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先帝停靈期間,袁太傅每日都會過來授課,各處的宮人們都經常能看見送太傅離宮後四處閑逛的陛下,想來小皇帝以前在桐臺悶得太久,有機會自然要倒出走走。

這一日,袁太傅在講完課後,特地詢問了下天子的身體狀況,提醒對方冬日寒冷,近來又多風雪,散步時要注意莫要着了涼。

溫晏然随意一點頭,忽然道:“那位季統領身體如何,可痊愈了?”

袁太傅面露為難之色,嘆息道:“老臣曾叫人去看過季統領,說是如今還不能起身。”

溫晏然:“既如此,就教太醫過去瞧瞧,如果不肯見,就多派兩回。”看袁太傅還想說些什麽,補了一句,“就說是朕讓人去探望他的,請季卿注意保養,等他身子好了,朕還有仰仗之處。”

其實在季統領傳出生病的消息後,袁太傅等人曾請過太醫去幫對方看病,結果都以被對方用各種理由拒于門外。

袁太傅隐隐感到,天子今日所為,明面上是安撫季統領,但仔細體會,卻也帶着些威懾之意,略勸了幾句,發覺不能改變溫晏然心意,也就應承了退下。

送走袁太傅後,溫晏然在庭中站了一會,她如今已經完全回憶起來那位季統領究竟是什麽人——評論區提到過,身為天子近臣的季躍對溫氏頗有不滿之意,本想在先帝喪期謀反,卻因為顧慮重重,加上缺乏合适的機會,所以選擇放棄,其人性情如驚弓之鳥,一旦受到刺激,就容易做出過激的選擇。

溫晏然負手看着宮苑中的雪景,過了一刻左右,池儀輕聲走來,在她邊上說了幾句話,溫晏然微微颔首,表示聽見,卻并不立刻說些什麽,又出神半晌,才道:“喊他過來罷。”

溫晏然喊的對象是張絡,他與池儀一樣,都是驟然提拔到天子身側的小人物,卻十分能穩得住,對待之前就侍奉在溫晏然身邊的老資格近侍的态度更是恭順謙卑,竟也十分順利地被皇帝周邊的宮人接納了。

張絡現下過來,是向坐在木榻上的皇帝彙報自己今日的所為。

“奴婢按陛下的吩咐,去找了鐘校尉……”

張絡小心回答,其實在皇帝剛剛吩咐他辦事時,這個混跡于宮廷底層的小內侍更多是感到畏懼與驚訝,但他迅速意識到,面前擺着的是一個絕好的晉身之階。

衆所周知,由于不受重視的緣故,昔年的九皇女身邊并無可靠近臣,如今少府中諸位有品級內侍的年紀都已然不小,張絡想,只要能讓陛下覺得自己足夠好用且足夠忠心,那麽天子在提拔人時,難道還不會給心腹之人高位麽?

木榻上,裹着白貂裘的溫晏然倚靠着身側的憑幾,半閉着眼,一言不發地聽着張絡的彙報,從頭到尾都沒給出半句評價,等人說完話後,微微颔首,示意張絡退下。

張絡揣摩不透天子的想法,行禮後站起身,輕手輕腳地退到門邊,剛要邁過門檻時,又被裏面的人喊住。

溫晏然睜開眼,清淩淩的目光在他身上輕輕一掃,就在門前的小內侍忐忑地揣度起皇帝是不是又打算吩咐什麽事情時,卻聽這位天下至尊開口道:“這幾天雪一直不停,你在外奔走時記得多穿件衣裳。”又向身邊女官道,“罷了,将昨天收拾的那件皮裘拿過來。”

這件皮裘是她作為皇九女時的舊衣,宮人們不敢丢棄天子在桐臺時的舊物,全都好好地收拾了起來,溫晏然昨天散步時,看了兩眼女官們收拾衣物,順便記下了那件皮裘。

內官自然不能身着逾制的服飾,不過考慮到昔日皇九女的生活待遇,溫晏然的舊物中,也實在沒什麽逾制的器物。

張絡的動作微微頓住,随即垂首躬身,向着天子再度拜了一拜。

冬日太陽落山的早,蒼穹上無星無月,黯淡得就像是鋪了一層厚厚的黑氈,皇朝中的主要殿宇、道路上已陸續點了燭火,其中以被用來停靈乾元殿最為燈火通明,溫晏然如今所居的西雍宮次之,其它區域由于現在人手有限,就難免顯得冷清寥落一些。

一個年輕宮人辦完差事後,被屋外的冷風一撲,決定抄小道往回趕,不料卻在宮苑內迷了路,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随身帶着的舊燈籠也熄滅了,只能摸着黑慢慢往回走。

她走了半刻左右,忽然聽見遠處風中傳來了一種十分熟悉的,令人心下戰栗的聲響。

那是禁軍行走時身上甲胄發出的聲音,先帝末年,前朝後宮都被這位暴君清洗過數次,年輕宮人一聽此音,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化作一塊頑石,一動不敢動。

直到那隊人馬離開很遠後,這位宮人才稍稍松了口氣,但旋即又察覺到不對——禁軍若是奉召入宮,或者宿衛宮苑,又為何不點帶着照明之物,反而跟自己一樣摸黑前進,倒像是刻意在掩人耳目一般?

