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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晏然還有一句未曾言明的話——或許在那位泉陵侯的計劃中,襄青跟臯宜兩郡的郡守,本來就是提拔上來整饬地方秩序,等目的達成後再甩出來讓豪強洩憤的馬前卒而已,如果讓溫晏然判斷的話,她會認為兩位郡守還是心向中樞的多,畢竟在泉陵侯安排的計劃中,這兩人多半會被征詣到建平,遭到中樞這邊非常冷酷無情的對待,而兩人留下的權力真空會先由郡丞填上,而溫謹明之所以那麽做,肯定是認為在郡守缺失的情況下,郡中大小事務由本地人負責的情況下,自己的行動會更方便。
遇到災難時,不止官府會赈濟災民,一些強勢的管理者,也會勒令當地的大戶出錢出人,本來崔氏一直都有表現出對兩位郡守的強力支持,那些大戶自然不敢反抗,但如今兩位郡守與士族間出現了明顯的裂痕,當地的豪強大戶當然也會有所行動。
溫晏然笑了一聲,慢悠悠道:“倘若文書上的內容為真,建平這邊卻誤判為僞,并且派人将兩郡郡守捉拿入京,之後情狀怕是不難想象。”
地方上明明出現了數以萬計的流民,天子卻因為忌憚泉陵侯,非但不肯出錢糧赈災,反倒将一直在苦苦維系秩序的兩郡郡守捉拿入京,如此一來,地方與中樞之間的關系必定更加疏遠,而本就被先帝折騰的苦不堪言的黎民,也會更加怨恨建平。
溫晏然此刻尚能言笑自若,侍立于帳外的池儀整顆心卻如墜冰窟。
身為天子身側近侍,池儀并不愚蠢,當然能聽得出整個計劃的險惡之處。
倘若方才的假設是真的,之前的玄陽上師不過是一個用來降低溫謹明在建平中人心中評價的棋子而已,只要他們被誤導成功,那天子就成了為一己私利不顧民生的昏君,所有擁護新帝的重臣的名聲也得跟着遭受打擊,至于地方上的混亂,雖然會動搖大周的統治根基,卻也給了溫謹明渾水摸魚的機會。
生物鐘的力量是強大的,溫晏然慢慢合上眼,聲音裏也帶了明顯的睡意:“泉陵侯這是想以小負,換大勝……”
帳中的說話聲慢慢變低,呼吸聲也變得輕而均勻,天子已經睡了過去,帳外的池儀仍舊一動不動地站着,直到很久之後,才發現自己捧着文書的手變得無比僵硬酸痛。
相比于近臣波動劇烈的心緒,溫晏然的心态倒一直十分平穩,在一覺醒來後還去膳房那傳了些點心過來做加餐。
溫晏然披着外袍坐在木榻上,讓宮人給自己梳發,看池儀面色有點不大好,笑道:“你先去歇一歇罷,讓阿絡進來侍奉。”頓了下,又對另一名女官道,“去取一盒安神的香來給池左丞,再宣盧卿過來。”
她顯然不會睡不好——眼前的局面看似險惡,實則主動權全在自己手上,在這局棋中當真要有一個人輾轉反側的話,那也是遲遲不敢進京的溫四。
盧沅光是女子,加上天子現在又沒有內眷,直接被召到了寝宮這邊,她原本準備做一個不随意張望的恪守禮節型臣子,結果卻正好碰見了在自家卧房中燒烤取樂的皇帝。
“……”
要換了別人家裏,小孩子這麽做顯然容易遭到來自家人的斥責,不過現在把火爐擱在房間裏的是溫晏然本人,別說她是在床邊燒烤,就算在床上燒烤,盧沅光都只能假裝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活動。
溫晏然正在烤被切開的林檎——這是一種長得有些像蘋果,但體型比蘋果小的果實,在宮中主要是充當熏衣裳的香料。
在盧沅光到來之前,溫晏然的燒烤活動顯然已經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連殿內的帳幔上都沾染了一些林檎汁水蒸騰時那種酸甜的果香氣。
溫晏然看見盧沅光過來,把鐵簽放下,又給對方賜了座。
盧沅光行完禮後,大部分宮人都步履輕盈地退出寝殿,并從外面合上殿門,只有張絡等寥寥數人留在原地。
看見這一幕,她心中泛起一種不太安定的感覺。
宮人把被天子烤至半熟但明顯已經不具有食用價值的果子給撤了下去,溫晏然伸手烤了烤火,向來人笑道:“叫盧卿過來,是跟你商議一下臯宜跟襄青的問題。”
張絡走近,将之前那封來自臯宜郡的文書呈給盧沅光。
溫晏然倚靠在憑幾上,不緊不慢道:“盧卿總管戶部,依你看,那文書上寫的事情,有沒有可能是真的?”
殿內寂靜無聲,溫晏然沒有催促對方盡快給出答複,反而閉上眼,一副小憩模樣。
盧沅光在原地站立良久,她聽見皇帝的問題,先是不解,然後是困惑,接着又覺得或許天子是想借此來布置些什麽,過了好一會,腦海中仿佛有驚雷閃過,某種令她難以接受的答案浮現于眼前,一種寒恻恻的冷意随之從心底蔓延上來——殿內分明溫暖如春,她卻已經臉色煞白,滿身是汗。
早在朝議之時,她尚且滿腔躍躍欲試,覺得自己多半能憑借駁斥兩地郡長史的功勞,在改元的時候順利成為戶部尚書,此後前途一片光明,如今才意識到,只要文書上的內容有三成為真,她便算是贻誤赈災時機的罪魁禍首,等事情發作後,不但身死家敗,只怕還要遺臭于史書!
