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等那位郡長史說完後,盧沅光主動出列,先向天子躬身行了半禮,才道:“據臣所知,臯宜郡位于徐州以南,約有人口十七萬,郡中多良田,畝産約兩石……”她回憶着此前整理的文書上的相關內容,将臯宜郡的情況向其他朝臣細細說明,末了又補充了一句,“況且此地郡守前年曾征發過徭役,使人開荒田、興修水利,而且去年跟今年的雪災,都集中在農閑時節,既然春種秋收都不曾誤,縱然有災,又何至于饑者盈路,餓殍相枕?”

聽着盧沅光的話,臯宜郡長史的面色慢慢難看起來。

其他朝臣也逐漸醒悟,方才那年輕人言辭雖然懇切,但多是泛泛之談,等盧沅光把數據切實地列出來後,便顯得格外站不住腳。

王齊師笑:“盧侍郎果然博聞強識。”

盧沅光微微欠身,表示不敢當。

她也是世家出身,此前多少有點不擅實務的毛病,原本就算能想到這些事,思路也不至于那麽清晰,今天之所以會表現得如此出色,主要還是受天子的影響。

溫晏然喜歡把不同年份的數據列出來對比了看,還常常提問,盧沅光一開始也不是都能答上來,幸好天子寬宏,沒有因為她業務水平不夠就加以責備。

在盧沅光看來,與之前禦前奏對的難度相比,今天那位郡長史的口才其實也就一般……

臯宜郡的郡長史自然發現事情不妙,卻還是沒有改變口風,硬着頭皮道:“世情複雜,令君不可只看紙面數字。”

溫晏然隔着屏風笑了下,覺得這倒算是一句真話,只是不太适合放在現在這種場合。

盧沅光一甩袖子:“不以歷年奏報為準,難道僅以你二人口中所言為準麽?”

臯宜郡的郡長史直起上身,昂然道:“令君若是不信,可請人蔔之!”

“……”

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跟适應,溫晏然已經不是剛來那會的兩眼一抹黑狀态,她知道對方提議用占蔔來得出結果,不是小看朝中大臣的智力水平,而是因為這的的确确就是當前時代用來确定事情真相的常用手段。

換在旁的時候,朝臣們不會多想,不過昨天才因為玄陽子的事情遭遇了天子的教育,今天一早又迎來了袁前太傅的批評,很難不因此發散思維。

盧沅光也是蹙起了眉,冷冷地盯着那位郡長史,片刻後道:“足下所說的請人蔔之,莫非是打算請國師為蔔麽?”

臯宜郡長史:“天下皆知,若非國之重事,不可請蔔于天桴宮,想來京中能人衆多,不若擇一賢者問蔔。”

盧沅光聽到此處,心中更是明白,倘若事情真的發展到靠求神問蔔來判斷結果的地步,而那位玄陽子又還活着的話,那多半得被推薦上來幫忙占上一卦。

“既然足下言之鑿鑿,那敢問臯宜郡中,共有多少災民?”

臯宜郡長史:“流離失所者,越有兩萬餘。”

屏風後的溫晏然單手支頤。

臯宜郡十七萬人口,兩萬餘災民,單從數字上看已經很多,而且這個時代的人聚族而居,族群人數越多,抗風險能力也就越強,按照那郡長史的說法,假若有兩萬人流離失所的話,等于說大部分家境貧寒的小戶人家都沒能抗住此次災難。

盧沅光:“那今年秋收幾何,赈災支出幾何?”

說到這裏,那位臯宜郡長史已經有些答不上來,只勉強說了兩個數字。

郡長史記不清楚,但盧沅光卻記得很明白,她朗聲道:“據你所言,臯宜郡今年秋收情狀反而較往年為佳,縱使赈災有所耗費,又如何會導致兩萬流民?”

郡長史張口數次,卻都沒能發出聲音。

盧沅光向前躬身:“此人所言大有不盡不實之處,還望陛下明鑒。”

臯宜郡長史面色一片灰敗,在他身後,襄青郡長史索性用衣袖遮住頭臉,身體微微顫抖,一副無顏見人的模樣。

就在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的禦史大夫賀停雲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拉開對方的手臂,讓所有朝臣看清此人現在的模樣。

視野被屏風打了物理馬賽克的溫晏然将目光投向身側內官,後者也十分機靈地把殿中的情況小聲告知給了天子。

相比于一直侃侃而談的臯宜郡長史,被大部分人當做背景板直接忽略掉的襄青郡長史,那張嘴其實也沒閑着,他趁着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時候,悄悄将郡中的文書取出,撕碎了吞入腹中,用實際行動提醒了溫晏然,現在約莫已經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

賀停雲:“按周律,僞寫文書者,當罰為官隸。”又道,“此人于殿上公然損毀文書,當加重一等。”

襄青郡長史先俯身一拜,然後才勉強道:“文,文書乃下臣所毀,一應處罰,下臣自受之,只望諸位令君莫要因此牽連太守。”

王齊師拂袖:“做屬吏的行徑狂悖,自然是上官的過失,況且你将文書吞入腹中,旁人便不曉得你來京究竟所為何事麽?”向前一禮,道,“陛下明鑒,襄青、臯宜兩郡太守失德,臣請奏,派禦史征詣二者刑部。”

征詣刑部,就是将人拿入獄中審問的意思。

王齊師是侍郎,職位清貴,平素也有人望,他一說話,許多朝臣都紛紛開口附議。

大臣們看着面前的雲母屏風,等待皇帝給出最終裁決,過了一會,後面才有聲音傳出來——

“此二人禦前無禮,壓入幽臺待審,至于臯宜、襄青兩郡之事,等午後再議。”

