏然點了點頭——為了方便管理,她把先帝留下的妃嫔給集中安置到了栖雁宮內,其中就包括如今尚在宮中的十一殿下與十三殿下的生母,以及部分先帝晚年所納的新人。
随行的侍從們看見天子只是随口一問,似乎并不在意此事,也就不再多言,跟着對方慢慢行來,最終停到了天桴宮外頭。
從地理位置上看,天桴宮與太啓宮連在一塊,一向被視作皇城東部的延伸,溫氏太廟就坐落于此,也是國師本人及其屬官的辦公與居住地點。
——這一代的國師溫園號為驚梅,居處也多種梅花樹。
天桴宮內的人多做道士打扮,雖然遠離朝堂,卻比太啓宮那邊更為行止有度,望之秩序井然。
有人注意到宮門前的天子一行人,立時過來拜見,溫晏然颔首,示意對方免禮,又笑道:“既然來了天桴宮,自然要見一見國師。”
正常情況下,整個天桴宮都不太搭理外頭的事,就算遇見朝臣求見,也大多婉拒,但皇帝身份貴重,想去哪裏便能去哪裏,一個衣飾莊重的道官立刻前來溫晏然引路,将她帶至國師的居處。
溫園此刻正在看書,見到天子過來,本要起身為禮,卻被溫晏然出言免去。
剛登基的天子負手而立,看一眼張絡等人,不必多言語,身邊随從皆知機退下,天桴宮的道士也不敢停留,将空間讓給皇帝與國師。
溫驚梅靜默不言,侍立于側,等待面前的皇帝說明來意。
溫晏然微笑:“今日前來,是請兄長再助我一次。”
溫驚梅不問相助何事,而是道:“何談一個‘再’字?”
溫晏然反問:“當初難道不是兄長将我的名字遞給先帝的麽?”又緩緩道,“不過擁立之功,單以一個‘助’字論,倒是淺薄了。”
溫驚梅看着面前的遠方堂妹,微微搖頭:“天命的确在陛下身上,臣并無寸功,當日先帝詢問時,臣不過實言轉告而已。”
溫晏然唇角微翹,目中卻沒有半絲情緒:“既然天命在我,那兄長何妨看在天命的份上,順命而為呢?”
溫驚梅察覺到,面前的小堂妹雖然言笑晏晏,但天子之勢已初見峥嵘,雖然是在商議,語氣中有着不容違逆之意。
他也确實沒有違逆的餘地。
國師閉目半晌,他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卻從天子的态度中感受到了某種不詳之意,再睜眼時嘆道:“溫氏負人多矣。”
溫晏然微笑:“兄長雖然不涉朝堂争鬥,卻是個洞若觀火之人。”又開口詢問,“那依兄長所見,如今又當如何?”
溫驚梅默然無語,末了道:“既然陛下有意,微臣敢不奉命,只是天桴宮素來只專注太廟諸事,此事塵埃落定之後,還請陛下待之如初。”
溫晏然語氣更是柔和:“國師放心。”
池儀等人在外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然後才看見溫晏然出門,她沒在天桴宮內多待,直接擺駕西雍,随行者老老實實地跟随在側,走到半路的時候,池儀看見那位天子忽然擡起頭,向着天空自語,聲音中隐有冷嘲之意:“天命麽……”
對方說話的聲音過于輕微,池儀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聽錯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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