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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晏然笑了一下,伸手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當”的一聲丢到另一只空盒子裏,向着階下之人輕輕颔首:“朕那位七哥雖然不成器,但最後也還是盡其所能,給朕找了一點麻煩。”
溫見恭死前喊了一嗓子,指責溫晏然為了争位而殺兄,當時殿中那麽多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就算理智知道并非如此,也難保不會心生疑慮,再加上她把宗室子女都扣在宮內,更是隐隐讓人覺得她是擔心旁人動搖自己的皇權,才非要将所有潛在的競争者都扣在手中為質。
季躍趁着溫晏然信譽動搖的關口,打算借着夜色的掩飾潛入皇城,斬殺新帝與栖雁宮內的宗室子女們,并将這個罪名推到溫晏然本人身上。
大殿前方,擁裘而坐的溫晏然看着季躍,唇角微翹,慢條斯理道:“……等到天亮以後,旁人得到的消息就會是朕忽然間心智失常,決意将所有宗室子女害死,幸好十一妹跟十三弟他們在宮內多少有些勢力,拼鬥之下,自然是兩敗俱傷,縱然近支的宗室子女們近乎傷亡殆盡,不過朕這位暴君也在混亂中身死,也不算沒有好處,當時皇城中混亂一片,身為禁軍中衛統領的季統領雖然尚未痊愈,也不得不強撐病體,過來主持大局。幸好季統領世代在禁軍中為官,自有威望,振臂一呼,旋即成功控制住了宮中局勢,實在是可喜可賀。”
她一面講述,一面又抓了一把棋子,一顆顆丢到邊上的盒子中,“當當”的聲響就像一根根銅錘,不斷敲擊在季躍的心上,他的身體因此變得愈發僵硬起來,最後豁然擡起頭,向着上首的少年天子厲聲道:“非我叛逆,而是溫氏負我!今日若非棋差一着,就該讓溫氏以血還血!”
他聲色俱厲,沙啞的嗓音中像是藏着尖刀,池儀與張絡都是膽大之人,猛然間聽見,就像耳邊憑空響起了一個霹靂一樣,忍不住感到一絲驚眩,但溫晏然依舊神色從容,她凝視着地上的叛将,片刻後竟然大笑起來:“殿中并無外人在,朕誠心相待季統領,可季統領卻為何遲遲不肯明言?”
聽見這番對話的三人裏頭,鐘知微茫然得就像一個游歷于政治局勢之外的閑散武将,至于池儀跟張絡雖是新帝身邊近侍,奈何就業時間太短,也沒能把控到溫晏然的心思變化,只注意到那位滿面憤怒之色的季統領忽然變得有些僵硬起來,雖然雙眼依舊死死盯着天子,但卻不再說話。
溫晏然下面的話為三人解開了疑惑:“季統領說是想讓溫氏以血還血,但以血還血之後呢?”微微搖了搖頭,“溫氏近支又不止建平中有,若是都城中有資格繼位之人全數身亡,那朕那位好四姐就能從容進京了——難道季統領忙了一場,只是為了讓四姐登鼎大位?還是季統領早就為溫謹明的王氣折服,自甘為其馬前卒?”
季躍面上出現一絲憤然之色,當即否認:“我怎會願意受溫四的驅使!”
溫晏然點了點頭,笑道:“朕也這麽想,季統領與其投靠四姐,還不如投靠朕呢,畢竟朕剛剛登基,手邊可用之人實在算不上多啊。”
話音方落,一整晚都成功保持住穩定心态的鐘知微,池儀以及張絡三人,臉色都禁不住有些發白。
溫氏享國多年,對于大周的許多人而言,天子至高無上的觀念已然深入人心,哪怕三人剛剛經歷了一場叛亂,也不願細想“可用之人實在算不上多”的含義,但他們都有着基本的政治素養,就算不去深思,也從中體會到了一絲朝局平靜表象下的波詭雲谲。
溫晏然看着季躍,緩緩道:“就算沒有四姐,也有別的王侯,除非你有把握同時除掉所有的宗室近支,否則以血還血的最後,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她唇邊依舊帶着笑,但季躍卻從天子面上的笑容裏體會到了猶如刀鋒般的凜冽之意,面色變幻再三,終究長嘆一聲:“陛下……聖明。”
溫晏然靠着椅子上的軟墊,先數了五枚棋子,依次扔到另一只盒子裏,才悠然道:“季統領耐心還是不夠,但這樣好的機會擺在面前,也難怪你按耐不住,畢竟倘若不趁朕根基未穩時行廢立之舉,等朕羽翼漸豐後,禁軍的中衛統領就很難有造反的機會了。”
作為與溫晏然距離最近的宮人,池儀此刻已然完全理解了天子話中的意思——季躍不是要把溫氏近支全數殺死,而是殺死大部分,同時将罪名推給有前科的溫晏然,然後扶持幸存者登基。