盧沅光再不敢安坐,當下站起身,向着天子恭恭敬敬地大禮參拜,以額觸地:“多謝陛下!”
她本來就十分服氣天子的能為,如今這種服氣裏,還夾雜了深深的感激之意。
——如今天子已經不止是保全了她個人的清譽前途,還保全了她的家族,事已至此,實在是肝腦塗地都不足以報答,說句難聽的話,哪怕天子忽然間倒行逆施,成為一代暴君,那跟着殉國的大臣裏頭,都得有她盧沅光一個。
溫晏然睜開眼,微微颔首。
既然連盧沅光都認為文書上的內容有為真的可能,更加不能不把這種可能納入考慮。
盧沅光雖然被賜了座,卻不敢坐——在另一種結果被皇帝點明後,她現在算是一只腳站在了被免官的危險線上,旁人還可以懸崖勒馬,但盧沅光今天已經公開駁斥文書為僞,無論如何也脫不得幹系。
溫晏然看她一眼,笑:“若是泉陵侯有心誤導,文書上的內容怕也并非全真,而兩郡長史無狀,更是衆目睽睽之事。”
盧沅光摘下頭上官帽,跪地請罪:“全是微臣無能。”
溫晏然伸手虛扶了對方一把,作為一個以敗完家業為己任的未來昏君,顯然不會在意下屬擁有關鍵時刻掉鏈子的能力,反而出言寬慰:“今日之所以唯有盧卿陷于險地,是因為只有盧卿出言與之相持——一個人若是什麽都不做,旁人當然不容易捉住他的痛處,可天下之所以衰敗至此,大半倒可算是彼輩之功,越是勤懇做事的人,反而越容易被捉住把柄。”
盧沅光垂下頭,要不是天子已經将她扶起,恨不得再拜上一拜。
對常人來說,恩德威能只要具備其中一點,便可以禦人,難得的是當今天子居然樣樣俱全,盧沅光本不理解長興之亂後,繼位的為何是皇九女,現在想來,今上簡直是天生的君王,這皇位本就該由她來坐。
溫晏然緩緩道:“朝中公卿皆認為兩郡長史有過,朕也不好拂了衆意……”微微一頓,又笑了一下,“既然長史不好,臯宜跟襄青又情況危急,朕便幫換兩個靠得住的長史過去。”
盧沅光心中一動,當下應聲稱是。
說是換長史,但換的肯定不止是長史,還會有随從屬吏,天子提前告知她,是讓她做好準備,從戶部挑幾個可信且能辦事的人。
——天子擔心流民過多,同樣擔心被泉陵侯那一夥人名正言順地奪得了州倉,幹脆從中樞派人過去,半是襄助,半是挾制。
溫晏然思忖道:“地方法制荒馳,多有隐田隐戶,就算郡倉無糧,當地豪強家中也不會沒有積蓄。”
盧沅光理解了皇帝言下之意——對方顯然不打算從州倉調糧,也不會對地方災情視若無睹,而是打算從中樞派人馬過去,勒令當地大戶救災,而那些地方豪強之所以如此富裕,也是因為鑽了國家法規的空子,所以地方官員在遇見問題時,選擇從這些人身上擠一些油水出來,是一件從道德跟法律上都很能說得過去的事情。
溫晏然笑了下:“事能至此,還是朕威德不夠。”
盧沅光低頭——那些大戶或許只是想待價而沽,但在天子心裏,已經沒什麽區別了。
因為天子已經登基,天下君臣名分早正!
溫晏然忽然輕聲自語了一句:“羅統領已經就任了好些日子,郭卿也該到前營那邊了罷?”
她說的羅統領,是王齊師舉薦的新任的禁軍中衛統領羅越,而那位郭卿,是跟羅越一塊被提名的郭興道,被安排到了前營那邊做。
盧沅光想,天子這麽說,大約已經把流民反叛的可能性納入了考慮。
溫晏然又看向面前的年輕朝臣,笑:“兩郡長史如今都在斜獄那邊,宮中內官不解細務,盧卿在戶部多年,可否幫朕去問一問當地詳情?”
盧沅光立即起身,向天子深施一禮,應下了這個差事——去斜獄訊問犯人絕不是戶部侍郎的工作,在正常情況下,像她這樣标準士族出身,年紀輕輕且前途大好的官吏員,絕不可能願意沾染這些內官的事務,但在今日之後,就算溫晏然派她去把先帝的墳刨了,盧沅光也不會有二話。
等人告退之後,溫晏然才向左右近侍道:“少府令家中有幾個孩子?”
張絡那張憨厚的圓臉上似乎永遠不會出現任何負面的情緒,笑呵呵道:“少府籍貫就在建州,自己沒有子嗣,從族中過繼了一兒一女至膝下,長女年二十一,長子年十四,尚未束發,如今都在鄉下讀書。”
溫晏然微微颔首。
作為皇帝近侍,張絡自然知道天子想問的是什麽,而溫晏然也知道對方回答的是什麽——少府令家裏孩子的數量跟年紀只是基本訊息,整句話的重點反而在最後一句,在鄉下讀書,那就是都未出仕的意思。
少府令雖然分屬內官,但也是三品大員,想染手一些清貴要緊的官職有難度,但為家中小輩謀個出身絕對不難,想來對方會安排孩子在鄉下讀書,或許是因為子女才能不足,必須藏拙,但更大的可能性是長興末年朝局混亂,連許多士族重臣都人頭落地,遑論缺乏根基的內官,侯鎖怕殃及家人,才将孩子們遠遠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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