這隊禁軍雖然沒有攜帶照明之物,但行動時卻十分熟絡,在靠近皇城中前朝與後宮的分界線時,分出一半人馬往北邊去,直撲栖雁宮,剩下的那一半則不動聲色間将西雍宮團團圍住,争取做到一只蒼蠅都飛不出來。

——當初溫晏然不顧朝臣勸阻,執意将宗室子女留在宮中,并為了方便管理,将這些人集中安置在栖雁宮的偏殿內,正方便了有心人一網打盡。

今夜似乎格外安靜,在這些禁軍包圍西雍宮的時候,竟然沒有一隊巡邏的隊伍恰好路過此地。

直到禁軍将西雍宮圍得密不透風,為首之人才喝令手下開門,身材魁梧的副将上前兩步,直接擡腿将大門用力踹開。

大門砸在石牆上,發出一聲巨響,而那踹門的副将早已經帶着手下人一陣風似地沖進了正殿裏頭。

在完成包圍時便已沒必要繼續隐瞞行蹤,這隊禁軍早已點起火把,将西雍宮內外照得燈火通明。

過不多時,那位率衆沖進殿內的副将面色鐵青地從殿中跑出,快步走到為首者身側,壓着嗓音道:“大人,裏頭沒人。”

這座宮殿內不但沒有皇帝,甚至連近侍都沒能找見一個。

就在副将出來彙報的時候,負責尋找宗室子女的那些禁軍也傳回音訊——栖雁宮跟西雍宮雖然位置不同,但在空曠程度上,卻保持了相當高的一致性。

副将聽見身邊有鐵甲撞擊的輕響傳來,竟是親衛中有人開始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們憑着一股膽氣沖入宮中,結果卻撲了個空,一些名為“後怕”的情緒便慢慢浮上了心頭。

——大周立國三百餘年,哪怕身為叛軍,心中多少對溫氏懷揣着些敬畏之意。

副将有些着急,道:“咱們的行蹤既然已被察覺,索性直接沖出建平,小皇帝一時半會也未必追得上。”“

為首之人默然半晌,忽然搖了搖頭,語氣堅定:“不,此刻還遠沒到該出宮逃竄的地步。”

火光畢剝作響,照應在為首者的面頰上,倘若有相熟者在側,必定能認出,此人就是如今的禁軍中衛統領,季躍季将軍。

季躍面色陰沉如水,他到底老于世故,很快壓制住了心中的焦躁之情,本來因為緊張而混亂的思緒也慢慢清晰了起來,推測道:“如果溫九對咱們的行動有十成的把握,在看出不對時,就不會是躲着你我,而是派人将咱們直接抓捕下獄。”

副将恍然:“也是,她若是底氣十足,白天那會也不至于派太醫過來摸咱們底細。”

季躍冷笑一聲:“溫九今年還不滿十五歲,在朝中又沒有心腹,如今不正面應戰,而是選擇躲藏,看似早有謀算,卻叫咱們瞧出了她不過色厲內荏而已。”原地伫立片刻,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中已滿是厲色,“此人是在拖延時間,倘若咱們當真被吓得退出建平,就正中了她肅清宮苑的計謀。”

禁軍的職責是護衛皇城,其中人員俱都出身清白人家,多受大周恩澤,就算季躍是禁軍中衛,也不能調動麾下所有兵馬,今日随他進宮的,都是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心腹兵将。

也正因如此,倘若季躍這群人趁夜離開,那剩下的禁軍,就必定會倒向小皇帝那邊。

季躍:“咱們在建平經營多年,在外面卻毫無根基,一旦離開,便算是失了地利,只能投奔旁人,不如留在此處,只要将小皇帝找到,就能一舉翻盤。”

副将有些焦急:“可太啓宮這樣大,咱們又不曉得小皇帝跑到了什麽地方去,到底該如何抓人!”

他還有句話沒說完——太啓宮占地已經足夠寬廣,北側還緊鄰着桂宮與瑤宮,他們要真一點點翻找過去,估計建平城內的忠君人士早就聽見風聲,趕過來勤王。

季躍分析:“她不是自己走的,身邊還帶了一群宗室子女,行程不可能快,所以跑不了太遠,而且宮裏面咱們的人也一直沒給出消息來……”目光一凝,篤定道,“溫九是去了天桴宮!”

天桴宮是國師所居之地,而且歷代國師都出自溫姓,血緣關系注定他們的權勢與皇權緊密相連,而旁支的身份則限制了這些人直接染指皇位,對剛剛登基還沒有足夠可靠人手的溫晏然而言,算是難得的值得信任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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