死人是沒有價值,一個剛剛登基的死皇帝的價值也說不上多高,那些擁護皇權的忠臣在發現溫晏然駕崩後,為了穩定局勢,說不定就得對掌控住宮禁的季躍做出一定妥協。
如此一來,在展現于外的故事中,季躍并非叛逆,而是平息了宮中紛争,擁有救駕與擁立兩重功勞的大功臣,之後最差也能跟袁太傅一樣,做一個輔政大臣。
雖然事情已經算是塵埃落定,回想這幾日的情景,池儀還是感覺出一絲驚意——其實陛下手上的兵将并不多,要是跟季躍正面交戰的話,勝算并不大,畢竟這名中衛統領護衛皇朝多年,根基深厚,也熟悉道路,若是在将栖雁宮跟西雍宮的人手調離時風聲洩露于外,季躍也不會順着那條宮巷急急過來,被堵個正着。
至于陛下為什麽不提前将季躍打算謀反的意圖說出來,與其他大臣們商議對策,恐怕是缺乏證據,才想要以身做餌,誘敵出洞。
如此看來,新帝年紀雖小,但行險如此,竟是個滿身鋒銳之氣的天子。
其實池儀對溫晏然的揣測并不完全正确。
溫晏然想,整個朝廷內,未必沒人發現季躍的打算,但卻沒一個人過來提醒自己,這些人未必盼着她死于季躍手中,或許是想趁季躍動手時過來救駕,施恩于天子,順便展現下實力,好讓小皇帝知道,想要安安穩穩地待在皇朝中,就離不開他們的保護。
若是溫晏然提前揭破季躍的謀算,讓人把這位素無惡跡的中衛統領捉拿過來,一定會遭到來自朝臣的勸谏,一面會打草驚蛇,讓季躍等人蟄伏下來,伺機再動,一面也會進一步動搖自己本就不算深厚的威信。
——即使是昏君,也得有着基本的朝堂控制力,否則就不算昏君,而是純粹的傀儡。
溫晏然凝視着地上的季躍,她眉峰如刀,雙目則猶如深潭,不笑時便有一種凜厲之氣,此刻捏着棋子的手指無意間緊了一瞬,随即放緩力道,将棋子擲入另一只棋盒當中。
在被俘之後,季躍被權勢沖昏的頭腦逐漸清明過來,也隐約猜到自己只是新帝與朝臣角力當中,被用來殺雞儆猴的那只雞,面上忍不住泛起一絲自嘲的冷笑,他往上方看去,忽然說了一句與現下形勢全然無關的話:“陛下從剛才開始,手中就一直拿着棋子。”
溫晏然唇角微翹:“不是棋子,是籌碼,棋盒中統共七十三枚,代表季家的人頭數,左邊盒子裏的籌碼歸朕,右邊盒子裏的歸你——你交待得越多,能留下的人頭就越多。”掃一眼盒子裏的棋子數,“既然朕替你交代了叛亂的經過,那有四十一枚棋子,便從你的籌碼,變作了朕的籌碼。”
“……!”
季躍愣愣地看着高臺上的皇帝,忽然雙目圓睜,大吼一聲,向前猛地撲去,鐘知微一直留神,當下及時出手,手中刀身連鞘砍在季躍腰側,将這位禁軍統領打得委頓當場,口鼻見血。
鐘知微還不放心,膝蓋抵在季躍背上,将人下死力按在原地。
在季躍意圖反撲到被重新控制住的整個過程中,溫晏然一直安然坐于原位,似乎料定了對方決計無法成功。
池儀與張絡侍立在皇帝兩側,他們在理解了溫晏然言下之意時,感到背脊上生出了一層冷汗——事到如今,兩人總算明白,溫晏然雖然沒讓審訊之人拷問季躍,卻在不斷用言語給對方施加壓力。
對季躍而言,這近乎于誅心之論!
在大周,叛亂乃是不赦之罪,而且必定株連親族,季躍早知季氏族人不可能被全部赦免,但溫晏然的行為,卻讓季躍清晰地體會到,是自己親手拿起了鍘刀,一個個砍下了親人的頭顱。
季躍再看着溫晏然手邊的棋盒時,目中已泛起血色。
溫晏然笑:“犯上作亂在哪朝哪代都是株連全族的不赦之罪,朕今日有意從輕發落季氏,留存一點血脈下來,季統領不謝朕,倒還怪朕。”抓了數枚棋子,向着地上的人道,“既然如此,這一回朕先不開口,讓季統領先說。”
叛亂經過已經被溫晏然看得極明白,光就眼下的事,季躍其實沒什麽可交代的地方……
季躍擡首,目光與溫晏然視線相觸,旋即像是被燙着了一樣飛快垂下頭顱。
九皇女不受先帝重視,常年居于太啓宮內,無師無友,就算天資聰穎,遇事又怎會像如今這般洞若觀火?
這世上難道真有生而知之者嗎?
季躍并不懷疑是袁言時或者溫驚梅給皇帝支的招,畢竟若是此二人主導局勢的話,無論如何也不會将皇帝置于險境當中。
一滴滴汗水從季躍額頭滴落到地面,在心靈身軀皆受重創的情況下,季躍心中憤怒之情逐漸消退,替代出現的,是一種并非源于溫晏然身份,而是源于溫晏然本人的強烈畏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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