朝臣們在合慶殿中坐了一上午,骨頭酸痛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能下班,還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臣因為精神短缺,早就有些昏昏欲睡,王齊師關注了下同僚的情況,雖然有些遺憾于沒能立刻将對這兩位郡長史的懲罰措施定下,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先去解決午飯問題。

就在朝臣們還在成群結隊地往部臺走的時候,溫晏然已經返回了西雍宮,她一面更衣,一面讓內官逐字逐句讀着唯一被保存下來的那份來自臯宜郡的文書。

今天的天氣雖然與往常一樣冷,但雪倒不是很大。

溫晏然在合慶殿坐了一上午班,不大想挪動,貼心的內官直接把食案擡到天子的寝宮中,池儀看着着這會已經快到午睡的時辰,估計皇帝吃不下太多東西,便幫着布了一碟子雞湯炖過的小青菜。

——在這個大棚技術沒有得到廣泛應用的年代,大冬天的吃一點新鮮的綠色蔬菜,不但不是苛待,反倒是富貴人家才能有的待遇。

溫晏然吃了一點青菜,又喝了兩口肉羹,便令內官把食案撤下,漱了漱口,忽然道:“少府還在外頭跪着麽?”

池儀:“是。”

溫晏然颔首,笑:“今天肉羹不錯,給少府也盛一碗,讓他去側殿候着。”又讓其他宮人盡數退下,只留池儀在殿中侍奉。

池儀走到天子背後,輕手輕腳地幫溫晏然把發髻拆開,服侍對方躺下,然後把床榻前的紗帳放下。

帳內沒有聲音傳出,但池儀卻直覺認為,天子現在并未睡着。

溫晏然道:“阿儀,你把臯宜郡那份文書拿過來。”

池儀依言行事,又道:“陛下現在便要看麽?”

溫晏然枕着自己的右臂,向着紗帳外的人輕聲道:“這份文書上說,臯宜郡流民太多,若再不開州倉赈濟,恐怕會引得地方動蕩。”

池儀心知,天子只是用敘述的方式來梳理事情邏輯,并非當真要與旁人對話,當下捧着文書,安靜侍立。

溫晏然畢竟不是真的十三歲孩童,而是一個有着充分加班經驗的成年人,她一面思忖,一面道:“此事要麽為真,要麽為假。”

池儀記得,今日戶部侍郎盧沅光已經批駁過臯宜郡文書上的內容荒誕不經,天子卻為何提出了兩種假設?

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極其模糊的念頭……

溫晏然看着帳頂,笑道:“泉陵侯素有賢德之名,她如今雖然滞留于外,卻也在建平中待過相當一段時間,必定了解朝中公卿的能為。

“今日盧卿說的不錯,從秋收情景來看,臯宜郡那邊的災情不至于嚴重到有兩萬流民的地步,但凡戶部官吏肯下功夫細細查驗,那郡長史的謊話就瞞不過去,唯一的勝機只在那位玄陽上師身上,倘若對方順利以當世神仙的身份入朝,朕又請他為蔔,才會許他們調用兩州的錢糧。

“泉陵侯與朕這一局,若是她勝,自然能從容奪取得徐州跟禹州的州倉,借兩州糧草起事。但若是失敗了,臯宜與襄青郡豈不盡入朕釜中?”

在溫晏然繼承皇位之後,天下君臣名分已定,縱然許多地方官吏心中原先更偏向于泉陵侯,現在也會逐漸倒向建平這邊。

溫晏然的聲音很輕,仿佛是一縷将要散去的薄霧:“這兩地都是她嫡系人脈所在之處,如今将之拱手相讓,又是所為何來?”

池儀屏息凝氣,一動不動的立在帳外,目光忍不住落在文書中的字句上。

溫晏然不緊不慢道:“如果玄陽子的事情也算一局的話,那麽這便是朕與泉陵侯對弈的第二局了,上一局姑且算是朕小勝一籌,但如是朕因此小觑泉陵侯,以為她的能耐不過爾爾,便是給了她可乘之機。

“泉陵侯有賢德之名,有世家追随,又願意從寒門中拔擢人才,她名聲如此之好,想來拔擢出的人才,也多有才德雙全之士。”

紗帳外的池儀聽見天子笑了一聲,然後慢悠悠道:“不過一位才德雙全之人,當真會因為私人恩情就替溫謹明效力奔走,謀奪州倉管控之權麽?就算這些人人品受不住考驗,也不至于覺得能用一些拙劣的謊話騙取州倉的調用權。”

“……”

池儀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倘若如天子所言,臯宜郡跟襄青郡的郡守雖然受過泉陵侯恩惠,在正常情況下也可被視作其人一黨,卻沒有做出過真正的謀逆之舉,那整個事件,又該如何看待?

溫晏然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緩緩道:“臯宜郡守與襄青郡守之所以能鎮壓住地方上的豪強大戶,也多賴崔褚兩家的扶持之力,特別是崔氏,更是從立朝初始便延綿至今的世家大族。

“大周立國至今,民力凋敝,倘若崔氏因為泉陵侯的緣故,不肯繼續扶持這兩位郡守,或者這兩位郡守眼見忠義無法兩全,索性放任自流,臯宜襄青兩地積攢多年的矛盾一朝爆發,也不是不可能出現數萬流民。”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